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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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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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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师康梁

1


世上事有时真是可笑。
康梁点上棵烟,抽满口,然后将烟雾慢腾腾吐出来。那烟雾溺入车厢稀薄的夜色里,一丝一缕渐散渐淡,宁静飘逸。车厢窗帘垂着。偶尔从车尾透来几声轻鼾,康梁迈眼看看睡在临铺的叶欣,忽然就想笑。苦笑一下。康梁将烟头掐灭,随手丢在脚下,又踩住一拧,好象拧死一只可恶的虫子或拧掉一个烦恼思绪。康梁托起下巴沉进纯褐的空气里,苦涩地摇摇头。我怎么会跟眼前这样一个年轻富婆走到一起了?她有高贵的气质,高档的轿车,有一大群有钱有地位的朋友,关键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而自己却是老师,是个没有进住玉苑小区前倍受世人奚落不务正业的至今未娶的中学教师。康梁原是也一直是魏都实验中学地理教师,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酷爱弹钢琴。前些年,弹钢琴在魏都这个小城里属奢侈品行,一个教师不好好教书育人反要天天泡酒巴弹钢琴,不管钢琴弹得多好,出入那场合就大不符合人民教师的品德修养。康梁便老是在校方大大小小的会议上挨学校大大小小头目的批评,且坏名声迅速外扬,不久教育圈很少人不知道康梁是个不务正业穷“摆活”的人。可是,时来运转——这两年,魏都钢琴热兴起,不少市民将自家儿女送来拜康梁为师学习弹琴。起开始,康梁教学生不收钱,但教得多了,名气大,规矩便自然有,那就是凡来学琴的,教课费每小时60元。这标准没人定,康梁也没有定,都是学琴家长达成的默契;这钱康梁也没硬要,都是学生家长自愿主动放那儿的。这样一来,学校头头没法、物价、工商部门也没法,自然也没哪个税务人员来收康梁的税。康梁迅速发了。要是不发,能在玉苑小区购置百十多万元一套的住房?!人,有钱了,什么都变了。康梁的好名声也有了,再也没有人当面或背后批评或指点康梁的是是非非了,人家有钱啦,挣到手里钱,就说明人家有才能有本事有修为有高尚的品德。于是,认识康梁的人见面都对康梁面带微笑一付讨好的表情。“这世上的事真是可笑!”康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睡在临铺的女人产生一段故事,但是,故事毕竟已经开始。
火车很沉静地“古通古通”向厦门方向高速行驶。
“还不睡呀?”叶欣扭过身子问。
“惊醒你了,对不起。”
“我也没睡着。”
叶欣将盖在身上的毛毯一撩,半躺着坐起来。一溪黑发顺肩而下。宽松的睡衣,松松垮垮从她洁白的脖子根坠下来,很大方地露出脖子以下大片酥软的胸脯。康梁把持着眼神不往叶欣显山露水的胸前看,却感觉眼睛发栗,目光收不拢收不拢便不由自主往那地方散。叶欣不好意思垂下头,很淡地歪了一下嘴角笑,往上提了提垂下的衣服。然后放出很大很野的眼神,直愣愣地、大胆地带着一丝挑逗盯着康梁,好一会儿不离开。康梁的心一阵慌乱,一股火苗掩也掩不住直往外冒,“叶欣-----”康梁倾过身子轻唤。
“妈,康叔叔你们俩还唠嗑呀!”睡上铺的女儿翻了个身脸朝里睡去。康梁忙将伸出的手缩回来。叶欣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看着康梁偷笑,“休息吧,快到厦门了。”康梁点了一下头躺下。康梁很为自己刚才的冲动羞愧。我真的爱上她了吗?我能爱上她、敢爱上她吗?不,不,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不是。她要的是世间的繁华虚荣,我没有,也不可能给她。她可能认为我很有钱,她看到的只是我在小区里几十万元钱的房子。可是我的心还是在底层,不可能与她接近。不想了不想了,睡!事情会随着时间有个结果。康梁翻了个身。可他还是无法入睡。叶欣是那样漂亮,高挑的身材、性感又小巧的鼻子、正好亲吻的像切成两瓣芒果一样的嘴唇,还有那撅挺挺的丰乳,成熟又满是风情的女人!康梁内心的火又要烧起来,出气都火辣辣的。睡!康梁捂上了毯子。

第二天晨七时,车到厦门。
康梁被叫醒后,抓起背包,迷迷瞪瞪跟着叶欣,叶欣轻盈地牵着女儿小英的手,从身后看简直不像母女倒跟两姊妹似的,和着人流,懵懂出了车站。湿润的风一吹,康梁打了个激灵,头有些晕眩。厦门的天空澄美,一片一片海螺样白的灰的云,泛着红晕,四五只白鹭半空中盘旋,俊美的投影在西洋式的楼壁上、干净的街面上,苍老榕树腾起的绿雾上倏忽不见。宽展的厦禾大道,明净得像一道河流,在车辆和楼宇之间从东往西伸远。叶欣和女儿小英欢叫着跑过去,如一大一小两只望见海水飞跃扑腾的海鸥。康梁掏出一支香烟,嘴噙住,腾出一只手上下摸摸衣兜,打火机丢车上了!康梁将烟从嘴里拿下来,捏碎,放眼找垃圾箱。这时,他才晃过神:自己已来到厦门了,是和叶欣一起来的,是旅游来的!我怎么会跟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子,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康梁随手将烟沫丢进垃圾筒里。站在一片阳光下不动了。瞬间,他觉得自己很孤零。知道与自己一道出游的女子名字叫叶欣是三天前的事,碰遇叶欣这女子至多是半个月前,对,是半月前买玉苑小区住房时才遇到这个女子的。她住三楼。自己买的房在七楼。同一门洞。他下楼时,她开门。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会儿,很快,他便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下了楼,而她呢上半楼阶倒垃圾。这么美的女子!当时,他想,能与这样美的女人住一门楼实在幸运。以后,他常常注意她。她身边一大群朋友,男的女的,有开奥迪车的官儿有开宝马车的款姐。她见他起初总笑。后来,也就是一星期之后,她主动与他打招呼,忽然有一次她开口叫他:康老师。他很惊奇。“你在哪单位?”他大了胆问她。“没单位”她说着,咯咯一笑,下楼去,又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很沉迷。那天之后,他知道她是离异女子。在本市闹市区开了家家俱公司。他的心开始变野。说不清是何种情绪。好奇?探险?孤寂?抑或是爱恋?他开始酝酿一个大的设想。“五·一长假,一块儿外地旅游去?”他在楼梯口碰见她,对她说。“好呀”她轻轻松松答应,然后头一低有些羞涩。不想出发了,她竟带来她的女儿小英子一道去。
“康叔叔,去鼓浪屿咱是打的或是坐公交?”小英招呼他。他猛地醒过来,“打的,打的。”他边说边快步走过去,叶欣一只手优雅地搂着女儿肩膀,冲他笑。样子,很优雅。他们要了一辆的士。”英子,你爱看风景坐前面视线好。”叶欣很关切地说,然后轻轻推一下康梁,和他一同坐在后排座上。挨得这么近,嗅着叶欣头发上、身上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康梁内心涌出一股快感,这快感迅速砌亮他整个身体,五脏六腑清爽无比。叶欣舒漫地往后拢拢垂遮脸颊的头发,露出细白耳朵,冲他浅浅一笑,浑若处女。康梁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微微向他这边靠过来、靠过来,甚至有了一些轻细的触摸。康梁真想伸出手臂拥她。可康梁一想到这样会将他们的关系迅速明朗,未免有些唐突与草率。他强烈地止住冲动。“咱们还是先找宾馆住下,洗一洗,吃点早点,然后再去玩。”康梁扭头看看车窗,车窗外的楼与榕树一闪即逝。
“听你的。”
“师傅,看你们是一家三口出来旅游的吧?我给您找个既实惠又清爽的宾馆住”面的司机很是热情。
英子扭头有些嗔怒地注视着司机,好一会儿。康梁和叶欣相视一笑。

鹭江宾馆座落在鹭江道右手,高六层,与鼓浪屿隔江相望。康梁要了两个标间,叶欣与英子住一间,他单独住一间,都在五楼,打开窗子,鹭江和鼓浪屿尽收眼底。叶欣和英子在隔壁房里冲凉。他点燃一棵烟,走到窗前。温和湿润的海风,吹过来,沁人心肺。闪烁着银光的海波,像一汪星河,又像堆满了许多美人的笑,晶亮亮的笑。三只游轮,在笑着的海面上缓慢游动,几只白鹭,在泛红的阳光中,在腾起薄纱般的淡红烟霭的水面上,飞过来飞过去。一眼看见鼓浪屿上的日光岩高高耸着,轻缈缈钢琴声,轻飘飘拂来,康梁沉浸在这一片净里,心滑进远远的遗忘中,忘了自身,忘了抽烟,点着的烟头烧疼了手指。他一激灵,忙将烟头丢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真美呀,真净,能在这买套房子住下来多好!”叶欣袭着一身淡黄碎花连衣裙,不知何时,依在窗子另一端。康梁扭过脸看她。她在一片晨曦的反衬下,像一尊乳白蜡像,一瀑微湿的乌发披垂双肩,在细风里自然扬起,耀闪无数绒绒的光芒。
“舍得离开你的公司?”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算看透了,人这一辈子不能当钱的奴隶。”
“你的那些朋友呢?”
“那些人算什么朋友,无非是相互利用而已。”叶欣叹口气,
“其实我活得很苦很累,别人都看我活得快快乐乐的,谁知道我的心。”她眼圈一红,睫毛湿了。康梁内心涌动一股悔意。他觉得是自己伤害了她。他想走过去捉起她的手。安慰她,爱她,好好待她。康梁微微动了动。“妈,康叔叔,咱们出发吧?”英子背着背包穿着蓝色裙子站在了房门口。
“噢-----走,走。出发!”康梁被小英突如其来弄得满脸通红。叶欣冲他轻轻挤了下眼睛,很调皮的。康梁心里掠过一丝惊颤,生命瞬间充满蜜样柔情。
“一定要尽早跨出这一步!”康梁带上门,心里默默念叨。

