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要回趟菊地。
回去几次?那要看心情了。这样说吧,我只要在省城不顺心,就想回菊地住一段。前不久,我本想做笔大生意,不想遇见了个女骗子,一来二往,我被她骗得血本无归。没办法,世道如此。我要回趟菊地了。
天,已黑下来。
秋深了,长街上大杨树的叶子纷纷落下来,路灯一照,满街乱跑。不碍事儿,夜里的火车,还能赶得上。我竖起风衣领子,离开咖啡馆。我不敢独自个儿在马路边走,我想起前天发生在这里的车祸,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于是,我忙招来辆面的,坐了上去。我被那红色的铁皮这样一裹,心里很安全。车站上的喧闹声,像下着一场暴雨。我躲进衣服里,匆匆买票,又忙忙奔进候车室沸腾的滚水里。我被煮着。一忽儿,我就被煮得肢体麻木,思维昏沌。一片烟雾漫过来,走下土坡,我远远就看见菊地。
菊地四面都是水。
沿一条田间小路过去,翻座小木桥,便见黄的白的野菊花,在桐林里,在墙边屋后,满地是。菊地,是一小村。村里有两条路,东西一条,南北一条。十字路口有株大槐树。槐树上挂着一口大钟。这钟年代久远,锈迹斑斑的。清早黄昏,村里男人们喜欢端了饭碗来到钟下,边吃边聊天——
啥东西到城里都主贵,前儿进城,见电影院那儿有卖玉米棒的,一问,你想想要多少钱一个?
得四五毛吧,有人接腔。
往狠里猜,说话的人,看一眼接腔的,又埋头吃饭。
得六七毛?
一块五!说话的人,扒拉扒拉碗站起来,转身回家去。
人家的院墙上、屋檐下照例挂满金黄或洁白的玉米串,当院堆满花生秧。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摘花生,一嘟噜一嘟噜饱满滚圆的花生捋下来,秧子扔一边去。小儿卧着,一颗一颗剥花生吃,小瓷饭碗丢地上。鸡子过去,一低头一低头啄那碗里剩饭。细碎的晨曦或月光撒下来,与泥香、花生的清香混和一起,涤荡得人骨肉洁净。我深吸一口气,却吸到了一股浓浓的候车室气味。一条肥粗的大腿,紧揪揪扭过。我顺着那大腿往上看,紧凑浑圆的屁股,洼陷的腰肢,和一瀑黄色披发。“腾”,我站起来。女骗子!我大吼。所有人都朝我看。大屁股女子,也扭转头,看我一眼。似是而非。所有的眼神都暧昧、凶狠,似乎想害我。我赶紧竖竖衣领,躲藏起来。
火车启动了。
窗外的灯火,渐行渐逝。车厢里乱哄哄的,方便面的气味、脚臭气,还有女人头发间散发出的香水味,这一股,那一股,撞来撞去。我脱下风衣。我想让自己舒服些。我扭头向窗外。山一程,水一程,一闪而过;不动的,是映进窗玻璃里的几盏灯。我看着那几盏灯,轻轻划过黑树丛、绿麦田,突然,灯之间显出张脸来。女人的脸。灯在女人的脸上。我看着那张脸,那张脸竟笑了。
先生哪儿去?
我一惊,扭回头,正看见那张脸。比玻璃里的脸,要好看些。
菊地,我答。
巧了,我也去菊地。
那张脸一扬,头发松松垂下来。是黄的。这时,我才认出,这女人就是上车前被我误当成“骗子”的女人。我尴尬地笑笑。
您可真逗。
嗯?
