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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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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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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秋月

眼见又是中秋,惊回首,充当游子算来已十年。

呀,太匆匆!且允我掩门,且允我倚窗,且允我独自个儿执杯酒——楼前月,你可是故乡那一轮?

故乡月,在小桥。

小石桥跨在村东小溪两岸,一岸连着绿的玉米地,一岸接着褐的小寨子。秋月,从玉米田升起来,像盘黄橙橙向日葵,几只蝙蝠来回飞。玉米们头顶着花手巾,风一吹,花粉荡起来,如金尘,而月亮更见高更见亮了。田边树是黑的,林里村落是黑的,惟有桥下的溪水,银子一样欢快奔远去。沟里是不见月光的,尽是金红雾气,水是清的,泛着如练月华,似细鱼的鳞,闪闪,打朵旋涡逸进水底里。水底的花石头,隐约可辩,如鹅卵如鸭蛋,一律浮着水晕,虚虚晃动,像是活的。秋月又高,直照进溪底。水里便有一个月亮,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时,雾气全散了,没了,到处是明晃晃的月光,沟里小杨树小楝树,俊俊挺挺,仿佛下河洗澡的村姑。村姑是有的,她要么在溪边洗衣,要么坐桥墩想心事,要么一边辫辫子一边唱歌哩——

“一根手巾织得新,

哥哥那天进了我家门

……”

故乡月,在稻田。

稻田在村北河畔。北河,其实就一条从西流向东的小溪。水是泉水,源头为西边苇子地一泓泉源;沟弯弯曲曲的,当然是泥沟,导着薄薄泉水流入东边小溪里。小河沟总长不足半里,因为在寨子北边,村人就叫它“北河”了。河边田地水位低,便种稻子。一轮秋月升起来,照着小小稻田和稻田间明晃晃的水。几只青蛙没命叫,叫声使这片稻田更幽寂,一时蛙声静默,能听到潺潺流水和草地里的蛐蛐鸣。忽然稻田里“嘎扑”一下,飞起一只白鹭鸶,像个穿白衣的女鬼,吓人一跳,它拍拍翅膀飞远去。村人大多不敢一人夜晚来北河,因为北河北边是片乱葬坟,东边呢又是寨子的坟地,惟有德成伯敢来,德成伯拿手电,东照照西照照走来了。他要看他家的鱼塘。他家鱼塘在稻田中央,三间房子那么大一块地儿,月亮下,静闪着蓝光。有几年秋晚,我常常跟德成伯后边,去北河稻田玩。我们坐田边大白杨树下,风吹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响,仿佛很多人拍巴掌。高高秋月,在风之上,兀自的亮。间或传出几声水鸟啁。鱼塘里的鱼游动了。趁月光仔细看,能依稀可辩稻禾间有两只水鸟在压蛋呢;塘里小鱼,也时不时露出或银或墨的脊来,拖几条细水纹,从这边游到那边去或水里一沉不见。德成伯便讲故事给我听。德成伯讲,那一年山北来了群胡子,骑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和鸟枪……德成伯讲故事的时候,我紧偎他身边,——现在德成伯已去世多年。

故乡月,在水渠。

水渠架在村西麦田上。一渠水,如一沟凉凉月光,透明,洁净,从豁口处泻出,如流露出一滩白玉。麦田是褐绿的。渠水是莹白的。夜色却是金的。扎短辫子的小妹,手握铁锨在浇麦。她站在麦田中央,扁起裤腿,小腿白如剥皮的嫩柳。流水在不远处漫溢,她速速跑过去,挥起铁锨,锨刃上映着月光。月亮飞离开卧有三四只麻雀的电线,电线微微一颤,一只麻雀“剌楞”飞远去,余下的几只扇一下翅膀复又卧下去。小路上走过来一位青年的身影。短辫子小妹扬脸看见,装作没看到,甩一下辫子去田那边了。

“纪妮,纪妮”青年喊。

短辫子小妹一扭头,嗔他一声,“喊啥哩?”荷起铁锨,装着气嘟嘟的样子走过来。青年搓手笑。

“傻样儿!”短辫子小妹身子一拧走开,坐在水渠上,双腿伸进渠水里,月光一样透明的流水,一跳一跳,划过她的脚脖。

故乡月,在苇边。

白头发芦苇荡在村南颍河边。河水清且涟漪,秋月朗照,宛若撒下一河的小珠贝,暗绿,金红,而河岸一溜细沙却是乳白,跟滚镶银边似的,根根芦苇沿河挤涌,低风压来,白的芦花便如鸽群一样翩翩欲飞。芦花飞起来,背向月亮遥遥而去,起初是一点二点白,而后泛金,再就是褐的,一直没进瓦灰的低云里去。天上是有云的,月亮边没有,云的颜色依月亮近远渐次为玉白、银灰、青蓝和淡紫。月宛如景德镇产的小瓷碗,晶莹剔透,叩之欲响,有响声了——那月光不是脆吟吟的?月的声音浸淫在水里,如薄冰扎进去,河水便开始寒。水有寒气,不远的拐弯处,便浮起一层淡雾。雾散开来,水的颜色一律幽暗,只余坠月处,晃眼的亮,仿佛掉进去一盏明灯。芦苇在风里,聚聚散散,聚时若鼓涌而来的潮汐,“哗”的又散去,中间有裂缝,能看见根根苇子是那么韧。很有几年,我跟了母亲去颍水边等晚归的父亲。那些年,父亲远在城里工作,每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我总是依在母亲身边,如一株小草偎依着一棵青苇,翘首远望。——父亲从芦苇荡那边的高田上过来了。父亲的身影,在月亮下,总是显得那么瘦长。

故乡月,在小院。

农家小院改不了木板门土围墙,那些年,祖母围着围裙喂罢鸡,封罢灶火托着小油灯领我回厢房睡去,月亮就已经爬上小院里那棵苦楝树。楝叶落稀,然而枝上还有一片两片的,月亮爬进去,浑如一只毛绒绒的鸟卧进楝窝里。细枝与细碎的叶孵着月亮,月光就渗下来,如细细的泪水,一抹一抹流进院里。院里的月光,有厚有薄,也有地方没有的,那是大笨槐树底儿下。母亲正在那里择花生。一大堆刚从地里拉回来的花生秧子,上面结满玉粒似的花生。花生的青香溢出来,散满一院子。牛眼里一颗月亮。羊眼里一颗月亮。水缸里一颗月亮。祖母从厢房里走出来。我蹑手蹑脚跟出来。祖母原以为哄我入睡,就出来帮忙择花生。我悄悄躲进祖母身后,祖母择一串花生放下,我悄悄抓起来就吃了。祖母耳背,听不到我吃花生的声音,但祖母终还是觉着不大对劲儿,慢慢扭回头,我却偷偷躲进花生秧子后边去,一边坐着的母亲见状,忍不住笑起来。——月亮,升高了。

呀,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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