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叫什么一直不知道,姓什么也从没问起过。
只约略记着,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那是一个时常风云突变或暴雨倾盆的夏天,我高考之后,一时无事,便骑车来到县城。县城有两条大街和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一角有几株大树,枝叶披离。树上有鸟,鸟叫繁复;树下有人,人声喧杂。这些闲人,来自小城各街道,多下岗或待业,无事散聚到这里来,打牌下棋,尽度着日子。
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在一群土头土脸衣衫破旧的人中间显得异常鲜亮。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眼睛清澈,清爽的脸庞透着稚气。他看见我在看他,粲然一笑。我问他:“放假了?”他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笑着说:“早不上学了——过来找人的。”
乡下照他这般年纪不上学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我当时并没特别惊讶。聊过几句,我见他带着一位赤脊梁的少年离开。多天之后,我又骑车进城。忽然狂风大作,墨云飞卷,眼看就要飘下一场大雨。一街两行,商人收摊,行人躲避。我也匆忙跳下车子趸进一家店铺的屋檐下。这时,暴雨如豆,“噼噼啪啪”,乱乱砸落。远方乌云中的闪电,像一根根烧亮的红铁丝,痉挛掉下。忽然我听到身后有人道:“雨大,进屋来吧。”
我回脸一望:清澈的眼睛,清爽的脸庞,原是那天在小广场上遇见的那位少年。他站在货架边,冲我一笑。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他是我们老板。”身边蹲着修理摩托的一位小伙子,接腔道。
“噢,原来是老板。”
“什么老板呀,混口饭吃。”
我一步迈进店铺里去。
这时,我才认出,那位一直低头摆弄摩托车的小伙,竟是那天他骑车带走的少年。我一笑。他们也都笑了。房子原是一大间房,由一排货架断开,前后两小间。前面摆放几辆破旧的摩托,后间窝着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此时,我很吃惊。我没想到这位衣着干净的少年,竟然能修摩托。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没搭腔呢,前间里的那个少年就抢着笑说:“我老板叫小三。”
因为,他俩年纪相仿。他一直叫小三“老板”,我不大当真,以为他是开小三的玩笑。
以后,每每进城,我必要绕到修配店坐一会儿,与小三聊天。
小三爱写诗。我们聊得投机。小三有诗句:
“大雁驮着我,去寻找你
美丽富饶的秋天。”
至今,我还记得。有时逢到中午,他必请我到附近小酒馆内吃羊肉烩面,喝啤酒。有时,小三叫店伙计跟着一块儿去酒馆;实在忙,磨不开,他就很抱歉地对店伙计说:“辛苦你了,不好意思。”然后独自带我去吃饭。回转来,必要给店伙计捎带一盘肉菜、一碗烩面和一瓶啤酒的。其时,我已知道,小三果真是那家修配部的主人。小三初中毕业,便去省城学摩托修配。回来小城,借钱办起这个小小修理部。那个一口一声叫小三“老板”的修理工,原是小三的徒弟呢。说是徒弟,——“其实呢,我俩是同学。反正他在家没事做,家里也难没门路,就来跟我学修理摩托呗。”小三笑着说,眼睛清澈,牙齿很白。
“不打算读书了?”我问。
“还读啥呢!我爸早下世了,妈又有病的,叫生意做大就成了。”
“那诗呢?”
“有空就写写。”
“这生意,你能做多大?”
“也不想老大,像省城我师傅那规模就好。”
“多大规模?”
“三间门脸房吧。”
“你师傅多大年纪了?”
“四十来岁吧。”
我一笑:“你一定能做到的,你才十几岁,二十年后,能做不到他那规模?!”
小三自信地点点头,笑道:“我想我能的!”
然而,一年之后,我竟然听见小三被捕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的那天午后,我骑车到小城去,太阳毒辣,我远远望见小三铺子的卷拉门严严实实关闭着,走近一看,门上面早已帖上招租的牌子。我照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原来是房东,当知道我是打听小三的情况,房东叹息一声,——那孩儿可亏了,都是他同学惹的事,得罪了有势力的人家,唉,小三妈一气上不来,也死掉,——末了,便将电话压断。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那个眼睛清澈、衣着干净的爱好写诗的小三缘何会成为罪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三是否出狱?铺子是否还在做?是否已做到三间门脸房规模,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