英子扯着她妈的手,撑着身子欢跃地往前跑。她们跑在江边,倚着护栏,英子双手托着下巴垫在栏上眺望。叶欣靠着护栏转过身,海风吹散头发,一缕一缕往她脸上刮。她歪头一只手轻轻让着飞乱的头发,一只手背在身后扶着栏杆,缕缕白灿灿阳光像一场水银细雨密密淋着她,身后是隆起大片波纹的鹭江和成群的海鸥。她冲康梁淡淡一笑,“最幸福的时刻是遗忘。”
“你说什么?”康梁按动快门,给她照了张相。
“这里太美了,我们谁也不认识,也没人认识我们,像世外桃源。”
康梁走过去,倚着护栏站定了:
“生命的意义在于摆脱,名与利这些世俗的东西多么虚妄啊!”。叶欣侧过身子,像孩子一样惊奇地望着他,似在回味他说出的这一句话。他们挨得很近,能听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海水,在脚下如一池琼浆,左右翻倾,不敢盯着某一处总看,会晕眩的,八九只海鸥和白鹭,在斜面的海水折皱处嬉闹、飞腾,鼓浪屿近在眼前,在一片榕树的荫绿和跳跃的阳光下,仿佛是肉身不能过去的另一世界。而他们身后,穿着一条鹭江大道便是超市、酒巴、摩天大楼和繁华的闹市,那里隐藏着多少眼泪、诱惑和阴谋。康梁伸手搬过叶欣的肩头,叶欣抖开康梁的手。康梁深情又新奇地看叶欣一眼。叶欣双手扶着护栏,眼睛迷蒙望着远方的大海,单纯、洁净,又脱俗。康梁觉得海边的叶欣,此时的叶欣,完全是一个新人,与来厦门之前的叶欣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似的。原来的叶欣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艳丽、性感,是让男人看一眼就禁不住想入非非的,挑逗人生理冲动的女人。而此时的叶欣,还是那样的美,不过这美是圣洁的,干净的,不容人有些许私心杂念的。
“多想甩开家里的一切,过去的人或事,离开那一个浑浊的名利场,来到这里,啥也不想,享受这阳光、这海风和这一片透明的空气啊。”叶欣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康梁说。
“当钱成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时候,人就沦落成机器或奴隶,活得根本就没有自我。”
“人人都在没命地拼呀抢呀地挣钱,这人心,就多了沟沟壑壑和篱墙。”叶欣的睫毛有些湿润。
“看那海鸥!”康梁有意岔开这伤心和破坏心情的话题,指着远处的大海对叶欣说:“那海鸥明明被浪卷进海里了,却倏地冲出来,多悠闲呀。”
“康梁---”叶欣扭过身子,温柔地看着康梁。
康梁伸出手,勾握起叶欣的手,叶欣的身子微微颤抖了。
“妈,咱们也乘游轮到鼓浪屿那边去吧。”英子,偏偏又在这时候叫起声来。
叶欣很抱歉又加杂着几丝调皮地抽回手,朝康梁一努嘴:“走呀,鼓浪屿那边的风景会更美。”
他们说笑着上了一艘游轮。
英子没有坐过船,非闹着要她妈陪她坐进船舱里,叶欣微笑地看康梁一眼,康梁默默向她一挤眼,算是应允了,这母女俩都穿着裙子,风一吹,裙摆张起来,像两只白鹭,飞进了船舱。“这么有活力,哪像三十好几的女人啊!”康梁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喟,扶着船舷,昂起头,让海风恣意吹。叶欣悄悄走过来,站定了,温柔地双手拢着风吹散的长发,“想啥呢?”
康梁一愣怔,看她一眼:“怎么出来了?”
“想与你多呆一会儿。”
康梁伸出胳膊,叶欣如一束倾斜的茶花一样轻轻倒进康梁的肩上。康梁埋下头,埋进她飞扬的头发里,康梁闭起眼睛轻轻地贪婪地呼吸她头发里、生命里的香气。叶欣欢快地叫出声来,将头仰靠在他的脖子根,微闭着眼睛,双手从后面环拥着康梁。在海风里、在一粒一粒闪烁的阳光碎花里,在海鸥和白鹭飞翔的翅影里,他们忘情地接吻,享受着生命的欢愉,浑然忘却船上其他游客的目光。
鼓浪屿仿佛一只硕大的鹭,停翅在微微起伏的碧波中,沐着阳光、水沫和棕榈树的绿,乍一看,竟好像是在往一个方向浮动。静下神来,你会觉得是船在移。康梁被一阵爱的激情淘得有些虚脱,他轻柔地搬过叶欣的身子,叶欣婷婷地面对着他,闭着眼拼命摇头,宛若羞愧的女孩子,康梁凑过嘴吻她。她用双手撑康梁的胸,不让康梁近她,而她的下身却紧紧贴着康梁,两人像一株树,在腰以上分成了两枝。
“我非要够着你。”
“你不是已经够着我了么。”
“欣,我爱你----
“我也爱你。”叶欣猛地一撒手,跑进了船舱。康梁笑了,她明明就是一个女孩子。康梁对她的爱又浓郁了许多。鼓浪屿又叫“钢琴之岛”。走在清净的石阶上,听着不知是何处传来的钢琴声,康梁胸中的音乐情愫就往上涌。他不停地讲贝多芬,讲舒曼,讲舒伯特,他的生命满是钢琴的乐音。英子,轻快地飞在前面。叶欣心满意足地听他讲,却一句也接不上腔。他看出来了,她不懂钢琴。他就给她讲文学,讲北岛,顾诚。
“我不爱朦胧诗人的诗,太晦涩,不好懂。”
“你不是爱舒婷么?”
“她的诗意境好,情感也美,不太朦胧。要说诗,我还是喜欢徐志摩的。”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他们走上一段慢坡,康梁直起腰轻轻吟诵,刚吟了这一段,叶欣接着吟: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下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他们看一眼对方笑了。在柔缓抒情的钢琴声中,在一片阳光的银雾中,他们陶醉了,化为两片轻云,满心是爱的幸福的淡晕。他们说着、笑着,随处在鼓浪屿走着,就如飞出笼子的小鸟自由地呼吸着大自然清新的空气与岛上干净的清芬。英子一会儿跑他们身边,一会儿又远远离开他们到榕树下、草地上、沙滩上或海边独自嬉闹,恰似一只欢快的宠物。他们累了,就坐在沙滩上,看太阳如一座白色的小屋释放出自己光肚肚的白胖孩子,那些银色的小人儿,乱哄哄的在海面上聚会跳舞,远方的岛笼在一片光雾和海波里,朦胧若船痕。康梁从皮带上取下手机看看时间:午后一点多了。这小小的“厦新”手机是叶欣的,因叶欣早上出门穿上了裙子,手机没地方带,就给康梁拿着。
“欣儿,饿不饿?”
“还真有点饿了,”叶欣往后一抑身子,双手撑着沙滩,歪了头到处找英子:“英子,别乱跑了,咱们吃海鲜去。”沿着一排高大的棕榈树,他们来到一个海鲜店。叶欣找一临窗座位坐下。康梁心想在魏都时这些海中食物在市面上买贵不过百元,也不好意思当着叶欣的面与店老板娘讨价还价,思谋了一下兜里钱数,估计能请她娘俩好好吃一顿的,转身再看那盆中之鲜活,只有可爱可亲近的份,却不敢生一星点食欲。就要扭头外走,英子却看着那些海鲜好玩,久久不去。“随你点了,英子”康梁站一旁,笑着说。但每有一活物被服务小姐捞出,康梁的心便一揪:彼为生命,我为生命,安有我吃它们之天理?!康梁背过身去,也不为心疼那些臭钱,却是想到人生世间,处处为鱼场,不然,实难活命,实难与这样高贵的有钱的女人相爱、并到此逍遥啊!不大一会儿,一桌子海鲜端了上来。康梁装着要抽烟,看叶欣与英子津津有味吃着,很享受地吃着。一时间,觉得与叶欣的距离又变远了、拉大了,她是个贵族味很浓的女人。买单,花去了一千多元!看来明天一大早就要打道回府了,不然,钱花光了是要滞留在厦门的。人,一旦从浪漫的情绪里回到现实,那种浓深的失落感会压得你什么都不想做了。目前,康梁的心态就是这样,他盼望着时间过快些,快黑下来,甚至,他现在就想坐车回魏都,一点玩的兴致都没有了。他斜眸看了看叶欣,叶欣游玩的兴味依然浓烈。这女人身上就有一股子引力,青春成熟的肉体牵着欲念往深里走,越陷越深。康梁感到生命中一种强烈的饥渴感驱使着他,逼着他要伸出手臂将眼前这个尤物揽入怀里,紧紧地,与她化为一体。瞬间,康梁一切想逃离的想法灰飞烟灭。他只想与眼前这位女人,呆在一起。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不会吧,这是不是人的欲的力量?我是爱她这个人或是爱她的身体?康梁故意落后叶欣和她女儿英子一步,跟在后面,看着叶欣苗条浑实的肉体裹在轻薄的裙纱里,康梁陷进思考的泥淖。这时,手机响了。康梁将手机掏出来,他知道来电是找叶欣的,因为,自己的所有朋友皆不知道叶欣的手机号的。叶欣停下来,神情疑惑了一忽儿,又陡然明白想起是谁打的一样,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真烦人,就打开手机接听。康梁不好意思听,故意一边走了几步,他知道叶欣在魏都的男朋友是多如牛毛的。叶欣明显看出了康梁的不悦,大声的不客气地对着手机几乎是吵:“我说你有完没完啊,我在广州,你也来啊。”她怎么给朋友撒谎说在广州,骗死人不偿命呀,谁不知这时广州正闹非典型肺炎呢!康梁苦笑一下。“你要来快来,我们就要回去了。最好你别来,来,也找不到我们!”叶欣说完这几句,语调又回复温柔,“烦死了,一个小年轻。整天来缠我,街上多少大姑娘不追!”叶欣掩饰不住自豪,“你见过的,姓何,二十浪荡岁,叫何伟”
“整天往咱门洞跑的,那个头发长得盖住眼的男孩子?”
“不是他是谁!”叶欣一股漫不经心的架式,“大学毕业生,家是农村的,没找到好工作,在我公司里跑业务,可好,斜了门了,竟爱上了这个跟他妈一样大的女人”
“你有魅力啊!”康梁不无揶揄地说。
“呔,你想我会信他那种爱,还不是想我手里有两钱。”叶欣脱口而出,忽然又觉说错了话,偷偷看康梁一眼,还好,康梁似乎没介意。
海风,微微有点腥味,游轮一声声的汽笛声,催得人有些怅然。
“到那边坐一会儿吧?”康梁指着一片白色的椅子说。
这时,手机又响了。叶欣看都没看,就将手机摁断,并扣出了里面的电池。他们坐在太阳伞下,要了三只椰子,经过近一天的玩耍,英子知趣地拿了椰子到邻座坐下,叶欣看康梁一眼,微微的笑了。
康梁咬了一下嘴唇,也笑。
“看样子,不太高兴啊?”
“怎么会?”
“咳,那个小野孩儿这几天跟疯了似的,早就给他说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好,我越是拒绝他,他越来劲”叶欣说,“我故意说在广州,看他还敢来找咱们?!”
“你不应该这样做。”康梁虽有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感,却还是说,“他要是真爱你呢,真去广州找,怎么办?”
“我不信他不怕传染病。”
康梁看一眼叶欣,不吭了,他感到这时的叶欣大不同于上午与自己谈论诗歌时的那个叶欣了。但她的身体是那样美好,那样迷人。我需要她,需要她。康梁力图说服自己。