我说您上车前那声大喊,怪吓人的。
女人浅浅一笑,侧过去身,收拾起她的卧铺。紧凑的屁股,撅起来,正对着我。我看一眼她的屁股,突然失望极了——这样的女人,干吗也要往菊地?这屁股不是菊地女人的,是省城女人的屁股。滚圆,暧昧。
去干吗?我问
采访,她答。
我不再理她。实怕招惹她。因为,据我的江湖经验,这类女人,往往非娼即骗。我倒进卧铺内,闭上眼,左右睡不着。这女人到菊地采访什么?难道要将四面环水的菊地介绍出去?我受不了。可是没有办法。我盘算着这女人采访之后、稿件见报之后,菊地还能清静几天?十天、二十天、一个月或半年,估不准。我要赶在菊地不再清静之前,找到另一处清静之地。我想。上次回菊地是借宿柳婶家的,这次,再寄住她家就不合适吧!——柳婶说了,今年一入冬,她就要给宗汉娶媳妇呢。
宗汉是柳婶惟一的儿子。
宗汉小我五岁。
三年前,我们就成为朋友,那时,我是县文化馆干事。馆长要出书,让我下乡收集民间传说。我爽快应允。从春到夏,大半年,我骑辆破车,在乡间田头跑。一天晌午,我坐在桐树下歇息。紫色的桐花,一飘一飘,落下来。春天的麦田,在风和几只鹧鸪的叫声里,微微倾斜。忽然,麦田那边走过来一位老者,驼背,背着双手,牵头黄牛。他前面走,牛后面跟。牛,时不时摆摆脖子,扭头,发一声长哞。老者和牛走过去;又走过来一个骑牛少年。少年顶着大草帽,吹一叶苇笛。胯下的牛,肥肥胖胖。笛声和牛蹄,溅亮田间小路。骑牛少年,扭脸望我。
前边村子叫啥名儿?我问。
菊地,他答。
村里有会讲故事的老人吗?
我妈就会讲很多,骑车少年将苇笛往腋下一夹,摘下草帽扇凉风。一只蓝喜鹊,飞过来,冲着头顶叫几声,打个慢弯儿,飞远去。过河那边的老者停下来喊:
宗汉宗汉,莫耽搁,你妈叫晌午饭都做好了。
你叫宗汉?我站起身,拍拍衣上桐花。
少年抿嘴一笑,点点头,打起牛背走过木桥去。
一阵风吹,桐花纷纷扬下。少年、牛、木桥与老者,隔着一片坠落的桐花,模糊起来。我取出白瓷缸到河边去。我要准备午饭。那半年,我的午饭多是泉水与干粮。河面比远处看起来要宽出许多,两坡青草温柔滚下,与水里的草,汇合一起,倒显出一片深褐一片葱绿的层次来,而坡的葱绿中照例会有繁繁点点白的、黄的、粉紫的、淡红的野花,在倒影里与那深褐重叠了,河水便成颜料,缤纷驳杂。水是不动的,然而有浅黑的蝌蚪与小鱼群游过去,水面便皱起几道细小的波纹出来。我依在水边。水偎着我。不知是我的脸伸进水里,或是水浸吻我的脸,我们长久亲近。一枚小太阳,就在水底破碎了去。
吓,听故事的,有人喊我。
我一抬头,几颗水珠,头发上溅落。
我看到对岸光里,站着刚才骑牛的少年。他的头顶是白云,背后是蜻蜓。我冲他一笑。他跑下来。几只蜻蜓,跟着飞,飞了飞,又拐个弯儿,飞上天去。他立在对面水边。黑红的方脸,炯炯眼神。他问,你是城里人吧?
你看呢?我说。
他笑了,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我掏出干粮坐吃。一只水鸟,就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游弋。
城里人真有意思,跑乡下来听故事。
我们要出本书。
他“噢”了一声,说道,那到我家去吧,让我妈会的故事都讲给你。
那天,我就在宗汉带领下去到他家。
宗汉家在村子北边。越过小木桥,穿分配一片桐树林就到了。三间蓝瓦屋,一间水泥平房,没有围墙。院落里,三株洋槐树,“扑簌簌”掉着白的碎的槐花。风一吹,干枯的槐花,拢在一起,瞬即又飞散了去,而那槐花的香与桐花的甜气,还有河水的润泽,便弥漫得到处是。水泥平房与瓦屋不连,独独兀立于进村的路口处。
我就睡这屋,宗汉说。说完,他扭身向瓦屋走去。我知道他是去叫他妈出来。我支好自行车,忽然听见一声牛哞,却看不到牛,反而有几只鸡子,从瓦屋后面跑出来,接着驼背老者“踢踏踢踏”也走出。他抬眼看我一下。
我说,大伯好。
好,好,老者伸出手,指着槐树下一张柳木椅子,冲我道,你坐。
