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敏在矮丈夫怀里。
花敏双手箍住矮丈夫,身子一扬,丈夫就紧贴在她肚皮上。她说,快点,我还赶十点半的车呢。矮丈夫气喘吁吁,花敏睁大眼晴,丈夫就在她身上,突然不动了。花敏一撅身子,将矮丈夫掀下去。——八小时后,花敏成为豪叔的房客。
这是个大杂院。
豪叔从裤腰带上哗啦啦解下钥匙串,取下两把,交给花敏,毛茸茸落日正趴在楝树枝上,一只大黄狗嗅着花敏的胖腿来回转。花敏吓得不敢抬脚,脸上却要笑,于是笑得很苦相。豪叔伸脚将狗踹开。然后一本正经对花敏说,遵纪守法,注意安全。放心吧,豪叔,您的房,租给我,请一百个放心了。那是那是,我放心,不过咱丑话说前头好些,豪叔说着,挑出钥匙串里的金色挖耳勺,歪起肥大的脑袋,掏起耳朵。花敏说,豪叔您忙,我先进屋收拾一下。那好那好,豪叔将挖耳勺里耳屎弹掉,有啥事儿招呼啊,说罢转身,踢拉着拖鞋,架起来胳膊,一叉拉一叉拉走了。大黄狗跟在他身后。花敏想,豪叔可真够胖的,食指便缠起钥匙环,攥紧了。其实,花敏也很胖,不过一白遮百丑。花敏的皮肤,白净薄亮,像吹得快要破的白气球。所以,花敏还应算那种很醒目的女人。大铁门没开,只打开了大铁门中的一扇小门,也是铁的,窄窄的,花敏横身过不去,只能侧身挤进去。
这是一个天井院。四面都是二层楼。本不大的院子里,却摆满了东西。花敏从三轮车、小凳子和一辆贴有“散酒、小菜”玻璃罩的摊车之间,移到楼梯口。院里杂乱肮脏,花敏却是白,这场面,就如白萝卜,扔进黑乎乎的垃圾桶。敢情这家是卖小吃的,花敏心想,一扬脸,就看见楼角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蹲着拉屎。这家的门,半开着,屋里一张小圆桌上摆放着一台黑白小电视。男主人耸肩,缩头,双手插进跷起的二郎腿里,神情专注看电视。电视里正热播一部枪战片。门外水泥池边,女主人穿白背心黑裙子,弓腰,晃动着一双大奶子在淘菜。水龙头哗哗流水。见花敏过来,她一抬脸,夕阳的返光耀着她满脸的雀斑,那脸就看起来活如一饼麻将牌。还没等花敏开腔,她就一笑,说:“新来的?”
“嗯。”花敏抱起膀子,上楼去。
花敏租二楼一间小屋。
花敏开门。屋里土一寸厚。一桌一椅一床。花敏进门。脚印就印在地上,汗珠就滴在地上。约略两小时后,花敏将房间打扫干净,而花敏却成“花虎”脸。当花敏打水要将自己浑身上下洗一洗时,夜色已经很浓。窗外新月,就似掉进黑泥窝里的一瓣茉莉。花敏坐在借来的大木盆里,撩着水。白色水花,在她肩头溅开,涓涓细流,滑向她深深的乳沟,一路潺漶往下去。她站起身来,白亮的胴体,耀得夜色有些淡。俊美的乳房翘挺,滚着几粒晶莹的水珠。一只萤火虫儿,打盏小小的灯飞进来,停落在她下边浓密的黑草丛。花敏闭起眼睛。此时,她有点想她的矮丈夫。她一浸进温暖的水中,其实就开始想自个的男人。但是,她不允许自己想。这一步,是她走的。进城打工的生活,是她选择的。我不能想。然而,不能。她的下身,如饥渴的鱼一样,张开湿润的嘴巴。花敏并紧双腿,双手护起乳房。萤火虫儿,在她身边,在她的气味里,上下翻飞。
第二天,一大早,花敏蹰踌在大街上。