 

2

从厦门回来后,康梁一头钻进在郊区三官庙村租用的工作房里,为几个外区(县)的学员补习琴课。三官庙村是魏都市下辖小房区的一个村,距魏都实验中学约十公里的路程,离玉苑小区顶多十五公里,康梁回来后不想到玉苑小区住,从根本上讲是想离开叶欣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他们俩的事,到底该怎样发展下去,便用给学员上课搪塞了叶欣。
康梁租住这所民房算来已快十年了。
当时,康梁在学校没有分得住房,住教工宿室楼,因为练琴会影响别人休息,就托一位远房亲戚在三官庙村租住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一月八十元钱租费,整整三间机瓦房,外加一间水泥小平房,关键是还有个院落,康梁十分满意。在这里一住便是十年。康梁的琴房就是那间小小的水泥平房。虽说现在有了钱,在市里头黄金的休闲场所购得了住房,但康梁并没有打算离开这个小独院,甚至有时还生出将这个小院子买下来的想法。邻近几个郊县的学员都熟悉了这个地方,真要是将钢琴也搬到玉苑小区去,从教与学两方面来讲,皆是不方便的事。
何况三官庙村的外部环境与当地村民的淳朴品质正合康梁遁世无争的品性。三官庙村,离去市区的大公路一公里,有条窄窄的柏油路相通,村东是潺潺流淌的清泗河,河谷里满是芦苇、荻子和大株大株的柳,一到春来,河谷植物疯长,绿就将那一脉流水遮掩了,看不见了,只能听到绿深里一线清泠的水响;村西与村北是方方的田块,墨绿的是麦田,金灿灿的是油菜花地,近挨村子周围有两行大白杨树,这时节,很有几个村童在杨树荫里玩弹珠、扇四角,午后时分,还有一堆两堆农人围坐在青石台边打纸牌、抽着香烟,忘了时间。三官庙村夏姓多些,也有几户人家姓王,康梁所租这个院落的房东便是姓王,老两口,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两儿子皆在北京的国家机关做事情,小姑娘也不小了在魏都市计生委上班,康梁见过几次,是个也和善的少妇。在农村,两个儿子要分得两处宅基,何况人家王老汉两个儿子皆在北京谋大事,乡里村里头头都是巴结着说话,王家虽说在三官庙是小户,竟有了三处宅基地。康梁所租这一个小院落是他们的老宅子,另外两处,在村东头靠清泗河沿,都是近两亩大的大院落,是盖了小洋楼的。康梁很少去那边,到收房租的时候,王家大娘就来收。王家大娘是个爱说话的老太太,待人和善,认识不认识的人,到家了,都是亲得不行,爱行善事,对村子里家境不太好的孩子遇见了,总爱到代销店里买糖果给这些孩子吃。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说她是个大好人。“都是人家王奶奶心底好,才积德出恁有本事的两儿子!”这几乎成了三官庙村的口头禅。康梁也为有这样个好房东,庆幸不尽。

送走两个郊县的学生后,康梁关上锈蚀斑斑的铁门,小院空静,朵朵枯了的紫桐花和一瓣瓣淡白的槐花随了细风,无声地堕落地上,地上这一片那一片长出小草,像土地的睫毛,飞下来的小鸟,来回转动着,如灵秀的眼珠。康梁一静下来,叶欣的身影就爬满心头。他走进水泥平房里,把琴盖合上。他转身将躺椅搬在窗前,半躺进去,一双腿搭在窗台上,他静静看着窗外春花,在透明的阳光里,如明亮的雨水,慢慢滴落。院子外面,远远传来儿童们的嬉闹声,和卖豆芽、收破烂的叫卖声,她爱我吗,我爱她吗,我对她的好奇与想往是爱吗,康梁的心一时很乱。他刚站起来,想带上门到外走走,瓦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他心里涌出来一阵兴奋与激动,是叶欣的,瞬间,他又忘掉了一切不快的思绪,几乎是小跑进了瓦屋接电话。这三间瓦屋是通体的,右边这一间,康梁挂了一壁布帘隔开了算是卧室,另两间布置得简朴又干净,算是会客间,固定电话就放在墨绿色的茶几上。
“康梁,这两几失踪到哪了?”
“不是在这儿嘛”
“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将我忘脑门后面去了”接着,便是叶欣吱吱的笑声。
听出来了,自厦门回来后,叶欣一直很快乐,没象他一样,心事重重的。
“这几天给学员补课,他们好多要在今年夏天考级”
“中午你过来吧,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我早见过几位,还不是就那几个人?”
“见过,不等于认识呀,对不对?你来吧,我等你,在家。”
叶欣这几句话说完,突然,放轻了声音,“梁,这几天,你想我了没?你一定没想我,我知道你不会想我的。”
“刚才还在想你。”
“骗我,想我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想我为啥不来小区住?来吧,梁,我想--------你”
康梁放下电话,生命里充满爱,就如这小院里满溢花的清芬与明朗的柔风。康梁锁上大门,门前过道走动着几只鸡和一只白猪,它们快乐相处着,在满是桐花、洋槐花的过道里,看见康梁出来了,也不惊慌,还是悠闲来去,这是个相亲相爱的世界。康梁伸挺胸脯,深深贪婪吸口这醉甜的空气,浑身舒服。走出过道,是一处空地。空地周围植满了大白杨树,高耸入云。巴掌大的杨树叶子,在半空风里哗哗响着,好象在召开一场表决什么的会议。几个小媳妇坐杨树荫下的竹椅子上,纳鞋底或打毛衣。一个老汉则是靠住一块水泥台沐着暖暖和和的阳光,拿着长长铜烟管,打瞌睡。康梁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地方啊。往前走两百多米,拐过慢弯,康梁就走上通向去魏都城公路的小柏油路上,柏油路窄不能同时过两辆马车,路两旁是绿油油的麦田与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在田与路之间皆有一条小水沟,沟里一年四季流动着清水,水里面游动着细虾和蝌蚪,沟儿边靠路的坡上则一段是弯脖的垂柳一段是挺拔的白杨树,沟和柏油路面上则一律是荫凉的,哪怕是很毒的太阳,也是撒下来斑斑点点的影儿。这条柏油路,一头通向繁花的都市,一头则是通向质朴气息浓郁的乡村,每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康梁感觉像是从一个人变向另一个人。坐上108公交,康梁看见车上有戴口罩的乘客,是啊,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谈非典,电话里谈、手机短信里谈,说广州那边非典闹得厉害呢,一时间非典的恐惧也传到魏都这样的小城。康梁突然想起了何伟这个小伙子,他不会真跑广州去了吧?要是他真去,不幸感染上非典,叶欣可是脱不了干系的。想到这儿,他想快一点到玉苑小区,好当面问一问何伟近天的去向。半个小时之后,108公交停在了终点站------玉苑小区大门侧。玉苑小区是中发房地产公司新近开发的新贵居民小区。它东面紧临魏都万亩游乐场,西面不远便是市人民医院和西子湖公园。小区占地面积大,小区中央有游乐中心和健身场。沿健身场外围的小石子路往里走,在小区西南角有片湖,湖边植满紫荆、桃杏和翠竹等花草树木,湖中有一小岛,上面有鸽房,每天清晨或黄昏大片大片白鸽飞去、飞回,使小区内充满优美的鸽哨声。商品楼与楼之间有百十余米的绿地。绿地间有窄窄的石子小路,通向几个小凉亭。能在这个小区购置房产的大部分是本市有钱人。康梁钱不多,只能在此购置一套七楼的小套住房。就这,一往小区里走,周围饭馆、棋牌室里的闲人都会放出羡慕的神色看着他。这个人有钱啊。有钱,就会得到一些或陌生或熟悉人的敬重,一有钱,这人就活得体面有身份,看看出入小区的人物,哪一个不是气色红润,脸庞油光闪闪的?感觉不一样啊。康梁也自豪,但更多的是心里苦涩。生命在享受虚荣的同时,灵魂却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力。悔当初就不该买这房子,与这一群人为伍!康梁在楼下直接按响了三楼叶欣的对讲电门铃,他没掏自己那把门洞钥匙。
“喂,谁呀?”
“我!”康梁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翁声翁气。
“欢迎你”叶欣轻快如小鸟的啁啾。接着,“啪”一声,楼洞大门开了。

