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冬天,如家进艺术学院学习。
创作班有位“寸头”,瘦低个子,薄嘴皮吊两撇八字胡,不管笑与不笑,白门牙总露在外面,大家私下管他叫“老鼠”。——“我叫陈凡。”他说。这天,阳光灿烂,如家刚从街上吃过早饭,一壁往回走一壁拿纸巾擦嘴。突然,他听见有人冲他说话。如家吓了一跳,忙扭过脸,就看见那个叫陈凡的人,斜腰弄胯,朝他咧嘴笑着。他一壁笑,一只手就从怀里掏出张名片,递给如家。
如家接过。
“常联系,有名片吗?”
“没有,从来不带名片的。”
这时,那人又往怀里掏,掏出盒“帝豪”,磕根出来,兀自牙咬了,又磕出一根,递给如家。如家摆手。死让。如家只好接住。只见那人“啪”将打火机打开,点烟吸上,又让如家。如家摆摆手。他看如家一眼,且将满口烟缕悠悠吐出,忽然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儿呢。”
“如家”,如家答到。
他说:“你架子真大。”
如家看他一眼,也不好再说话,转身回寝室午睡去。
寝室在二楼。
如家独来独往。间或有同学们吆三喝五泡酒巴看演出,如家是往往不下楼的,只偶尔到院里风地里走走,眯眼看一忽儿云中嫩弱的太阳。走得再远点,大不了,也是到街头小摊或巷尾湘菜馆吃饭。更多时间,如家则是躲进暖气寝室,将衣服脱了,横在席梦思上,吹口哨,看书。这天,如家刚走进过道,又听房间电话响,忙紧走几步,他正要开锁,铃声断了。如家脱去大氅,挂在衣服架上,不想衣兜里抖落下陈凡的名片。如家便捏起来看,原来那人是艺协会员!怪不得他神情那么夸张,敢情是有些来头。以后,如家与陈凡经常见面打招呼,慢慢就熟络了。与如家不同,陈凡是个活跃分子,跟前身后常聚拢一大帮人,当然文艺女青年居多。她们大多自称陈凡粉丝。这天,陈凡又被几个文艺女青年围拢,如家则要扭身走去。“老兄,请留步。”——如家扭身看去,陈凡伸脑袋弯腰,笑笑朝他走过来。
陈凡是约如家一块儿去吃晚饭的。
七点刚过。陈凡敲门进来。陈凡嘴正中间噙一枝烟,眯缝着眼道:“房里没情况吧。”“会有什么情况!”如家说,出于礼貌,他转身去给陈凡泡茶。“不用了,快点换衣服,下面美女等着呢。”说着,陈凡将烟卷移到嘴角,挤一下左眼,紧走几步趴窗台冲楼下直喊:“顾敏,稍等啊稍等,马上下楼。”他这一喊不打紧,只听楼下女子便真的开始抱怨了:“搞什么嘛,大冷天的,让人家在楼下等。”陈凡“嗤”笑了。“你有约会?我就不要去了。”“啥不啥的,咋扯约会上了,快走吧你。”陈凡鼓起腮帮吹掉烟灰。“我是说,我与她不认识,怪不方便的。”“甭多事啦!”陈凡说罢,咬咬嘴唇,头一摆,示意如家快动身。
京都的冬晚真冷得厉害。
风,从高树,从层楼与晃晃的灯间乱乱吹,削着人脸疼。陈凡缩头缩脑,头发飞峙,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揣进鼓涨涨的上衣兜里,下身穿条裹身牛仔裤,两头尖,像剌猬。如家瞄他一眼,想笑。忍住了。如家与陈凡只错开半步,一前一后纷纭走出学院,迎面看见灯影风地立着一女子。这女子用一条大大白围脖包着头,两手戴着厚厚棉手套,一根线牵连,撑脖子上,左右拉动,红绒昵大衣紧束着,个子看起来颇高,走过去一比,倒显不那么高。她见如家他俩走过来,一背身又转过身来。
“顾敏,京都大学博士。”陈凡介绍她。
她瞪陈凡一眼:“什么呀,又胡说。”
陈凡嘿嘿一乐,“这位——苏先生,记者,唔——对了,记者站长。”陈凡说完,将手中烟头“嘭”弹去,那闪着亮光的烟头,划一道银色的抛物线坠进树下暗影里,炸出几粒小火星。风,愈加地高狂。
“你好。”如家伸出手来。
顾敏看着如家,蓦的笑开,一只手忙从宽大手套里掏出来。
如家他们就点点握一下手,罢了,顾敏扭转身去,眼睛直往天上一瞟,似乎要瞟进灰云里去,“还去湘菜馆吧。”
“对,就湘菜馆,那儿的农家小炒吃着好。”陈凡说着,启步先走。
如家、顾敏就跟着。三人一壁走,一壁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风,越发乱,吹得漫天沙尘。顾敏一只手紧护着头,脸一直别过去背风,身子有时还要斜着。陈凡说:“风中的女孩子身子扭着,别着,性感得很呐。”
“变态!”顾敏嗔他一句,快速跑进馆子前面的灯光里去。
位子还有很多。
三人径直进去找桌子围坐下。陈凡点来几盘小炒。陈凡合下菜谱舔舔嘴唇,说:“谁是食肉动物?”