我走过去,刚想坐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手垂着,另一手卷进围裙里,笑吟吟地走出来。她个子不高,脸色秀白,不像一般农妇,乍一看,倒跟农村教师似的。后来,我知道菊地人管她叫,柳婶。
柳婶说,县上干部吧。
我说,县文化馆干事。
柳婶让我坐下来,回头对宗汉说,沏壶茶给客人。
我说,不忙,然后就将来意说明。
柳婶说,没问题。说话干脆利落又像乡村妇女干部。老者“拖拉拖拉”凑过来,柳婶让座给他。当时,我还以为这老者是柳婶的长辈呢。后来才知道,是她丈夫,阎五柳。柳婶会讲的故事,可真不少。所讲故事,大多与本乡本土传说,出入很大,有的几乎闻所未闻!为了收集这些故事,我只好借宿柳婶家。一住就是多天。月亮底儿里、槐树荫下、河边和桐树林里,柳婶边做活边讲,我呢只管笔记。后来馆长对我说,这些故事好多出自日本小说《源氏物语》。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倒是与这家人,无忧无虑相处,很是愉快。
以后,我辞职经商,秋天常回菊地。
秋天,菊地河畔沟沿,篱前屋后,家植或野生的菊花,粲然盛开。星星点点粉的、白的、杂色的,或金黄如圆月、或乳白似玉碟、或羞红若女儿脸颊的,显露与藏匿,勾头与歪脖,扭曲身子,挺直胸脯的,一律在晨霜夜风里,唼喋与神秘的笑。它们的声儿是那样轻,纤屑细碎,而气儿却全是香的,有浓有淡,疏疏密密,一股一缕透过来,惹乱了各种蝶,不知往何处飞,更弄醉才出来的新月,晕晕腾腾的,一头撞进桐林里,再也出不来。
每每这时候,我就搬条小板凳坐在院落。
我一壁喝茶,一壁看宗汉和五柳老伯,在槐树下铡牛草。草,是宗汉下半晌从河边打回的,还散着些湿气,堆了一堆,在五柳老伯身边。老伯盘腿坐在马扎上,一小捆一小捆往铡刀下续草。宗汉一下一下弯腰。铡刀的光,一上一下闪。断续闻得一声一声“磁,磁,磁”细响,但见草被齐齐整整铡断,翻倒另一边去,青香气,弥漫开来。瓦屋后的牛羊,许是嗅见草香气,乱乱的叫,惊得枝上麻雀,慌慌逃掉。老伯抬眼看看宗汉。宗汉放下铡刀,走进瓦屋去,不大一忽儿,又提盏马灯出来。老伯便站起身,掬起才铡的鲜草,宗汉前走,老伯后跟,一步一步去到房后牛棚羊圈去。柳婶在灶火屋,忙着收拾锅碗瓢勺。一盏电泡,经过风尘浸染,黄橙橙的,模糊起来,放出的光也昏暗了些。昏暗的光,就从窗棂流出,一小绺儿一小绺儿,照亮石磨下蟋蟀的鸣,一声高复一声低。
费手,费手,法运姆又在村街喊起她儿子。
法运姆的喊声,惹得那家狗“汪汪汪”叫着。几声吠声后,又有几家的狗,跟着吠起来,咬叫声汇成一片,在黄昏的月下,异常明亮。
费手这孩儿真是的,天黑不知儿回家,惹得法运嫂,天天黄昏眼儿里喊儿子,柳婶端着白瓷盆倒泔水。
村街上传来“腾腾腾”脚步声。
就忘了喝汤,就不知睡觉!法运姆嚷儿子一句。二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听不到了,而狗的叫,也一声一声稀疏下去,菊地复又静寂。
新月,白白亮亮,离去桐林,升高许多。
第二天,到达菊地,我已筋疲力尽。
一路上,我听着“大屁股”不停唠叨,真是烦透了。从她众多的废话中,我听得一句有主题的话就是,她要去采访柳婶。我真怕自己一打听,又惹出“大屁股”絮叨得没完没了,便压住好奇心,一径往前走。
箱子哥,今年来得晚些。
我刚跨过木桥,一斜身,就看见宗汉从桐树林里,背捆干柴走出来。他后面跟有一女子。女子弯腰拾柴。只看身材,像是豌豆。
甭说了,今年点背,才抽出空儿来,我停下脚步来,一笑,对宗汉说。
“大屁股”也停下来。搞得宗汉,好奇又羞涩。我看宗汉要误解这女人是我带来的,忙说,这位是记者,特意来采访你妈的,我们碰巧一路,又转过头向“大屁股”介绍道,这是宗汉,柳婶的儿子,正好你要采访他妈,跟他走好了。
我磕出一枝烟来,借着打火,转身给大屁股让路,让她快走开。
有风,打火机打了几下,才点着烟。我猛抬头,看见豌豆。我吃了一惊,烟卷差点从嘴角掉下来。豌豆的脸,成了桔子皮,一皱一皱,两只眼睛没眉毛不说,还挤成两个小点点了去。她滚动眼珠看我时,露出那眼白,就跟猴子似的。
是豌豆吗?