叶欣上身穿一件藕色宽松薄毛衣,下身穿淡蓝牛仔裤,笑吟吟站门口等康梁。
“大家都等你呢---”叶欣一歪身把防盗门打开,让康梁进房里。
叶欣的这套房价位在二百多万元左右,是复式结构,客厅往主卧去的拐弯处有一截红木梯通楼上,康梁知道那二楼客厅里叶欣会见密友或打麻将的地方。罗马柱旁边的真发三人沙里窝坐着两个男人,他们边喷云吐雾边侃大山,另一边真皮双人沙里斜身子坐着个妆画得浓艳的女人,摆弄手机,好像是在发短信。两个男人见康梁进来了,欠欠屁股,直了直身子,又窝回沙发里一动没动。
“这位就是钢琴家康梁老师。”叶欣介绍说,那两位男人软绵绵站起来。
“这位赵宗宾,赵行长!”叶欣指着其中一个瘦猴似的低矮男子说,又转过身,对着另一位年轻些的男子说,“这位李市长家的公子,李业。”康梁分别与他们轻飘飘地握了一下手。皆无话了。那位一直玩手机的浓艳女子却异常热闹雀跃------“我,杜小玉。”她主动介绍自己并伸手与康梁握了,“钢琴家就是与常人不一样啊。”
“你试过?”赵行长说。
“我试过你,一股猪臭味!”他们两个对起了口角。叶欣明显有些尴尬: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开玩笑,没有正经时候了。”
“叶小姐何时正经起来了?”赵行长又将矛头对准了叶欣。那个叫李业的公子哥儿,手里捏着一枝烟,觑着眼,慢悠悠吐烟雾。康梁与他们没啥可说,兀自坐在沙发里翻当天的报纸。
康梁早见过这三个人,只是当时对不上号。那个赵行长,是本市建行的副行长,甭看形容卑琐,一笑薄嘴唇嘬出两颗大头牙来,可有钱啊,听说在这小区里也有一套复式房。那位长相有点像张国荣的小伙子李业,听说是做生意的,但不知是做什么生意,与官场上的人很熟,在厦门时,叶欣曾告诉过康梁,李业这小子光每年给别人办事,就不少捞油水,简直是魏都底下“组织部长”。这个浓艳的女人,是名人,往小区来的这条街面上人都会知道她,“梦思迪”美容院大老板,人家那美容院,美容小姐是个顶个标致。
“我就看不惯一些富婆充贵妇!”卖“肉”的小姐穿上杜小姐这一身行头,在世人眼里也是个公主啊。”赵行长越说越不象话。康梁往兜里掏烟。李业扔给他一棵,还顺势朝叶欣挤了下媚眼。这一切,康梁装作没看见。
“今天报纸都啥新闻?看看副刊有没有《石瀑布》连载?”叶欣想将谈话话头往文学上或高雅话题上扭。
“别假斯文了,啥石瀑布,还没摸呢,你早成水淋淋的了。”赵行长继续说。
李业很淫邪笑起来,笑得将头压在膝下。康梁“呼”站起来,走了几步,问叶欣“卫生间呢?”
叶欣很是难堪,一脸尴尬之色,听康梁问卫生间,忙转指给康梁。
“请你们来,不是拿我开涮的,赵宗宾!”叶欣小心警告赵行长一声,回过头招呼厨房里的保姆上酒端菜。

两瓶花雕、三瓶茅台、一大桌海鲜菜肴,康梁想开口劝大家都少喝酒多吃菜,张张口又闭上了。结果酒喝得多,菜动得少,烟抽得满房缭绕。康梁实在受不了这空气,看看已是午后两点半了,就站身告退。
“还打牌哩,不能走啊。”赵行长明显喝得不少了。
“对对,咱们上楼打牌。”叶欣丢个眼神给康梁,康梁不好意思再说走。接着,赵行长与李业和杜小玉吵吵嚷嚷上楼,“欣儿,我还是回我房里休息吧?我给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我也看不起他们,但咱下一步还要挣钱还要生活是不是?”叶欣娇喘吁吁对他说,酒气和成熟女人的香气拂得康梁想去抱紧她。她牵了康梁一下手,径自上楼,康梁跟了上去。他们展开麻将桌,打风坐定。赵行长与杜小玉坐对门,李业与康梁坐对门,叶欣在杜小玉与康梁之间。但康梁越来越觉得赵行长与李业根本不像是在打麻将,与杜小玉、叶欣调情、说俏皮话倒是真想法。康梁感到赵行长那条放在麻桌下的腿老往杜小玉那边伸,碰着他了几回。杜小玉心领神会,几圈下来,就嚷着要走。赵行长一涎着脸跟下楼去,说:我送送小玉、我送小玉去了。康梁正收拾麻将,猛一抬头,看见李公子一个劲儿向叶欣使眼神。叶欣说:“小李弟,今儿就玩到这儿了,你也回吧。”李业讪讪下楼走。叶欣送他,只听楼梯咚咚响了几下,像有人摔倒一样的响声,康梁跑到楼梯口一看,李业正伸手要往叶欣脖子上搂。叶欣躲开了。
“一群畜生!”康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叶欣送李公子走后,喊保姆收拾楼下房子。她吐出一口气,双手掐住太阳穴,四肢无力走上楼来。满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满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康梁的心猛地一动:她活得真不易啊,内心涌满同情与爱怜。
“今天英子咋没在家?”
“到她爸那儿去了,闺女没判给我。”叶欣眼睛迷蒙,想要流泪。
“叶欣-----”康梁过去搂住她的腰。
她倒进康梁怀里,像个孤儿,找到温暖的巢。康梁一把搂紧,搂得她出不来气。
“不,不”叶欣挣扎着:“你也这样待我?”
康梁搂得更紧,“欣儿,我爱你”
“让我们慢慢来,慢慢的”叶欣闭起眼睛,“梁,我想离开这里。我一天也不想生活在这里。这是个名利场,肮脏场所。”
康梁伸过嘴去吻她。她撑着他,不让。康梁放弃努力。她又热烈拥抱他。
“为什么?!”
“我爱你,但更怕失去你。你会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
“什么样的男人?”
“只想要我的身体!”康梁被这句话弄得兴趣全无,搂着叶欣的手垂了下来。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叶欣用手背捂着嘴“咯吱吱”笑起来。康梁掏出烟,点上,一语不发。叶欣过去靠紧他身体,将烟从康梁嘴里拿下,扔进身边痰盂里,又拐过身一下一下轻刮康梁的鼻子。康梁嗅着叶欣身上散发的酒香和软甜香气,张开双臂将叶欣紧紧搂进怀里。

 