她想同村改花,能在这座城里找份赚钱的活儿,自己也一定能。说起改花,那是她邻家媳妇,二十七八岁,当闺女时名声不大好,——听说跟娘家村里一干部有一腿,做媳妇了,还整天画眼影、涂唇红,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村里一圈儿人见了都不给她好脸,混不下去了,早几年奔城里来打工。现在倒好,人家有钱啦,混抖了,回家都坐出租车。她改花有啥本事呀?好吃懒做的,麦苗韭菜都分不清,自己哪点也不比她差!——她能在城里赚大钱,我也照样能!花敏就是不服。花敏沿着街走过几个来回,花敏不敢往别处去转悠,她怕摸迷方向,找不着回去的路。她一街两行逢饭店、花店和超市就进去,问人家要不要服务员。大半晌过去,她也没寻得到一份工作。虽然没找到一份挣钱的活儿,但她仍不服气,仍坚信,自己一定能在这城里混得比改花还要抖。
天,眼看看待晌午。路上行人车辆已稀少。大太阳劈下来,照得水泥路,耀出白光。路边的小银杏树,间或摇动着叶子,多像无力地打着小扇子,然而天气愈见得热。远处的楼,树与人,都在颤抖的虚气里浮动。花敏又热又饿。汗道子,顺着脸颊往下流,浸进她肥胖的粗脖子的纹沟里,腌得火辣辣疼。一展眼,花敏看见街边几棵大柳树下,有片小摊。花敏一边咧嘴擦汗,一边颠着大乳走过去。三辆西瓜车,一家卖热干面,还有一摊儿是卖冷饮的。花敏坐于卖热干面小摊前的矮凳上,坐直起身,手垂放在大腿上,像一朵硕大蘑菇。
要碗面,花敏说。
卖热干面的,是位干瘦且黑的妇女,她瞟一眼花敏,一壁去抄面,一壁奉承花敏,一看大妹子就是个有福人。
要说可真是,他对我可好哩。
进城走亲戚?
城里哪有亲戚,来找个活儿干,花敏握起小花绢,擦擦脸上汗,在家闲着,也怪没意思。
快麦口了,还出来呀?
这不还没到嘛,花敏一扭脸,看见那边西瓜车上坐着个脏兮兮小男孩,头脸都黑,眼睛一抡,露出眼白来。她扬扬下巴逗他。小孩露出小白牙,朝她笑。不大一忽,满满一大碗热干面,摆她跟前来,花敏撕开一双卫生筷,就要吃。那男孩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碗。花敏知道他想吃面,要了个碗,拨个小半碗,端过去给那孩子吃。一会儿,孩子的妈解手回来,见孩子捧着碗吃面,就问哪来的面?花敏说,我给的。孩子的妈,别一眼花敏,扭过头去,低声数落孩子不争气,吃人家的东西,将孩子数落得大哭。
花敏好没趣站起身走去。
小屋里热得跟蒸笼似的,花敏将后窗全打开。
后窗边,有一棵大桐树,阔大叶子如伞如盖,撑起一片树荫。叶子间,有两只鸟,飞来飞去,欢悦追逐。花敏来到窗前,看见树下的死角里扔满烟纸盒、塑料瓶子、碎砖瓦块和白囊囊的避孕套。花敏的脸“腾”的红了,愈发显热。花敏用手研着脸,回身脱去外衣。花敏只穿件三角裤头,撂倒在凉席上,手摇把大扇子,午睡了去。
矮丈夫贴在她肚皮上,胡子拉碴的嘴,在她胸前移动,噙住她的乳头,轻轻咬咬,喘着粗气一窜到脸前,“我要犁你的地!”花敏敝开了,让他进去。忽然,楼下一片吵打声,将花敏惊醒来。花敏坐起身,想想刚才做的梦,低骂自己一句,起床去打开前窗。谁知外面的天,已苍黑了。楼下的两口,吵得更凶。小女孩子在哇哇的哭。花敏冲出小屋,想下去劝架。同楼租户,该看电视的,看电视、该洗衣做饭的,洗衣做饭,一派事不关己、若无其事样子。花敏边系衬衫扣,边下楼去。男的正撕拽女人头发,往脸上打巴掌;女的弓着腰,一个劲儿顶男人胸脯,哭闹着:“王大财,今儿不打死姑奶奶,你就不是你娘看的!”
