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日子,村里的大人们白天须到很远的地方修建贯南连北的大水渠,娘也不例外。她常常都是鸡叫头遍的时候起床,兜上一兜玉米面饼子,背上铁锨,和着嘈杂的人流在微黑的天色中远去。姐姐和我常常依在寨门口的老槐树下默默地送娘的背影,直到四周静悄悄、东方发亮的时候,姐姐才拉起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寂静的院落,捱着一整天憋闷的生活……
那时我们村的寨墙好高好高,上面植满了酸枣树,七八月间,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的酸枣,似珍珠赛玛瑙,结满枝头,又热闹又好看。一天黄昏,我正蹲在当院的青石条上和着泥巴搞"创作",姐姐背着一篮子猪草欢快地跑回来。“晓钢,晓钢,今黑儿西五庄有电影!”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电影,对当时农村的孩子来说简直无异于过年。“真的?”我高兴得一下子蹦得老高,溅得姐姐一身稀泥星子。“真的!看你高兴的样儿。快去穿衣裳,等娘回来了,我领你去看。”我顾不上洗去泥污,速速地跑进屋穿上衣服又速速地跑到姐跟前:“姐,你甭铡草喂猪了,咱俩泡点儿饼子,快喝汤。”我夺过姐手中的铡刀把儿,“去晚了,就占不住好位了。”姐姐瞅我一眼,轻柔地说:“晓钢,听话,就是喝汤也得等咱娘回来才能去。”“娘弄不好正走在路上呢。”我用头推搡着姐姐的背直嚷嚷。姐姐抵不住我的软磨硬缠,终于点着了灶火。
街上已流溢着伙伴们“看电影去”的嬉笑声。
“姐,快走吧,人都去啦!”我倚着篱墙嚷嚷。“娘不回来,咱不能去!”姐站起身轻抚着我的头哄我。“不!你没听人家说,今黑儿的电影可好啦!停会儿去晚了就看不着头了。”我使劲拽着姐的手。看看拗不过我,姐无可奈何地说:“晓钢,你先跟小强他们去,我在家等着娘回来,中不?”“中,那我先走了。”说罢,我一溜烟跑出家门。 “晓钢,晓钢!回来!添件衣服,半夜天冷!” “没事!”
那天的电影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看到一半,我直觉冷,抬头一看,月亮已泊中天。姐姐怎么还不来呢?我喃喃低语,忽然听见姐姐的喊声,好不容易挤到她跟前,姐姐细心地给我穿上厚厚的秋衣。由于着了凉,回到家我不住地咳嗽,导致娘一夜不停地数落姐,依稀从睡梦中听到娘的声音:”小彩,好好照护你弟,他感冒了,不要让他到处乱跑,我上工去了。” “中!”姐姐说。
红彤彤的太阳,从弥漫浓雾的酸枣丛中升起。
早起的姐姐端着半碗红薯汤和两个饼子走到我床前,随手放在破木箱上,轻声唤我:"晓钢,起来吃饭。"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又顺下眸子:"不吃,又是红薯汤。"恍惚中,听到姐姐的抽泣声。昏昏沉沉了半晌,我的脑袋胀痛。待醒来时,见姐姐不在身边,"姐,姐呀!"喊声惊来了邻居小强,他对我说:"你姐下河给你捞虾去了。"
初秋的天气真怪,不知何时, 天空已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直觉得心口发热,喉咙干燥。"晓钢,吃点炖虾吧!"姐姐的声音。"酸枣,姐我想吃酸枣。""嗯!"姐姐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姐给你摘......"一声炸雷,淹没了姐姐后面的话。雨,下得更凶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暖的夕阳透过窗棂扑在我脸上,昏昏的我猛一激灵:"啊,姐呢?姐姐怎么还没回来?"突然想起姐姐给我摘酸枣的事,匆忙爬起床惊恐地喊:"姐,姐!"没有回声。趔趔趄趄的我走出家门,耳边回荡着姐姐那被炸雷淹没的声音,"姐姐给你摘......姐姐给你摘......"就没神没思地奔出了寨门。啊!寨墙怎么塌了半截,拨开人群,只见姐姐静静地躺在黑褐色的泥土里,只露出半边脸和一双小手,手里紧握着一方手帕,透红的酸枣撒满一地。"姐呀!"我猛扑了过去。一株小草,在凄风中摇曳......
那年姐姐16岁,我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