3

一簇细小银针,剌得康梁眼睛生疼。他醒了,眼睛却不想睁开,也无力睁开,意识里不停问自己:是在小区或是三官庙?他想翻个身儿,用了很大劲儿,却动不起来,身体如被捆着或是被压迫住一样沉重。灵魂已经醒来,肉体还在沉睡。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康梁并不惊慌。他如蛹一般在肉体紧箍里挣扎。猛的一下,他挣脱了。眼睛睁开,头木疼。落地大窗外,阳光灿烂。他双手抱着头靠在床垫上。他看了看挂墙上的小表,早晨八点半了。他想起身洗漱,然后给自己搞点吃的。然而,康梁现在却是十分疏懒,只愿窝床上,一动不动,怕一活动,就打乱这种凝固的思索空间。他想思考一下。我要好好想想。他双手大拇指按着太阳穴,食指弓成勾形,沿眼眶捋捋,头脑清醒。叶欣不像杜小玉那样,是荡妇,甚至算是高级妓女,只要物质上得利益,就可跟人睡。但她也爱金钱与地位。爱跟有身份有钱的人来往。她看不起即没地位又没钱的男人。能征服叶欣的男人,首先应是在钱上或地位上征服她,然后才是你这个人。但她爱跟男人打情骂俏,玩感情。她明明说看不起赵行长这种官场上的油男人,也说看不起李业这种浪荡公子。但她至少在公开场合愿意与这些男人来往,甚至不顾忌别人的眼睛,关系不正常也我行我素,并引以自豪。但她从不承认会爱上何伟这种刚出道一无所有的男子,也不想在公开场合提起这样的男子,她会觉得提起这个打工仔不体面,失了身份。但康梁感觉到,叶欣对何伟情感上还是需要的,哪怕是逗引他。她肯定逗引过何伟,不然,这个大男孩会爱得那样。这时,康梁又想起了何伟来。这个农家出来的大学生,是不是真去广州找叶欣去了?想到这层,他“忽”掀开薄被,下了床。他想马上到三楼问问叶欣,何伟现在何处?按理说,何伟应是他的情敌。但康梁在内心里从没将他树为情敌,甭看叶欣有时当面会不断提起他,康梁料定叶欣决不会爱上何伟,也不会让他占自己一丁点便宜,哪怕是碰一下手。叶欣这女子,认为自己浑身尽宝,她决不会廉价出售自己。所以,康梁对何伟还是同情。他毕竟还是孩子。二十五六岁的农家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自己倒是个教师,也近三十五、六的人了,可还是没弄懂叶欣,更没弄懂自己。我爱她吗?她是我要爱的人吗?康梁想,一直梦寐以求的爱人,是纯洁、质朴干净得如冰一样的女子。这女子,遇到过吗?现世上女子,有几个不受尘世金钱名利浸染的,再说自己没被浸染吗?他不想给自己做出评判,他觉得自己本身并不追求金钱,他是被驱使,被逼迫,不,是被命运作弄更恰当些,才如此的;那么,叶欣是不是被逼迫被作弄呢?谁逼了她,做弄了她?又是谁逼了我、作弄了我呢?是欲。康梁觉得自己爱叶欣,不如说是想要叶欣,要她肉乎乎的青春,要她肉感带来的快乐,正如,叶欣说的那样,是要她的身体。我是着迷这个女人的身体,我能在她肉体中找到多少生命的幸福呢?我能吗?一时间,康梁觉得自己卑鄙如嫖客。他很痛苦,他的灵魂飞跃在神圣的爱的光辉里折磨他。他爱叶欣的肉体,从灵魂上讲,他又鄙夷叶欣的肉体,那是一具多么脏的肉体啊,仿佛充满了杂质与灰尘。越是这样想,叶欣的身体越有诱惑力,就像一碗汤,吃得人越多你越觉得香。可你不敢去想那么多口水,一勺一勺都进了汤里,不敢去回味,难受不堪,恶心。想到此,康梁一阵懊丧。他的生命,一会儿进入爱情的快乐、幸福中,一会儿又跌入痛苦泥沼。他对叶欣渴望又鄙视。这时,门铃响。康梁一动不动。康梁陷进自己情绪里不想出来。他想弄清眼前问题。门铃又一阵响,他知道门外站着叶欣。在这小区里,没有人会来找他。他的学生或学生家长,还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买了套房子。门铃不停响。是被门外人不停按着的结果。他从思绪中摆脱出来,像冲脱薄被子包围,快速穿上另一层包围,出门见人的包围,那一套人的行头:衣服,过去将门拉开。好大胆,叶欣穿着宽宽松松坦胸露乳的睡衣站在门口!细白如剥了皮柳木的足上穿着拖鞋。要是让她进房来,再出去,万一遇见个人儿,还不露陷了。看来,她是想将他们的关系让地球人都知道啊。
“挡在门口,咋,不让我进呀?”
“怎么会不让你进,”康梁的心一酥,低声说:“穿这身儿就不怕别人说?”
“只要你不说,就行。”
门关上了。他们就站在门后,拥抱、接吻。叶欣导引他往卧室里去,可终是弄错了,临门的卧室里没有布置,也没摆放家俱,自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康梁吻着她的嘴,舌头努努,嘴里发出哼声,他们就往另一房里移,始终接着吻、闭着眼睛。 叶欣一斜膝顶开半掩的门,康梁睁开眼,突然离开了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康梁一屁股顿在小客厅椅子上,为自己灵魂的胜利而气喘不已。
“你,你厌恶我?”
康梁大口大口出气。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得对,让我们慢慢来,我不能像其他接触你的男人!”康梁口气里含着一丝讥讽。
“那你让我走!”叶欣就做出要离开的姿势,康梁瞪她一眼,叶欣站那儿不动了,说:“如果不合适,你放了我吧。”
叶欣走过去摸抚康梁的头发,康梁用手背慢慢在她后背上抚下去,抚她的臀、大腿,像感受一架乐器,一遍遍感受她,弹奏并倾听。叶欣顺势倒进康梁怀里,双手抱起他的头。康梁的脸拱着她暖烘烘软绵绵的胸脯。康梁禁不住抱起她,往卧室一步步走去。

叶欣捡起一根他们刚才抱住疯狂接吻、抖动时折断的头发,一下一下撩醒沉沉睡去的康梁。康梁睁开眼睛。眼前的女人,是那么近,近得与他已分不清你我。他想,终于,他们是走到了一起。康梁一只手抚动叶欣的脸,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眼睛深情望着她。她“嗯嗯”地摇摇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样子幸福又调皮。
“梁,起床吧,”叶欣从他身上爬起来,“你还没吃东西呢。”
“还好,我终于有了个家了。”
“你以前没接触过女人?为什么不找女人?”
“这不是找到你了吗。”康梁显然是不愿提及过去。
叶欣不再去追问,从感觉上,叶欣一下子就知道康梁以前没有过女人。叶欣满足又失望,甚至内心还有了一丝担心,不过,这种思绪转眼就逝去了。

他们洗漱下到三楼,叶欣的保姆,看康梁一眼,丝毫没有奇怪的表情,也没有多友好的表示,要知道,他是与穿睡衣的叶欣一道下楼来的。康梁的心里闪出是不是她已习以为常了的怪念头,这念头弄得康梁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痛苦。我只要觉得对,管别人怎么看!可我做得对吗?康梁坐下来,尽量摆脱这种情绪支配。康梁知道,自己在爱情上存在唯美毛病,太唯美,肉体和精神都尽善尽美,结果,弄得自己很苦,也很累。
“想啥呢?弄艺术人都爱胡思乱想的。”叶欣过去刮了康梁一下下巴。
“我在想,何伟那小伙子现在哪呢?”康梁编了个体面又高尚的谎言。
“想他呀”叶欣笑起来,“你不是胜利了吗?”
“他是不是真去广州找了?”
“真的,真麻烦。昨儿还接他一电话,非问咱们现在广州哪儿?”
“你没跟他说咱们已回魏都了?”
“叫他破点费吧,小毛孩子吃点苦头,就不乱来了。”
“他是真爱你。”
“啥呀,他懂爱吗?他只是我的一个职员,他想学于连倒是真的,吓,他那小孩子!”
“你看人的角度怎么这样偏?”
“难道你相信他会真爱我这样跟他妈年纪差不多的一个女人?”
“他不爱的话,就不会独自跑广州找你,要知道,只有在相思痛苦驱使下才会选择这样做的!”
“你十七八呀,好好,你对”叶欣将保姆冲的麦片推给康梁,“他可能想去广州游玩呢,反正,你等着看吧,钱花不光他不会回来。”
“那里正闹非典!”
“哪能恁么倒霉,非典会专找上他?吓!”
“你还是打电话,让他快快回来,毕竟,他是你公司职员!”
“没法与他联系。好好,吃早餐吧。呆会儿我将手机开了,他再来电,通知他回来就是了。”
这样冷酷的女人,康梁心里一抖,似乎对叶欣又多了份了解。

用罢早餐,天离中午已不远了。
没有远行计划,他们便下楼在小区内随意走走。叶欣家俱公司里的生意,近来,由于非典,受了影响,刚好,利用这段空闲,与康梁好好想想未来的事情。康梁在的实验中学也放了假。外郊县的钢琴学员定会很少来了,本区学员少,可以将学习时间往后推延。说实话,他现在正考虑将工作室和家一古脑全搬小区来呢。他们走在绿地中间的小水泥路面上。天,很蓝很高;几丝涟漪样的白云,撕撕扯扯,欲断又连。呼吸着初夏的暖风,如果不想外面正闹非典,再次远游是写意的选择。叶欣拽着康梁的胳膊,从键身中心走过。键身场里聚了七八个青年或老年人,他们看见了叶欣,目光直楞了一会儿,皆扭过头去,样子很是鄙夷。甚至康梁明明还听到了一句两句风凉话:
“看看那骚货又勾住了一个!”
“真不要脸,世上男人她要玩个遍啊。”
“也真有男人跟她!”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句什么话,听不太清了,然后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康梁脸很红。
“这些烂舌头根的!”叶欣叹一口气:“盯着姑奶奶不放!”康梁想安慰她一句,可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五味杂陈。
康梁他俩拐了弯往小区湖泊方向走。康梁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不行,我要抬走头。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爱叶欣的!叶欣也爱我。我们不是一对野鸳鸯!康梁挺起胸一只手搂住叶欣的腰。
“哈!真是宽带速度!”迎面走过来两个本区的男孩,他们边说边说。这句话也许说着无心,但在康梁听来,却是满含讥讽之意。正在这时,康梁看见了不远处柳荫下停着的一辆蓝色奥迪车摇下了车玻璃,是赵行长!他朝他们一丝阴笑,很快又将玻璃打了上去。
“赵宗宾看见我们了!”
“哪儿?”
“喏,柳树下的那辆奥迪是不是他的?”
“他在这干吗!”叶欣就想过去,被康梁拦住了。可他分明看出叶欣不乐意。娶这样一个女人,难道就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马上离开!我不能如此屈辱活着,虽然,叶欣很有钱有一帮有身份地位的朋友,但显然,她并没有得到别人尊重!连她所谓朋友的尊重都没有得到,虽然,她那些朋友充其量也不过是社会上的一些碴子!
“欣,我有些头痛。”康梁说。
“到医院看看?”
“不用了,”康梁说,“明儿还要教学员琴,我想现在回去。”
“好呀,你走吧----”叶欣一点没有留他的意思,还只是笑。笑意,耐人意味。