小女孩坐在前檐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看着爸妈在武斗。
嫂子,别吵了,花敏过去捞起女人,看孩子的面,也不能再吵了!
女人一摆身子,挣脱花敏,又一头撞进男人胸脯——王大财,今儿你不打死我,你就不姓王!
男的一掌推开女人,将女人推倒在花敏怀里。
花敏趁势搂住女人,不住嘴劝说,消消气,消消火。——
花敏好容易将吵架的两口子劝住,一弯月亮,已升起在开花的古槐。花敏走出大杂院,想弄点吃的。刚才,劝两人吵架,她实在累坏了去。
街灯繁华,照得路边银杏树的叶子,一片片金黄。微风下来,输送着一股股凉意和灯雾的金尘。一街两行商铺、饭店与宾馆的灯箱招牌也一律闪亮,配合着垂天的月色,将大城的夜打扮得光怪陆离。购物妇女、勾肩搭背的恋人、醉汉与趁乱行窃的小偷,或顾盼神飞、或含情脉脉、或惺眼朦胧、或滴溜溜乱转着一双鼠目,将夜色下的大城织梭得有些怪异。花敏走在其中,心里头有点兴奋,也有点恐惧。她不敢去进那些大饭店与宾馆,甚至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想找个小餐馆或者夜摊,坐下来,好好吃碗酸辣粉或喝碗油茶之类的。这两样东西,她好吃。在乡下老家,每每去赶集,她总要吃的。花敏拐进一条小街道。路岔口,停着许多三轮车。这里的路灯坏了,有些暗。透过灰暗看过去,街腰处,有一片灯火辉煌的夜市。细风过来,能嗅到油炸臭豆腐,烤羊肉串和几种小炒的混合香味。花敏正要抬腿走去,斜剌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拿着一张“名片”,往她怀里塞。她接住。又有几个同样大小的男女孩子冲过来,纷纷往她怀里塞东西。花敏都接住,趁着微弱的光一看,原是各种档次旅馆的小广告。花敏手握着厚厚两叠小广告,不好意思扔,也实在没用处,只握着,往前走。走近夜市边时,回头看看,才将手中那些东西,丢进附近垃圾桶里去。
“流浪的人儿在外想你
亲爱的妈妈……”
忽然,一阵二胡伴唱的凄婉歌声,飘进花敏耳膜。
花敏心内一揪,就想落泪。花敏扭头一看,一老一少两个残疾人,在一杆路灯下,一边拉唱,一边向行人乞讨。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他们真可怜呀,花敏迅速掏出几块钱,含泪过去,丢给他们。这时,街口一阵骚乱。开三轮车的、散广告的,“哄——”,四下散开。这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也赶紧收起弦子,隐进夜色了去。不多久,几个戴大盖帽的城管,或背着手,或拿着对讲机,摇摇摆摆走来。夜市开始骚乱。收摊的、推车跑的,如逃荒。城管队员有跑过去抢称杆的,有伸胳膊叫嚷的,有扣留摊车的,皆是气势汹汹。不大一忽儿,热闹的夜市一片狼籍。花敏一边躲闪在路边,一边呆呆看着这一切,大气不敢喘一口。
花敏无力地拖拉身子,走回住处。
眼看看,三四天过去,花敏终是没找到一份赚钱的活儿。这次,转悠大半晌,还是没有找到。花敏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那么多量贩、商场、麦当劳与手机玩具销售店,没一家相中了她的。她推开小铁门,侧身进院。王嫂正撅着个大屁股,在水池里摆衣服,见她垂头丧气的,打趣说,是不是想男人哩。
自从花敏劝他两口子莫吵架以来,王嫂就视她为好姊妹。也难怪,这两口子在这大杂院里干仗,跟吃家常便饭似的,左邻右舍,早已习以为常,没一家愿意出来劝架。花敏好心,花敏管。王嫂就特别待见花敏。每次出门、进门,只要遇见花敏,她便满脸堆笑打招呼。渐次两人混熟,相互开几句玩笑,也是常有的事。
花敏,来屋里坐坐,王嫂见花敏没理会,知道她心里这次是真不舒服了,甩甩湿手,往大汗衫上拧几把擦干,招呼道,来,咱姊妹俩说说话儿。
花敏苦笑一下,想落泪,跟王嫂走进屋,还没坐下呢,劈面就问,王嫂,我给人印象是不是特别笨?