“还有谁,当然是你。”顾敏扭伸着脖子,将包头的围脖扯下来,一瀑乌亮黑发便流淌到颊边。她将围脖一叠一叠,叠方正后放在椅子上,又顾自去解大衣领口上的扣子,露出里面黑白相间的毛衣。
“我要喝酒。”陈凡说。
“真怕你喝酒,喝几杯话就多。”顾敏说。
“酒后吐真言嘛——我这话平时掏钱都难听得到呢。”陈凡说着,扭身冲那边站着的服务小姐,“先拿二瓶小二,一听加热露露。”
“我不喜欢甜的。”
“杏仁露喝了,就跟杏仁露一样白。”
顾敏也不去争,随他,一边就在那里用餐巾纸擦醋水碟和杯子。擦了这套,放好;又去擦那套;该擦如家跟前一套。如家忙用手遮住,说:“不敢,我自己来。”
顾敏说:“苏先生怪见外的。”
如家不好再说什么,随她去。陈凡一边就与顾敏扯东拉西。如家坐那儿看着他俩斗嘴,本不抽烟的,现在却抽上了,一口接一口的。忽然,顾敏直眼看着如家,道:“苏先生也可以去呀,捧捧场呗。”其实,顾敏说些啥,让如家去捧啥场,如家是一概不知。——但,如家也含含糊糊地答应下。饭吃毕。临别时又听顾敏道:“下周日,苏先生可一定要去啊,我们等您。”
“放心——走你的吧,这,这老兄,有我呢,绑架——也,也给你们绑架——去!”陈凡双手乱插进兜里,两只门牙不停地咬下嘴唇,身子在风里一摇三晃,动作有些夸张,也不大确的。顾敏过去要扶他。他一摆手,随即招来一辆的士,让顾敏先坐上,然后扭身对如家道:“如家,我去送,送送顾小姐——”。说罢,身子一秃撸倒进车座上。顾敏看他一眼,又看看如家,如家还要劝陈凡下车,只听顾敏道:“苏先生回吧,不碍事的。”说罢,将车门关上。的士,在风雪夜疾驰而去。
——不想到,第二天一早学院里炸开锅,说是陈凡昨夜出车祸,当如家跟着同学们赶到医院时,顾小姐在重症监护室,而陈凡已被抬进太平间。不大久,消息传来,顾敏小姐不治身亡!
然而,一直让如家颇为费解的是,陈顾二人的遇难现场,竟是离去湘菜馆百米不到的地方。
因为,在如家看来,二人明明是打车走的,怎么会被同向的奥迪车所撞?!难道二人下车又勾回头走回来了么?那么二人为什么回来?其时,有关二人的死因亦是五花八门。——有人说肇事司机是顾敏的前男友,因见顾变心便痛下杀手;也有人说是陈凡求爱不成恼羞成怒,遂揽起顾敏撞车,以求解脱;还有一说是,奥迪司机原为陈凡妻家一远房表弟,陈凡与发妻闹离婚,陈妻就邀表弟伺机杀害二人,等等,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此案一直也没有确切说法,最后警方以一桩普通的交通事故不了了之。
然而,就在此时,如家又听到传言,说是肇事司机原本为某警局一位副局长,当晚醉驾出事后,他急电他的司机赶来顶雷,自己却趁乱开溜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