 

4

康梁喝杯豆汁后,一只手抚着钢琴,看窗外落红无数,连续几天失眠让他隐略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皆有不同的路要走,类似鸟和鱼,离开了自己生活轨道,便很可能窒息。康梁觉得自己不适应玉苑小区里生活。他认为玉苑小区是光怪陆离舞台,台下的人看台上人流光溢彩、风光无限,其实里面乌烟障气,充斥着冷漠、阴谋、刻薄与淫荡。小区里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利用和冷酷无情,平日看似相安无事,内骨子却是勾心斗角、攀比忌疾,甚至是仇恨。我不适应,康梁又自言自语一遍,好象让自己确信。叶欣生活其中,却是如鱼得水。她天生是搞交际的,她的好身材与坏名声一样,让她成为众目睽睽的明星。她身边的朋友比如赵行长、李业和杜小玉,一个贪官一个望门公子一个妓女,相互利用,互为取舍,交往得虚伪与肮脏。可是他们有车有地位更是因为有了钱,出入玉苑小区,在下岗职工、街头小贩跟前高高抬起来头,浑不知他们的灵魂臭气冲天。一连好几天了,康梁没有与叶欣联系、叶欣也没有与康梁联系。他们的关系会不会由此不言不语消逝而去,宛若清晨的短梦。暮春落英飘零,大有初秋的况味,康梁心头一紧,坐下弹一曲《秋日的私语》。他的灵魂慢慢消融在音乐中,生命又一次回到最初,纯净明亮。
“康老师在家啊?”房东王大娘在院墙外喊。
康梁停止弹琴,出去将院门打开,看见王大娘拿一叠画页样的东西,“王大娘您有事儿?”
“这是一个闺女卖的书的说明。我知道恁喜欢看书,就叫她来找恁。那闺女可好啦,附近刘庄的,模样长得齐整着哩还是个大学生,可好人没好命呀,她父亲年前头得了瘫痪症,她一下学就帮家里挣钱。这不,她野黑儿路过咱村,我知道恁喜欢书,就叫她来找恁,不巧儿,恁出外了,她就留几张说明书,让我捎给恁。”
“噢,对对,昨晚吃罢饭我到河边散了会儿步。”康梁说着,让王大娘进院来。
“不了,恁是大忙人。恁看有合适的书就买几本,权当帮那闺女的忙。”
康梁接过宣传画页一看,有《二十四史》、《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等书样图影、简介和单价,觉得里面有几套丛书还有收买的价值,便留下了。送王大娘走后,康梁心里一股暖意。这里的人多么质朴、淳厚与可爱啊。他们善良、关爱别人,完全是天性使然。像王大娘这样没知识的人,都也比玉苑小区那些虚伪的文明人所谓的有权有钱人高尚百倍啊!康梁将图书画页放在琴上,他想到大自然中走走,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非典的恐慌还没传染到乡下。一群儿童趴在杨树荫儿里弹珠子,一两个农人背着锄头到菜园子里收拾菜地去。桐树叶子一天比一天密,将所剩不多的紫花掩在绿中了,如一点点星星;满地的落槐花,白的,轻飘飘的随微风轻浮,集在沟里了或墙根处,积得厚厚的如白色的泡沫。春深村子详和又宁静。康梁沿着村中的路往北走,拐过弯儿,沿着一溜儿房子后面的过道往东向清泗河石桥去。这是一条小碎石子路,原来,路的北边没有房,是麦田,现在已盖上了排房,都是村里规划的明三暗五式平顶房子。大门楼两边的墙一律是贴了瓷片的,大门则是漆成朱红色的大铁门,门钉漆成金黄,门边用水泥铸两尊青石刻的小石狮子,看起来大有古意。走不多远,下个慢坡儿,再行五百米左右,便是清泗河谷。河谷里满是芦苇,青青翠翠的,走近了能听到苇下的流水和苇里戚戚喳喳的鸟叫声,拾起一土块儿往苇里一扔,喊一声“啊!”,从苇深处会腾起几只受了惊的水鸟,飞不多高,又坠下了,沉进苇丛中,再喊,却不出来了。顺河谷往北走不足二百米,上个长坡儿,就会到清泗河石桥头。石桥是单孔桥。一条进城的古官道,从这儿经过。原先三官庙村,和附近几个村的人,要想进城去,皆是沿着这条土官道走的,至于三官庙村南头的大公路却是八年前修的。古官道的旧日繁华可以从路面上深深的车辙印想象一二,然而现在却是少人走,是土路不说,路面太坏,又窄,过不了一辆解放车。但是本乡本土的人,进城买卖个东西什么的还骑了自行车走这条道。道两边尽是古柳,奇形怪状的,散着发,将道遮得严严实实,一到夏天,很是阴凉。康梁站在小石桥上往谷底下看,一线水灵灵的流水,美人的眼波样的,在碎石块儿和水草间,眨眨,一转弯儿没入苇丛不见,留下一段清幽幽的低响。而在溪边的丛草里间或会跳出一两只青蛙,腿一挣,游动在透明的水里了。远方便是满河谷的苇子,荻子,有几株蓬头的柳从半坡突出来,风一刮,那密密的柳枝裂出缝儿来,能认出一个两个黑黑的鸟巢。再远便是一痕林梢。康梁抚着桥栏走,走过桥,依着一株柳树,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株柳树了。生命深深扎进土地里,享受着天空风云的抚摩。让那一切烦心的思绪都随风而去吧。康梁美美地呼吸几口清新之气。忽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清秀的女子,梳着两只短辫,骑着车子朝这边过来了。她是那样青春,那样质朴,康梁一愣怔忙离开柳树站直了身子。那女孩子就来到跟前了,水灵灵的大眼,明明就是苇丛里的清溪。她明明也看见康梁了。骑过去,忽然跃下车,扭过身子,一双大眼看着康梁,很害羞地问:“这位是不是康老师啊?”
“您是?”
“刘萍,王奶奶给我说您爱看书。”
“噢,对对,王大娘对我说过。”康梁走过去,“可惜你现在也没带书啊,要是带了,我真需要买几套。”
“您要什么书?我给您送家去。”
“《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吧。”
“下午,您在不在家?”
“可是你怎样给我带?骑自行车?行吗?”
“我骑车子能带百十斤的东西呢。”刘萍生怕康梁不相信,口气很庄重,却掩不住那股天真之气。
“听说你爸爸有病,干脆你先忙别的事,下午,我要个面的到你家去带书,趁便看看你爸爸去。”
“不用了,康老师,您能买书,我就很感激您了。”
“说什么感激,喏喏”康梁指了指石桥远近两个村子,笑着说:“咱们不是老乡吗,不用客气。”
刘萍被康梁说笑了-------“那谢谢您了,我家在庄西头,下午五点吧,我在庄头等您。”
“行,一言为定。”康梁笑了说:“你先忙去吧。”
刘萍又说了声谢谢,骑上车,沿官道向西去了。她可能是给她爸抓药去的吧,康梁想,望着刘萍背影,转过一个慢弯不见了。

康梁近日连续失眠,又疏于活动,中午躺下午休浑身疼,那疼是一点点的,从胳膊串到大腿上,迷迷糊糊醒来又睡下、睡下又醒来,一忽儿潜意识提醒自己,下午还有事,还要到刘萍家去买书,梦里便到了刘萍家门口,谁知开门的是叶欣,笑笑的,叶欣打开门,叶欣温柔扑进他怀里,他们接吻,不知咋的,忽然竟是叶欣与赵行长在接吻,叶欣陶醉地闭着眼睛,赵行长直冲他使眼色,好像是示威。康梁一阵羞怒,一睁眼醒了。梦里的一切还好好地存留在大脑中。康梁穿上拖鞋走到堂屋,大座钟显示已是下午四点半了。康梁快快到外面压井处打了一盆凉水,清洗了一把手脸,从琴房的橱柜里拿出一叠钱,夹进公文包里带上门走了。
下午的村子是宁静的,村道上很少人走动。康梁要找出租车,便来到村南小柏油路口处。不远处的大白杨树荫下,有一辆两辆跑乡村公路的出租车。他招了下手,一辆黄色面的,甲壳虫一样爬过来。面的走近了,康梁看见车窗上贴一白纸,上面用电脑扫描出一行字:本车已消毒。面的司机戴着个脏兮兮的口罩摇下车玻璃-----
“师傅,您到哪儿?”
“刘庄。”
“刘庄去成了,要是再远,可是进不了村的。”那司机说着,将后面车门给他打开。
“为什么?”
“远村人不熟,不让进,村子口都把严了,说是防止非典哩。”
康梁坐上了车,不由得想起了何伟,那个头发长得盖住眼的男孩儿。好长时间,没有与叶欣联系,叶欣也不与他联系,那男孩回魏都了没?要是没回来,恐怕是出事了。康梁心里一阵发毛。
“同志,您咋走大路啊?”康梁透过车窗,有些生气地问。
“大路走起来,您不是不颠得慌吗?那条官道,颠得您喘不上气来。”
“说得倒是好听,还不是想多嫌几个钱!”康梁心里说,又想他们挣个钱也算是不易的,就不吭声了。谁知,面的司机看出了他的不悦之色,忙向他解释:
“师傅,放心吧您,我与您面熟,绕这弯路一分钱不多收您的,还按走官道收,不超过起步价三块!”这句话,说得康梁脸红通通的。