说那啥话?!我花敏妹子能着哩。
别奉承我了,花敏说,真心话,我是不是给人印象不好?
这是咋啦?
花敏鼻子一抽,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掉下泪来。
这可叫王嫂吓坏了。她赶忙抽条板凳让花敏坐下,问花敏遇见啥事儿了。花敏就一五一十将到街头找工作的经历,说与王嫂听。王嫂一壁听,一壁给花敏递手帕,笑了说,我还想遇到多大冤屈呢,原来是这屁点儿事儿。
花敏接过手帕,研研脸颊上的泪水。
你嫂子我做的难,比你大到天上去;你这点屁事儿,就让你难为哭了,还跑城里混?
还取笑人家!
我就笑了,咋着我?!王嫂递一块西瓜给花敏,先叫这瓜吃了。
花敏接过,又听王嫂说,以前,我们两口子在家养鸡子,前两年生意怪好哩,可禽流感来了,鸡子死一大群不说,公家还不让养啦,赔得血乎淋拉的。这不,来城里卖小吃,你王哥心里不顺就跟我吵架,可我想哩就是在城里饿死,也不能回去让街坊邻居笑话!
我也这样想,花敏说:要不,我早回家了。
这就对了,王嫂拿过来一块西瓜,伸大嘴咬一口,赶明儿,让你王哥引荐一下,他认识人多,不管啥事,先找一个,干着,骑马好找马。
那好,花敏说。
花敏出来时,三只蝉匿在槐叶间,没命叫唤。
不久,花敏就在王哥引荐下,结识宽哥。
宽哥是绰号,真名姓填在“红苹果大排档”营业执照内,很少有人注意,自然也很少有人知道。王哥也弄不大清楚,只称宽哥,偶尔也呼宽老板或者宽经理。宽哥人长得气派,大高个,马脸,厚嘴唇。闲来无事,总噙根牙签,与人说话,总耷拉眼皮。当然宽哥也有睁眼的时候,宽哥睁开眼来,不是骂人、炒人鱿鱼,就是得外财、遇上了贵人。这时,宽哥只是耷拉着眼皮说,既然王哥带来的,你就留店里当服务员吧。
于是,花敏就成“红苹果大排档”一名服务人员,当天,就穿上了店服:大红的红绸褂,黑裙子。店里其他服务人员一看都笑了。宽老板也忍不住笑。——花敏此时太像一个圆不溜丢的红苹果了。
大排档生意一阵儿好,一阵儿坏的,宽哥想了个主意。
——这主意,是他在午后坐柜台后面看见花敏拖着肥胖的身躯穿梭来往于餐桌间引来许多顾客好奇与曝笑之后陡然想到的。宽哥的眼睛一睁,简直有点星光灿烂。几个女服务员看到宽老板睁开眼睛看她们,吓了一跳。忙完之后,她们拢一起窃窃私语:宽老板一定有啥大喜事啦。第二天,宽老板就发布了新店令——令:花敏与店里另一胖服务员充当迎宾小姐!
三天之后,花敏便与另一位胖姑娘,穿戴绿帽子、大红宽松套裙的所谓“苹果服”上岗了。两位圆墩墩肥乎乎的胖女人,往门两边一站,活似又红又圆两个大苹果,一时间,招引过往行人,频频回首,哈哈大笑。“红苹果大排档”生意悄悄火起来了。这天一大早,宽老板眼睛一睁,在岗前会上当众宣布:花敏月薪五百!——应该说,这是好消息,其他服务员月薪才三百。可花敏心里总时不时泛酸。花敏站在店门口,远远看见那一老一少残疾乞讨者,拉唱着走过来。
花敏就说,我不敢听起那首歌:
“流浪的人儿在外想你
亲爱的的妈妈。”花敏偷偷对胖姑娘说着,还轻轻跟唱。胖姑娘听罢,掩起嘴来,一面吃吃笑着,一面侧目打量她噙泪的模样。胖姑娘劝她,别说书人掉泪——替古人担忧了!
