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明知道她叫夏荫,是很久以后的事。
当时,她的同事们喊她小夏,道明也便跟着叫她小夏了。小夏高挑挑身量,白皙皮肤,头发乌亮乌亮的,夏天穿白裙子,骑辆女式“飞鸽”车,冬天穿黑夹克围黄丝巾,照旧还是骑辆女式“飞鸽”车。小城的日子,平静,悠闲。春天的柳絮、夏季的雨、秋的霜迹,与冬的雪,在小城的街巷里悄无声息更来替去,这一年又一年呀,便了无印痕悄悄过去。
小城日子原宛若银线一样,透亮、单纯,但因出现小夏,便婉如绾了一个节又一个节似的,让道明年少的一段心肠忧喜参半,缠绵婉转。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阳光银银的四月天。八只鹧鸪在天上飞。一群花蝴蝶,在河对岸的一片黄金的油菜花香里嬉闹。流水透明,轻缈若浮云,在细直的河草、黑石头与沙屿之间飘逸。一痕小鱼一痕小鱼,结队而去。道明背靠大杨树,口里咬着一根水草,白天道明是不工作的,骑上车子,道明又随便来到河坡,忙碌是那些忙人的,道明且静静听几折鸟叫与风声。
忽然,她就来了。
一袭白裙子,骑着车子在对岸的河堤,乌亮乌亮发扬起。她轻快地骑着车子,如飞翔的天鹅。她无忧无虑的飞着。一群蝴蝶,跟随着她。道明看见她在一片黄金的油菜花里。她支好车子。她提起白裙,去油菜花田里摘花朵。
“不能采那花的!”忽然有人大声嚷道。
她四处打量,看见这边的道明了,羞赧地垂下头。她羞赧地垂下头,像一株田边的向日葵。
那个大声嚷叫的人,哈哈笑了。她似乎听到,提着白裙,走出田间,身子一拧,气撅撅骑上车走去。
道明在这边也骑上车子。
他们隔着河水。
道明问她:“生气了?”
“不认识你!”
然而,就是那天,道明知道她的家,在城东一棵大槐树下。她家门前,有架蔷薇,花朵,开得热闹又热烈。
以后多天,虽然道明天天从她家门前过,总是不得见她。
日子,一叠一叠过去,她的身影也在心间渐次淡远。喝过几杯酒,看过几行大雁,小雪就飘飘落落撒下来。一年冬天,道明去小城报社当编辑。一场大雪的上午,道明刚泡好茶坐下看稿。电话响动,“大牙”主任接过,巴咂一下嘴,“找你的”,便把电话给道明。原是某局一位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老熟人了,说要送几篇稿子过来。道明说,过来就过来吧,还打什么电话。谁料他解释道:领导开会,他要参加,过不来,要办公室的小夏过去。道明一边看稿子,一边应着,电话里又说几句,便挂掉。不想到,电话刚压,敲门声起。“大牙”主任巴咂一下嘴。道明便过去开门。是她!她穿着黑夹克,围条黄丝巾,“原来是你呀。”道明道。而她只抬起眸子,惊一惊,似乎没有认出道明。
“小夏,是不是你?”道明赶紧给自己打圆场。
她狠劲地点点头。
她没有进来,只是轻声轻语说,主任让她来送稿子的,然后稿子丢给道明,门都没进,便扭身走去。那个冬天,道明时常见她穿着黑夹克、围黄丝巾,骑辆女式“飞鸽”车,上下班——因为,道明是常常提前来到他们局大门不远处的一家热饮店里,一边喝热咖啡,一边翻报纸,只为看她出来。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知道呢?
——道明一直没对她说起过。
道明只是抽时间,便过去,远远的静静看她。小雪、柳絮、夏的雨,霜粒,一点一点飘落。日子,流沙一样脉脉滤去。道明在小屋内为她写了百十首诗,终于,道明想将这些诗亲手递到她跟前,那是秋黄昏,道明随月亮一道来至她家门。然而,停住了,道明不敢去敲她家门呢。周匝流连。最后,只将那些诗埋在她家门前那架蔷薇花下面去。——道明知道她一定发现了,因为,从此以后,每每遇见道明,她的脸庞总是羞红羞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