大老远儿,康梁透过车窗看到刘萍站在村口那株歪脖柳下。刘萍高高的个子,梳着两只短辫,婷婷站在那儿,气质独特。从她气质来判断,康梁认为刘萍是个懂音乐的人,至少她懂艺术。
“到刘庄谁家呀?”
“喏,看见了吗?就停那姑娘站的地方。”
“那不是刘大栓家的闺女小萍吗,您两家有亲戚?”
“我来买她的书。”
“真该多买点儿,她家里困难,不易啊”面的司机说着,车已停下了。
“康老师,不好意思让您又跑来一趟。”刘萍笑吟吟迎过来。这时,康梁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是来看人家父亲的,来看人,不带些礼物算什么。康梁窘得脸热。又一想,反正带着钱,她家也需要钱,到时候放下一些就行了。随刘萍一道,康梁走进了一个土围墙木栅栏的农家小院。土围墙木栅栏的围墙,现在农村已是少见。
“我爸妈供应我上学读书,爸前年又得了瘫痪在家,家里贫得只剩砸锅卖铁了。”刘萍向康梁介绍说,语气里没丁点自卑感,反而充满了自信与勇气。
“贫穷对于一个有志气的人来说,是进步的阶梯。”
“我觉得清贫是生命最大的享受。”刘萍说。康梁一惊,回头看看她。
她将木栅栏给康梁移开。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扫帚的细痕清晰可见,院子中央有一个砖垒的花池,里面植满了小桃红、鸡冠花等,花池与土墙之间栽了一丛翠竹,竹子这边有一架古井,几只白的花的或黄的鸡子,在院子靠西墙边的鸡网棚里溜达来去。好一个闲适清爽的院落!康梁走进去,仿佛走进了唐诗宋词中的农舍。
刘萍已将成套的《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放置在院落里的一只木椅上。康梁也怕耽搁出租车司机太多时间,误了人家生意,便轻声问:
“你爸在哪屋里?”
“西房里,我妈正喂他吃饭。”刘萍顺口说出,忽然想起康梁说要看她爸的事儿,一阵后悔。可是康梁已走向西屋去了。
刘萍妈正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喂老伴,忽见一个陌生人进来,一愣怔,不知说啥好。
“我来看看老人家”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轻轻压在枕头下。
康梁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努力朝他笑笑,说:“恁是谁啊?”
“您女儿的一位朋友。”
“不行!”刘萍很坚决地说,“康老师,这钱说啥我们都不能收。您的心情好意我们心领。”
康梁经她一说,脸陡然红了,好像被人说穿了心思一般。
“我来得匆忙,也没给老人家带些滋补品。。。。。”
“来看看都中了,给钱显外了不是?”刘萍妈看半天也没看出个眉目。
“我这病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慢慢活动一下会好的,恁来看看都中了,钱,说啥也不能收的。”
康梁只好将钱收回,尴尬地冲刘萍一笑说:“我买书能不掏钱啊?”
刘萍笑起来:“书款要给您打折的,哪需要这么多。”

购书回来的路上,康梁一言不发。
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卑琐。先是以小市民的庸俗心理揣度了出租车司机友善淳朴的做法,后是以金钱的物化习气败坏了这乡间民里人与人之间质朴真情。他感到自己缈小、低级、贫穷,他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
康梁解开胸前纽扣,打开车窗,任凉爽的风涤荡自己。

5
清晨早早起来,康梁扩胸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那空气如清水,丝丝缕缕洗去他骨节中的尘埃,轻爽干净。
多天以来,康梁生活在反思与自责之中,他拿刘萍与叶欣相比,一个单纯善良,一个老练复杂,一个将钱看得很轻、积极向上,一个嗜钱如命,趋之如鹜,两人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与叶欣交往恋爱,让他的灵魂沾满欲的泥巴,而刘萍水灵灵的目光,又将这泥巴冲洗干净。请各位注意,我们的主人公康梁决没有生出丁点要与刘萍恋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那样想,是会让三官庙村所有村民看不起的,是会受人诅咒的。他的良心与灵魂也反对他那样去想。这里民风淳厚,人与人之间真诚相爱,和睦相处,爱,在这里显得博大、无私,如苍穹中的太阳。康梁被这种爱感动着、教化着,--------他已经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去洗涤前番生活的罪恶与灵魂中的龌龊,想到马上要去办的事情,康梁为自己的决定流下了人的眼泪。这一行泪水,让他因获得新生而兴奋不已。
康梁压出一盆泉水,细细洗了头脸,刷了牙口,然后给自己冲杯热麦片,又吃了几个蛋黄早餐派,他现在异常珍爱干净的生命了。他感觉到生命真好。生活真好。他将房东王大娘送给他的图书介绍画页,找出来,坐在院子斑斑阳光和鸟鸣下,在一张白纸上细细抄了一遍:他决定将刘萍经营的图书均买回来。这样,可以帮助刘萍,又可免去送钱给刘萍的嫌疑。他不想让刘萍看到或误认自己在表达人的真诚与交往中,只会拿钱说事儿;但,他同时知道,现在,钱对于刘萍一家是欠缺的,其它一切如美德都是富余充足的。
康梁大略算了一下,画册中所列图书如果刘萍家都有存货按定价也就二万块钱左右。她家肯定不会压那么多书的,康梁想到此,就拿了两万元钱,踏着清晨的阳光向刘庄走去。

走到清泗河小石桥上时,康梁想起了两星期前,在这里第一次碰见刘萍时的情景,他停下脚步愣了一会儿,他看见河谷里的绿更浓酽了,古老官道两边的柳,叶子密如绿盖,夏已熟了,火辣辣的太阳,还红着脸呢,却充满了生命的激情。从这条路上走,没多远儿,便到刘庄庄头了。康梁又不由自主想起刘萍站那棵歪脖柳下等自己的模样,眼便花了,那歪脖柳下站着刘萍呢,高挑身材、短短的辫子,一双水灵大眼往这边睃呢。康梁立在晃晃的朝阳下,一时间忘了自身。他象接近了音乐与诗的女神。女神圣洁的光,笼罩着他,让他身轻如羽。一声清脆鸟叫,溅落头顶。康梁摇摇身子,在密密的柳叶细声里,走进牛哞、鹅叫和满是清淡的风的村子里了。透过木栅栏,康梁看到刘萍家院落里还是干干净净,落满扫帚的印痕。多么勤劳、清爽的人家啊!
“家里有人吗?”他轻声喊。
刘萍妈从堂屋里走出来,一看是他,忙过来打开栅栏,一边让他进来,一边说:“萍儿到南地读书去了,我家萍儿一直念叨说您康老师是个大好人、大好人哩。”
“老人家,我也不在这儿多停,我这里开了个书目,回来后,让萍照书目给我送些书吧。”说着,康梁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叠钱。
“这张纸我收下了,钱,你先拿着,等萍回来后再说。”
“没什么,早早晚晚都要付钱的。”
“是康老师吧?”刘萍爸从西屋里接了腔儿,“我说萍她妈,让康老师在家吃了清早饭再回啊。”
“是我,老人家。我来买些书。”康梁说着,就想过去,萍儿她妈拦住了-----
“西屋还没收拾呢,就别腌脏您了。”
“没啥?我老家也是农村的。”
可刘萍她妈死活不让康梁去西屋,康梁只好作罢。
“给刘萍说,书我也不急着看,这几天闹非典,如果家里没现货就不用再跑了。”康梁说完,转身就要往回走,他怕刘萍回来了,这钱,还得乖乖拿回来。刘萍妈一直送康梁出了家门口,又出村口,嘴里一个劲儿嘟噜着“这闺女咋还不回来,咋还不回来!”

康梁回到三官庙租赁房里,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为自己做了些能做的事情感到愉快。阳光,从桐树叶、楝树叶和槐叶缝儿里透出来,摊派到长了绒绒细草的院落里,像铺了一层花花绿绿的毛毯。几只小燕子,从檐巢里飞下来,在阳光和树荫里嬉闹一会儿,又翻飞过墙外了。康梁愉快地弹着琴,生命沉浸在琴声里,消融、化为一片片细风,一朵朵白云,在绿草间、清溪边和黛青的林梢自由、轻盈的飞。
他的窗下和门边挤拥着几个光着脊梁的小孩子,他们有的噙着手指,有的脸上一道一道脏脏的汗水,露出了白牙笑。康梁享受在音乐中,浑然忘掉了一切。一曲弹完,康梁还没从音乐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太捧了,康老师琴弹得太捧了!”刘萍站在水泥屋外的日头地儿里,不知多久了。
康梁一怔,生命拉回到现实中。
“你什么时候来了?”
门边和窗下的孩童,哄堂大笑。刘萍站在这一群孩子身后,站在阳光雨里,像一朵悠然放香的茉莉。她粲然一笑。这笑,闪过生命,如久远久远的一瞥回眸。康梁瞬间木了。孩童在他身边笑。阳光、鸟鸣和乳亮的风串透了他。
“你们出去,我给康老师说些事儿。”流云一样的声音。那群孩子,“哗”纷纷跑光了。院子里一时很静。偶尔,响起燕子掠过的声音。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呀,看康老师正在弹琴呢,没敢惊扰您,看看,还是惊扰了您。”
“与那群孩子很熟?”
“东西两庄儿的,一家人似的,谁不认识谁。”
“坐,来,你坐----”康梁,这时才想起自己有些失态。
“不用了,我还要早回呢,妈呆会儿还要到二姑家,我还要照顾一下爸。”
这时,康梁看到院子的木凳上放了几箱书。书上压着一张纸和一叠钱。康梁明白了。
“我先预支书款都不行?”康梁苦笑一下,“你家现在需要钱啊。”
“谢谢您了,康老师。”刘萍说:“现在学校都放假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将您列的书给您发来。所以,您那多余的钱,还是收下吧。”
“咱们东西两庄儿的,权当我先借给你们行不?”
“不是那回事,康老师您误解了。”刘萍说,“我爸我妈都说要我来好好谢谢您。”
说罢,深深给康梁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说:“康老师,如果没其它事,我先回了。”
康梁点了点头。刘萍转身,走进院外白花花的阳光中了,转弯不见,如一团风。