花敏却说,他们多可怜呀。
花敏说完,花敏转过身,又将客人走后的满桌子剩菜,速速地装进几只食品袋,匆忙拎出来,送给他们。宽哥坐在柜台后面,耷拉眼皮,剔着牙齿。
这次,宽哥眼睛一睁,说,花敏,你可以结账回家了。
宽哥说这话,是花敏当迎宾小姐半月之后的一天午后,是店里最后一拨儿食客擦着嘴、腆着大肚子走了之后,是花敏趁服务员打扫餐桌之隙、将袋残鱼渣肉装好送于门前走过的一对乞者之后,宽哥才说了这话的。
花敏很吃惊。
花敏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打量着宽哥。
宽哥坐于柜台后面,眼睛怒睁,如一对汽车灯,宽哥几乎要跳起来,吼道,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那剩菜倒垃圾桶里扔了,也不兴给人吃啊?!花敏忽闪忽闪的眼里隐出一痕薄泪。
宽老板耷拉下眼皮,玩弄着圆珠笔,好半天,宽老板轻轻吐出一口气,说,花敏,你可以结账回家了。
花敏身子一拧,挫挫走进换衣间。
几个同事想拉她,皆扭脸看宽哥一眼,宽哥坐在柜台后,耷拉眼皮,便不敢了去。花敏出来,花敏盯宽哥一眼,女会计将三百元钱塞进花敏小挂包内,花敏身子一拧走出店来,太阳,剌目的白。
路上行人正少。
花敏抹去眼角的泪。是啥人!那些剩菜剩饭,好好的,宁愿倒扔,也不许送给要饭人吃,——这城里当老板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花敏气嘟嘟走着,与这些人共事,还不得早早晚晚都变成黑心烂肚肠!正不想干哩,怪好,我正不想跟你干哩!花敏头也不回一下,一挫一挫,拐个弯儿,径直往租处去。天气正热。花敏摘下小挂包,拿到额前遮了,白花花太阳,射得柏油路有些发软。突然,身后边窜来一辆摩托车,紧挨着她,“吭——”一声,花敏赶忙躲,小挂包就被摩托后座的男人抢走了。
花敏一愣神,大喊:抢东西啦,抢东西啦!
花敏甩起胳膊,追了过去。
可是,哪里能追得上呢,不一忽儿,摩托车拐进小巷,逃到楼后面看不见。
花敏气喘吁吁停下。
花敏累得弯下腰,双手摁住膝盖,扬起脖子,双眼逼视着摩托车消失的地方,大滴大滴的汗,顺着脸颊,滚落。
半个多月的工资,一分钱没花,就这样被人抢了。
花敏心里安慰自己——也可能抢钱的人家里急等着使钱呢,要不急,能走这条路吗。花敏这样一想,心理平衡,继而,慢慢变舒服了去。
接下来,连续多天,花敏又是天一明就出外找工作,黑透了才“趋拉趋拉”走回租处。
结果是,一无所获。被大排档辞退以后,花敏是不好意思见王大财他们两口的,也好久没见到他们两口子了。这天,刚出院门,王嫂张张慌慌回来。花敏脸一红,王嫂头一低,都不愿、更多是害怕与对方招呼,花敏终觉不妥,脱口就问,这一段忙啥哩?王嫂。
忙离婚!
花敏一惊,看王嫂一眼,不像是开玩笑话,便深悔自己冒失了去。
最近过得还行吧?王嫂问。
别说了,花敏答,早不在大排档干了。
两个出来闯的女人,此时,都落泪了。都想安慰对方,均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嫂碰掉眼里的泪,说,早就该给他离了;离了清干,受够了!
花敏此时只能点头。
王嫂说,争一差二不要出来打工,城里过日子不容易!