我惊异地看看宗汉。
宗汉一笑,道,箱子哥不认识豌豆了?
豌豆也笑了,箱子哥好久不来,肯定是把我忘了。
咋会忘,说那是啥话!
别老站着,快让箱子哥到家里去呀。
豌豆将拾的柴禾往腋下一夹,直起身子——这动作,是豌豆的,利落又爽气。
就不去了,我说,今年我住法运姆家,你们还有客人呢,说着,我指了指身边的“大屁股”。
“大屁股”用手扯了扯“鸡窝头”,装得一本正经,又淑女十足问宗汉,你妈现在家吗?
宗汉哪见过这等时髦女子,脸蹩得通红,话说不出来。
我注意到“大屁股”很得意。
在的,豌豆接过话碴儿,轻盈地说。听话音儿,豌豆与宗汉已成亲了。我本想说句道贺的话,忽想起身后一直跟着烦人的“大屁股”,赶忙缩起肩膀,有意让“大屁股”快走。“大屁股”冲我哼一声,好像是嫌我讨厌她,宗汉豌豆都笑了。好像是走了。等一会儿,我扭过身看,跟宗汉豌豆走出几米远的“大屁股”正回脸朝我撇嘴,拿右手指头,狠劲朝我点。
我无聊笑笑,忽然,有些忧伤。
豌豆这是咋了?多清秀的女子,半年不见,咋变成眼下这模样儿?我猛抽口烟,看来厄运总是没有理由的。我缓缓吐出烟来,又想到前不久我被诈骗得血本无归,就又从内心又恨骂了一遍女骗子,抬起头,一步一步往菊地中央走去。
这次来菊地,我决定寄宿法运姆家。
法运姆家,在村十字路口那棵大槐树后面。低矮土院墙。三间瓦屋一间草房。法运姆家,两口人,她与她六岁的儿子费手。法运叔多年前死掉了。喊开木栅栏,我在一片狗叫声里,由法运姆引着在草房中安顿下。法运姆丢下一串钥匙给我,说,村南头有澡堂,要洗澡到那儿去。
我说,我知道。
法运姆见我疲劳之极,说了声,您先歇着,带上木板门出去。
我倒在铺满厚厚干草的木床上,就想睡去。还是先洗洗澡。我掏出换洗衣裳,往网兜里一塞,掂着,朝菊地南边去。菊地南边是条大河。河畔是片柳树林。柳林里有一竹篱小院,四间草房子,就是菊地澡堂了。冬天,菊地人,不分老少男女,皆在这里洗澡过年。这澡堂只有冬季开业。经营澡堂子的,是一外乡人。蜜蜂张。安微风阳来菊地养蜜蜂的。蜜蜂张有二百多箱蜜蜂和一个女儿。女儿叫豌豆。还是收集民间故事那阵儿,我才认识蜜蜂张与他女儿豌豆的。那时,蜜蜂张澡堂不营业,只放养蜜蜂。清早黄昏,宗汉一得闲儿,总来南河玩。我没事儿,也跟着去几趟,便与蜜蜂张混熟。豌豆不常出竹篱院。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蜜蜂张还有一个女儿呢。一天,我午睡过后,伸着懒腰喊宗汉。宗汉没应声儿。我便知道他又去南河了。菊地的男孩们,天过四月,便好去南河游泳。因为睡得汗腻腻的,我就踢拉“瓜达板儿”,一路去南河,也想洗一下。我从蜜蜂张的篱前下河去,见蜜蜂张靠着院内一株桐树打盹,桐花掉着,无声地落他身上。他的旁边放一只酒瓶和一碟花生米。我本想走过去,逗醒他。院里的蜜蜂,粘稠地飞。我不敢走过去。于是,便轻手轻脚离开,蜜蜂还跟老远,好久不散。柳林里各色野花,开得正繁,飞来的蜜蜂,在浓浓的草与花香中,嗡嗡乱叫。四五个男孩子,在柳林这一边的水里,脱得精光,游泳嬉戏。我没找见宗汉。我趟过草地,往柳林深处的高坡去。我要解手。柳树更密了。草愈见得深。我正扒拉裤子。忽听见不远处有个女子说,你找我爸说去!