堂屋里电话铃一阵乱响。
康梁走进水泥房里将琴盖合上,这架琴,对于他,比生命更重要,他爱护这架琴比爱护自己生命还要尽心。是它,在他寂寞的时候,在他痛苦的时候,在他最不被世人理解的时候,给他带来了生的希望与乐趣。他拿绒罩罩好钢琴。抚摸着它,轻轻的,如抚摸自己的灵魂,充实又饱满。这时,堂屋里刚断歇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
康梁走过去,一侧身看到自己倒在地上的身影,怪异得抖动。他抓起了电话-----
“喂------
“你还活着呀!”叶欣的声音,“这一段日子死哪去了?!手机关机、电话不接!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
“我。。。。。。”
“得了吧你,别跟我解释,明儿下午三点半我在家等你,有重要事对你说!”
“什么事儿?”
“你应该知道!”叶欣气乎乎的声音:“不来的话,我死给你看!”接着,“啪”,电话给挂了。
康梁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手里握着的电话听筒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康梁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慢慢垂下了头,头垂得很低,几乎是压在膝间。

 

6

康梁便开始跑。
不知道为什么跑,跑得很累,穿过一片废墟,满是瓦砾枯草,不远处还有死猪娃的尸体,正要拐回去,忽然想起刘萍还在前面等着呢,雾便升起来,蓝雾,挥也挥不断掩住了康梁的眼睛。他开始便喊便找。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刘萍,忽然变成了叶欣,还赤裸裸地被绑在一株榕树下。榕树,披头散发。叶欣,也是披头散发。“救我”忽然,又是刘萍在冲他喊。他飞奔过去。刘萍与赵行长躺在榕树下的草地上说笑呢。叶欣,在一旁冷笑。笑容,发蓝。-------吓得康梁一下子挣醒,原来是场梦!窗外的月亮,熬得发黄。
康梁坐起身来,看了看表,时间离天明还早着呢。康梁摸摸床头,从床头柜上取出一棵烟,放在鼻前嗅嗅,他现在都想穿了衣服,去玉苑小区找叶欣,好将他们的事情有个了断。他扔掉烟,抓起衣服就穿,又放下了,还是等天明以后再说吧,康梁低声说了句,双手托着头陷进了单子里。
他辗转翻侧无法入睡。她会不会自杀?她明明说过要是去晚了她就要自杀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叶欣说到底毕竟是女人啊,女人都是感情动物。康梁越想越睡不着,他甚至想到了与叶欣合好。如果,她真是太痛苦的话,他就与她结婚。但是,一想到这层,康梁内心由不住剌疼与冷战。报应,我应该去跳这个火炕!是火炕吗?为啥去厦门之前没有觉醒这是一火炕!说来说去,我是卑鄙的、自私的,我是不配住在三官庙村这个圣洁之地的呀。康梁与灵魂不住对话,抗辩。最后,康梁在疲惫的折磨中睡去。

康梁“呼”坐起来。头疼欲裂。他双手掐掐太阳穴,走出房子。天,已亮了。一股清新晨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
当他收拾停当,夹着公文包走在通往魏都的柏油路上时候,他回头看了看三官庙村。三官庙村淹在红红霞光里,宛若脱离尘世的仙岛。也许,这一次决定会使他真得永远离开这个村子,离开淳朴村民,还有刚刚认识的刘萍姑娘了。康梁想到这儿,久久站在那里不动了,他想多看一眼这块儿灵魂的圣地。一个村童赶着一群白鹅过来了,鹅声乱叫,村童朝他笑笑,天真的笑容,映着透过叶缝的阳光,剌得他眼疼。
也许是再见,也许是永别了,三官庙村!康梁眼一酸,泪就要往下落。康梁甩了一下头转身向大路走去。
由于,近来非典形势严峻,来往城乡之间的公交生意便不很好。车次也明显减少了,康梁在大路边直等到九点来钟,才乘上了车。车上旅客稀稀拉拉的没俩儿,皆戴了厚厚的口罩。一上车,车内一股浓浓的“84”消毒液气味,康梁找个空座坐下。旅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少说上一句话,瞬间,康梁觉得坠入了一个可怕的世界,一个人与人之间隔膜沉重的世界,一个相互提防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似曾相识,那就是玉苑小区里的生活,虽然那时,还没有非典病毒,人们交往还没有带上口戴,但那口罩在内心里。
“这病毒迟早会被人类攻克!”
“但愿这一天快点来到!”
“众志成诚,没有攻克不了的!”
车厢里人们开始议论了。车子,高速前进着。

半个小时后,公交行进在距离玉苑小区不远的岔路口处。
“听说建行一个姓赵的副行长受贿被捕了?”
“听说有这回事儿,喏,前面那家美容店老板是这行长的姘头,人被抓了,店也封了!”
“抓人家姘头干吗?”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说的人一脸不高兴:“听说那姘头是一老鸨!”
车内人面面相觑,继而哄堂大笑。
康梁心里一惊,这么快呀,这么快赵宗宾就完蛋了?他赶紧趴窗玻璃往外看。可是他还没看见“梦迪思”美容店的门面,车就一晃而过了。
“叶欣是不是也受到了牵连?”康梁想。
这时,车停。玉苑小区到了。
康梁匆匆走过大门,他怕遇见脸熟的人,他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单元门洞跟前。看看表,刚刚十点一刻。叶欣此时会不会在家?她真受到了牵连?康梁想到这儿,掏出钥匙,打开门洞大门。他一步步上楼,他急忙忙按响叶欣的防盗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保姆一看是康梁,先是吃了一惊,又笑了脸说:“叶欣不在家,刚出外了?”
“什么时候?”
“是康叔叔呀,”英子过来说,“我妈刚与李叔叔一块儿出外了。你来家坐呀。”
“哪个李叔叔?”
保姆一脸尴尬,看英子一眼。英子天真地说:
“李业叔叔呀,你不认识?”
“认识,认识。”康梁说着,就要上楼,边走又边说“等你妈回来了,说我在楼上。”
英子还要说什么没听清,防盗门便被保姆关上了。

叶欣怎么又与李业在一起?是不是预谋什么事情?如果真是这样,我要劝她投案自首!康梁想到这儿,下了楼。他要去家俱公司去找叶欣。下楼,刚打开门洞大门,他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惊呆了!-------叶欣正手拐着李业的手臂,亲亲热热,说说笑笑走过来,像一对火热的恋人!康梁想躲也躲不及,李业和叶欣也看到他了。李业不好意思甩了一下叶欣的胳膊,叶欣的脸变了一下,继尔乐了:
“康梁,我不是说让你下午三点半过来的吗?”
“早来一会儿不行啊?”康梁的话音里带剌。
“你们先聊,拜!”李业做了个再见手势,转身离去。
看来不是赵宗宾的案子牵连上了她。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瞬即,康梁又被叶欣的戏弄所激怒,不过这怒火一会儿便过去了,这时的康梁反而平静了。异常的平静。
“走吧,上楼吧?”叶欣说。
“找我什么事儿,在这里说吧。”
“不是一半句话能说清的!”
康梁一惊,难道,她要勒索我?!随她便吧。康梁跟叶欣上了三楼。

保姆看康梁和叶欣一道回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薄之色,这脸色显然是对康梁的。康梁内心窜出一股无名之火。英子却冲他友好地一笑。他也笑笑。跟叶欣直上二楼客厅。
叶欣平淡地给他倒了杯咖啡,放到他跟前茶几上。眼神淡淡看着他。好像从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康梁端起咖啡呷了一小口。
“何伟得非典死了,尸首已在广州火化!”叶欣平静地说。
“什么?!”
“何伟死了。”叶欣淡淡看康梁一眼,“在广州染上了非典。昨儿电话才打到公司里。”
“怎么会?”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叶欣走近康梁低声说:“至于他去广州的原因,只有你知道!我希望你为我保密。这是我求你办的一件事,还有一件,就是明儿想请你坐我单位的车去他家看看,给他些抚恤金。他毕竟是我公司一员工呀,虽说是打工的。”
“我可以答应你,为了何伟,为了他爱你。”
“别给我说那么悲壮,”叶欣笑了,“你准备给他家带多少抚恤金过去?”
康梁早预料到了,就平静地说:
“你说呢?”
“少了不能安抚人心,带两万吧。”
“那我现在就去!”
“最好明天,我给你派车,以单位的名义,以我朋友的名义。”
“我明白你的意思。”康梁站起身来,就要走。
叶欣扯住他的衣襟说:“吃吃饭再走吧”
康梁一抖胳膊甩开了叶欣,径直下了楼,出了叶欣的家门。康梁一把打开门洞,夏天的阳光,白花花的,堆满了绿地。康梁如释重负吐出口郁气,眯了眼看看天,天上白云,丝丝缕缕的如涟漪;旋成一堆儿的似指纹,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康梁大步向前走去,转过楼角,就看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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