花敏此时只有点头。
王嫂说,混窝囊了受气;日子好过一点儿,这男人就登鼻子上脸,尽给你找腌臜事。
花敏此时只是点头。
与王嫂分别后,太阳已经老高了去,花敏下定决心——今儿若再找不着合适的活儿,明儿一早就打车回家。好久没有见那个死鬼,也不知,他都熬成啥样儿了;会不会也给我乱找事儿,花敏心里头潮若若的,乱糟糟的。
出去一天回来,仍无果。
花敏散架似的瘫倒床上。屋里边热,蚊子嗡嗡叫。花敏面朝里,“哗啦哗啦”摇扇子,又撑身起来,扇子扔一边,坐在床沿上发呆。窗外的月色,一片银灰。花敏想起矮丈夫。当初,矮丈夫不让她进城来,她不,她非来,她说,人家改花都进城赚大钱了,我闲在家里弄啥。矮丈夫问,去弄啥。她往矮丈夫怀里钻,快把矮丈夫顶到墙根了去,撒娇道,我去城里见见世面哩。矮丈夫没法。矮丈夫搂她,亲她。她说,不叫我进城,就不让你挨我。矮丈夫只好缴械投降,那你去吧。不想到城里这么做难,不想自己的本事来城里一丁点也派不上用场,花敏叹了一口气,更想不到,原先在家,自己为人处事那一套,来城里吃不开,城里为人处事这一套,她竟吃不透,也看不惯。比如,城里人爱看表面的、做表面的,她本份;她做不来表面文章,花敏自语自言,咱就会实打实,不会玩“花狐哨”。花敏复又叹了一口气。花敏站起身来,去收拾东西,打算明早回家,再也不逞能来城赚钱了。花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嘟囊囊。花敏不服气。花敏想起改花都能在城里混好,自己却不行,花敏当然不服气。她改花算哪畦里的葱,在家里,正查倒查也查不到她,可好,来城里,竟成精成能了。花敏一百个不服气。花敏收拾好东西,带上门出去。花敏要趁这空儿到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七一路,去逛逛。看看花花世界,也不枉来城一趟。花敏踩着月色与路灯光走去。
七一路这一带真跟电影里的夜上海一样哩。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花敏走下公交车,忽然感觉四面八方有人盯她,嘲笑她,花敏左右不是,连咋走路都不会了去,花敏只原地站着,眼睛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好像寻找走丢的同伴。面前,人来人往,车来车往。花敏就如站在汹涌奔腾的河边,有点陌生,有点好奇,紧张剌激。稳定了好一会儿情绪,花敏渗进人流中去。花敏挨到楼角一个冷饮处,买瓶绿茶,一口一口喝着。花敏边喝冰冻绿茶,边尽情去看歌厅的灯商场的灯影院的灯。多美啊,这些灯,花敏觉着现在自己竟像是在电影电视里边的人呢,花敏脸上漾起一丝笑容。忽然,花敏看见一个人,女人,异常时髦的女人。
那女人,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人群中从灯影里朝这边走来。
这个女人,是她?花敏摇摇头,不会吧。
果然是她!花敏先自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
改花!花敏几乎喊出声,是改花。
那个男人是谁?花敏有些迷惘。
改花是有男人的,她男人在家推车卖豆腐,三里五村,没人不知道。
她咋能这样随随便便的搀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呢。
花敏想躲掉,花敏像自己犯了错,怕改花看到。可是,改花与那个男人,已经走到跟前。
哇塞,这不是花敏嘛?改花异常夸张的声音。
花敏不好意思笑笑,过去捞起改花说,改花嫂子,可碰见你了。
你搞错了没有,怎么叫我嫂子!
花敏一时无语。忽见改花直冲她使了眼色,不知何意。这时,改花身边那男人说,你们聊,你们先聊,明儿见,打个手势,招来辆租车,快速地钻进去逃掉。
“他是谁?”
“狗杂种!”
“你那口子知道了,还不气死!”
“没法。”改花给花敏买了个椰子,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要不,饿死!”
