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我大致写过一些有关月与夜的文字。 因为在我是实在喜欢月夜。孩提时代,生养在乡下,每每黄昏,特别是有大月亮的夜晚,寨子里的小孩子多是要从家里出来,聚拢在村街上的,有十来个那么多。我是“孩子王”,常与另外一个小孩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鸡稚翷,砍大刀,你的人马任我挑”,一边一递一底挑拣出来各自人马,或“叨鸡”或“闯”,而村寨里的小女生们则是坐在大皂角树下,或叽叽喳喳说闲话或唱童谣: 月明地儿,黄巴巴, 爹织布来娘纺花。 娃哭哩,哄不下, 买个烧饼哄娃娃。 爹一口,娘一口, 咬住娃娃哩手指头。 爹扑拉,娘扑拉, 扑拉哩娃娃笑哈哈。 所谓“叨鸡”,便是要将一只腿盘起来,要学大公鸡,“金鸡独立”,然后猛然发动起来,去与另一只“大公鸡”战斗,而“闯”则是两班人马皆手拉手联结一起,相对而立,由一方派出一员“大将”,去闯对方手拉手的队伍,闯开了,要拉对方一员回归本队,闯不开则要滞留于彼方。这样单薄的游戏,却在昏黄得犹如百年旧宅檐底的灯笼一样的大月亮的辉映下,玩得有滋有味,不解疲倦。少时的月夜,大致便是如此悄悄蹓走了去。现在人在海外,偶一举头见着一枚圆月,心思竟要掠过几多陈年,一直径自坠落于孩童岁月里某一晚,——望着月亮,就觉着自家还是年少,不复有年来老大壮志末酬的悲愁。 所以,一闲下来,逢到黄昏我多是会步出去或坐在后院的藤椅子上,赏会儿月色。 当年在大陆,常听到一句“美国的月亮比国内的圆”这样颇有点讥剌意味的玩笑话,其实,要我说呢在感觉上好似真是有点,总之我每每望月,洛杉矶的月,赏看起来倒也的确是比故国的月来得圆些。这大概是羁客的一种渴望团圆的心理作怪罢。然而这里的月即便圆,大的月亮,还是比较少,或者是我没注意到?故乡的大月明,在我印象里就比较多,有时大似夏晚乡下老妪摇的大蒲扇,相比起来洛杉矶的月,或圆或椭圆,乍一眼就宛如大家闺秀手执的一柄香雪纨了。这里的月亮,较之于故乡月,犹如汉堡比之于圆且大的烙馍。若以花相类喻,洛杉矶的月是枚白蔷薇,故乡的月则为一枝大牡丹。这样一座大城,每每我见着的月亮,一律这般小巧精致,这月倒真该是才子情怀,而失却于王者气概了。 洛杉矶的月,或钩或圆,大抵在我的感觉上还要是属于隔海相望的思妇或情人的。 有点幽惋,清清寞寞的,即便是圆满,望过去还不大高兴有点心结末解的小怨气似底,一路小脚走着,颇似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闺阁小姐,或者是西洋书里受了男人骗而一发不可收拾的小荡妇,总之矜持过度或陡然放浪起来的了。洛杉矶底月高高的,高过一架银色的小飞机,而云鳞鳞朵朵好似遍布银币,她是小富婆而依然孤独的,她穿梭在纷纷举起的白玫瑰间而眼神空洞,洛杉矶的月,是没有爱的,虽然她有时也脸庞羞红躲在人家的檐角,然而毕竟她伫一会儿便要去走掉。 洛杉矶的月,好像不大喜爱她望处的洛城生活。 大概是有些厌烦,仿佛是被夜挟持,不得已出来值守,脚步急匆或者拖沓,有点格格不入。这一点,不似故乡的月,或金或银,或瘦或肥,一律能在大地间找到呼应,——比若向日葵,比若水田里的荷苞,都好像是地里长出来的,满浸对俗世的热爱。洛城的月,不这样。洛杉矶的月,与大地,与城的喧哗不协调,甚至是讨厌,孤寂底远远偏开。所以,她大凡是不与人亲近的,清白着脸,一路走她的。 一盏淡茶佐夜读, 三折凉风透帘苏。 忽疑月影是故影, 回首寻处泪两珠。 每每这时,我到底要惦起儿时的月来。大月亮蓦然走出来,满脸的喜庆,像邻家大姐姐,走过我家的房山,她定然是笑着的,走过一路皆是脆吟吟银子一样的笑声。此时,我多想再回到从前,跟着寨子里的小男生一块儿嘻嘻哈哈底在村子小女生堆里穿来梭去,末了扯喉咙大喊: 小木碗儿,挖花生, 俺去姥娘家住一冬。 姥娘瞧见怪喜欢, 妗子看见瞅两眼。 妗子妗子你别瞅, 豌豆开花俺都走。 娘哩兄弟俺哩舅, 不能叫俺住个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