让我妈托人给你爸说吧,后面这一句分明是宗汉的声音。
我一慌乱,赶忙提上裤子。
我悄悄分开摇晃在眼前的草叶,看见果真是宗汉。
他背对我站着。他前面袅袅伫立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以前没见过,身材修长,面洁肤净,在一丛草枝后面,像只白鹅。
当晚,宗汉羞羞怯怯向我坦白,他要娶蜜蜂张女儿豌豆作媳妇,还一再向我讨教该对他妈说明的方法。我早忘记当初给宗汉支了什么招儿。倒是不久,那个叫豌豆的女孩子,便在菊地人眼里已成为柳婶家没过门的儿媳妇。正是麦收季节,豌豆几乎天天在柳婶家田里做工,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只蓝喜鹊,飞呀飞,飞不过黄熟的麦子。豌豆提起镰刀进田。豌豆的腰弓成另一把新镰。风和太阳卷过去,麦们在她身后倒下。
这闺女没过门,给婆家干活都这么卖气力,有人打趣她。
豌豆一笑,清纯的脸庞流溢着快乐,恰如日光流动的水面。
那时,我还寄宿柳婶家。起初豌豆看见我,羞羞的,不大敢说话。宗汉向她介绍我。她随宗汉喊我一声“厢子哥”,脸便涨红得跟林中的云彩,一双秀目,怯怯垂下,仿佛隐进菊丛的新月。多么美的精灵,走在菊地任何一处,都相得益彰。可是,现在豌豆的脸却烧变形了,皱巴巴的,那样丑陋。
怎么搞的?这样想着,我已走到蜜蜂张的澡堂。
蜜蜂张刚喝过酒,脸膛红亮亮,看见我来,还是一笑。根本看不出她女儿的不幸给他平静自足的生活带来哪些负面的影响,他依旧乐陶陶的。其实,何独他一人乐陶陶的,加上宗汉,甚至豌豆本人,也没将她的毁容当作多大一回事,只不过是我这外乡人猛一看来,有些吃惊与可惜罢了。
这么好的女孩子,咋弄成一鬼脸?我是有些痛惜。
然而,看到菊地人大不以为然,我也不好向谁问什么。澡堂子,分男女间,中间用桐木板隔开。板与板之间还有缝隙,是的,从这边能隐约看到女间里的情景。我往大木盆里掺和热水。水的蒸气,弥漫一屋子。我泡进盆子里,舒服地伸展四肢。一忽儿,我便将豌豆毁容的疑问丢一边了去。正在我恣意地撩着水,泼到疲乏的身子上,“咣当”一声,女间里的门打开。
热水在哪儿?
在这儿呢,我来——
听声音,是“大屁股”和豌豆洗澡来了。
我心里一紧,不敢那样恣意撩水。不一会儿,那壁间里的水蒸气升腾起来。透过隔板缝隙,我看见“大屁股”的大屁股,在一片水雾里,像怒放的白菊花。我又看见豌豆,挺挺立着,如一株剥皮的柳树似的。时隐时显。若有若无。水雾慢慢沉下去,有些清晰了。“大屁股”在豌豆边,弯腰洗腿。两个女人,在水雾之上,洁白俊美。这时,我诧异“大屁股”的美丽。是这水,洗去她身上的喧嚣与俗气了吧。
一天清早,我在东河畔劈柴。
太阳光,红红密密的,宛若细卵,在霜桥、菊坡、桐树上,沾住不动。我在一片红卵与霜花之间,一刀一刀劈柴禾。东边的河,红光带一样,从树间飘向树间。哪家炊烟斜过来,经风一吹,到处都是白。黄的菊花,在白的烟里,竟如围着黄围巾的村姑,包着小小的头,露出小小的脸,遇见谁都是笑呢。连续两天来,我劈柴,喂马,带着小费手采菊花。日子过得轻松又纯粹。省城里遭受女骗子欺骗的痛苦往事,慢慢淡忘去。
厢子,一大早就跑这儿劈柴啊。
我扭头,看见“大屁股”清清爽爽地立在一片阳光中,一双眸子,经这里风水浸润清澈许多。我似乎要对她产生好感了。她踩着薄霜走过来。她边走边说,柳婶果真是日本豪门出身,她妈妈带着她在抗日战争后流落菊地,在这里隐居多年。前些年,日本方面要柳婶带儿子回去,柳婶一口回绝!
我笑了笑,没有回应她,只劈着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