花敏看一眼改花,那真叫披金戴银,跟城里人没二走儿。花敏心里头,一时间竟潮起一片片羡慕出来了。
二天后,花敏就在改花推荐下,到离租处不远的足疗保健馆去上班。
改花说,那里挣的多,月薪可拿到八百,外加提成呢。花敏很高兴。花敏跟改花提前去考查过一次,得知是给男人揉脚的,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改花说,这里环境多好,多舒适,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活儿又不累,做个客户还拿提成,要是不干,那你只有回家,我可没法帮你。花敏犹豫了一下。足疗老板也是一女的,三十来岁,穿着打扮嘎牛牛的,瞟花敏一眼,说,要不是改花妹子说,我——。改花赶紧接过话头,别再往别处说了,这是老乡,关系好着呢。足疗老板瞅花敏一眼,作出一副无奈模样。花敏说,那我啥时来上班?
明天吧。
三人又寒喧了一阵,花敏和改花二人就要走,迎面扑来一片酒气,一个男人一叉拉一叉拉走进来,“老板娘,小玉,小玉在——不在啊?”舌头明显发硬。花敏瞥过去一眼,咋会是豪叔!花敏吃惊不小。豪叔醉眼婆娑,猛见眼前站着花敏,身子一趔趄,酒醒大半。花敏看着豪叔。豪叔看着花敏。一时,两人都觉没意思。豪叔尴尬地用小手指挖挖耳朵,最后觑了眼,吹掉手指上的耳屎,问道,咋来这儿啦?你不是在大排档吗?
你们认识?老板娘笑吟吟问。
早不在那儿干了!花敏说着,往改花身边挪挪身子。
老板娘一手牵起豪叔的衣襟往里间让,一边说,“这是咱的老客户,你既然与豪叔认识,往后你就给豪叔服务,要好,要尽心。”
豪叔哈哈笑着,趿拉拖鞋,往里间去。
回来路上,花敏的心,一直跳得“蓬蓬”的。往后来上班,花敏还在心里念叨,可别再碰见豪叔了。碰见自己的房主,多难为情啊。花敏实在纳闷,像豪叔这把年纪的人,还来足疗个啥呀。足疗保健店,离租房不远,十分钟不到的路程。花敏心里头想,反正家里快要割麦了,自己也快要回家去,趁着这一段儿,多挣些钱,回家去好给矮丈夫买些吃的用的穿的,好让死鬼在人跟前也体体面面些。第二天,花敏在足疗店门前犹豫了会儿,沉下来一口气,就走进去。
店里生意根本没想象的好。
基本上很少有新客户来。常来的,多是附近不远的半老头子、无业游民。他们大多与小玉厮混得熟,一进来,就与小玉开些少天没日月的玩笑。有时,还动手动脚。花敏不适应,看不上,花敏就想说几句。花敏张张嘴想说,可看见小玉脸含笑的站起身,捞起客人衣襟,往里间去。花敏便不好多说话。花敏好没趣,坐下来不停按遥控器。电视开着,但声音开得小。里间时不时传出小玉与客户打情骂俏的笑声。花敏听得心惊肉跳。有时,花敏想,不能再干下去。花敏想矮丈夫要是知道她在这场合,还不气死。花敏掰起指头算,心里头说,顶多到麦口,拿住这月工资后,说啥都不干了。其实,这多天花敏也没干什么——老客户都找小玉来的。好多时间,花敏只是坐在外间足疗椅上看电视。老板娘也少来。她还有别的生意,足疗保健这一摊儿,基本上算缴给小玉经营。一个礼拜后,花敏听小玉说,老板娘是她干姐,她干姐在这市里头认识人可多,什么公安局呀工商局呀都有熟人哩。小玉还说,花敏姐,你要好好干,一为你自己二为我,因为,小玉很难过的口气说,她每月还要给干姐缴管理费呢,要是没客户,还不喝西北风。花敏听出话音来了。小玉是嫌她不干活。花敏脸一红,头一低,小玉瞟她一眼,不吭声。以后,有客人来,花敏也站起身,引客人到按摩椅上,工作了。花敏按摩就是按摩,不与客户交流。有的客户也打讪、也想与花敏交流几句,花敏不理。客户倒也规矩。但是,客户不大喜欢花敏这样子的服务。老客户来店里之后,直奔小玉去了。豪叔也是隔三岔五,喝得醉醺醺的,一叉拉一叉拉摇来。豪叔也不用花敏服务,豪叔来这儿,与别的老客户一样,主要是找小玉。花敏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潮起一片失落感。这天,豪叔又来。这次,豪叔没喝酒。豪叔一进店,就笑了脸,一瓣老菊花似的,对花敏说,来,敏子,来给老叔做个足底。花敏起身,引豪叔到按摩椅上。
起开始,豪叔闭起眼,躺在按摩椅上,不与花敏说话。
花敏也不说。
豪叔伸着脚,让花敏摆弄着,花敏的双手,如一对肥胖的白蝴蝶,绕着豪叔黑毛丛生的脚,上下翻飞。
花敏按小玉教的按摩程序,一根根拽起豪叔的脚趾,一点点推捻豪叔的脚心。
突然,豪叔笑了。豪叔忍不住笑出来声。花敏抬头望豪叔。豪叔脸一绷,使劲忍住了笑,说,揉得老叔痒。
花敏就用重力。
重了。
花敏就轻些。
豪叔舒服得扇扇眼角,舒出口气。
“咋了?豪叔。”
“不咋。”
自此后,豪叔来店里次数密了,甚至一天来两次的,都有。豪叔不让小玉揉,豪叔专找花敏揉,豪叔架起胳膊,一脸庄严说,敏子揉得专业。
天,捱捱愈发的热。
这天中午,花敏吃完盒饭回来,眯眼望望,远处的树,一丝不动。花敏走进店里。小玉一大早去进货,说晚上才能回来。打开空调,花敏盘算着,等小玉回来如何向她请假回家收麦子。从早到这时,店里一直没生意。花敏躺在按摩椅上,想矮丈夫,想麦田,想麦田上盘旋的云和鹧鸪。花敏眼有些朦胧,突然,豪叔进来。
豪叔明显喝了酒,身子一摇一晃,站不稳。
豪叔来了,花敏站起来,让豪叔坐。
小玉哩?豪叔红红的眼,湿湿重重地拧一下花敏。
花敏打个冷颤,豪叔喝醉了,真有点可怕。她进货还没回来,花敏说。花敏说完,就有些后悔。豪叔摇摇身子,歪歪的往里间去,那你给我按按头,豪叔嘴里直吐气。酒气。喷得花敏一阵恶心。花敏抬手想捂鼻子,到了鼻子边,胖胖的手指按一下鼻头,放下去。豪叔回身看她,敏子,来,给老叔好好按按,来!豪叔眼睛猩红。到这边吧,这里空调好,凉快,花敏拿起白毛巾掸了掸按摩椅。豪叔身子已到里间,头又伸回来,不!来这里,来,敏子。花敏只好过去。豪叔已躺在按摩床上。
花敏坐在床边,给豪叔按摩。
按这里,豪叔的一双手捞住花敏的手,往下边拉。
花敏一挣,豪叔冷不丁扬面亲了她一口,酒气与口水,染了花敏一脸。花敏缩回手,豪叔丢下去。豪叔笑了说,敏子真好看,嫩乎乎的。
豪叔,看你说那啥话,闺女我可是将你当长辈看的。
知道,知道,老叔我知道。
豪叔说完这话,复又躺好,享受花敏的按摩。
可是没多久,豪叔的手,又开始动作。花敏忍住气,不发作。豪叔竟陡然探过手来,去托弄花敏的一双大乳。花敏着急了,一抖胸,豪叔一下子抓住了她。敏子敏子,豪叔喷射酒气,乱叫。花敏情急之下,顺手抄起一条毛巾勒住豪叔的脖子。豪叔抓得更紧了。花敏说,松开我,松开我。豪叔紧掐住花敏的腰,用劲往怀里拦。花敏将毛巾勒得更紧。豪叔一阵乱踢蹬,忽然不动了。窗外有风,树叶低低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