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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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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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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地川的夜

多年前到达麻地川,天色已近傍晚。

麻地川,是段河谷。河是扒河,具茨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据说这段河谷盛产麻,就得麻地川的名了。一眼估去,麻地川自西向东几十里的样子。河面宽大,河水却稀薄,大的石头、粗白沙屿和绿草地一圪塔一处显露出来。河的一边是石砌的堤,堤上是田,堤面裂口的宽缝里长出草,另一边却是官道了,照例是青石花石块夯就的,上面土气却大,偶尔一辆飞奔马车或三轮过去,黄尘便扬开来,跟了它去,好久不能散落。此时,一滩一滩白的灰的山羊绵羊群,从具茨山光秃秃石上或石间稀稀拉拉的草与低矮松树棵里下到扒河,沿河边小径,在牧童吆喝声与手中芦苇的摇摆下,分头往那不远处的几个村落去。太阳行将堕下,尽那最后的热量与红颜色,散发到山坡、河道与单孔石桥上。

桥头便是市集。

我从闷躁的三轮车篷里走下来,迈眼就看见市集。三轮车,是机动的,农忙时,乡下人多用它拉粮食送粪,农闲了,便将后车斗糊一张帆布篷,往返于县城与扒河之间拉运客人挣些吃盐钱。市集便在几辆停着的三轮车后面,地上铺一张两张麻袋或塑料布,上面置几个茄子、番瓜、一些豆角或辣椒,是卖菜的;也有卖肉的,皆于凉荫地儿支幅肉架子,架子上挂一扇两扇将要割净的猪肉,旁边案上摆放着砍刀、剔净的大骨头和成堆肥肉膘;紧挨山坡的是几间低矮的瓦屋,一间代销店、一间熟肉铺,另一间是充汽补胎的修理部。天色已昏,屋前流动的商贩不紧不慢地收拾家伙要回去。代销店和熟肉铺里热闹不减。几个赌钱的,正赌得眼红,吆喝店老板将电灯拉亮,地上扔满了烟头。熟肉铺里聚四个五个喝酒吃肉的人——大盘猪头肉、大盘切断的肥大肠,几十个火烧,满碗蒜瓣,成件的啤酒,大口吃大杯喝,大声议论着哪村哪家的娘们屁股大。太阳终于沉下去,剩一抹两抹泛黄夕晖,在西山的脊上褪色。而一天黛褐,与半钩镰月的清明,自东向西,帐幔一样,缓缓笼罩住麻地川了。

河水愈显清洌,水流碰撞石头的清音与绕过草根洄响,点点片片传过来,听起来冰凉凉的。官道上业已很少人走,喧闹一天的轻尘,覆落路石上,如新露打湿的黄蝶,再也腾挪不起。间或几声牛哞,从黑黑树影和几簇灯光处,疲倦传来。我须要农人喝罢汤歇息之前赶到朋友的家。不远处,官道拐了弯儿,朋友的家,究不知还有多远。然而,河谷却愈见狭隘,拥拥挤挤植满了苇子,不见流水了,照例能听见婉转的水声,一如少女走过时环佩的细响。清秀的月亮,衬了苇叶摇动,更显俊俏。微风起来,苇子倾开道道缝隙,望过去便见河那边高坡与坡上一处一处石砌的院墙与房子。因了月色白晰缘故,倒看得清楚。房子竟也是石头垒的,只在起脊的时候用瓦。那瓦,可能经了日月与雨雪的晒淋久了,变成褐色。而墙石却不粗糙,但交口的空隙长出几棵草来。还能看见鸡子,立墙头或卧枣树枝上,一动不动的,是熟睡样子。苇叶合拢了,仿佛隔断烟火俗世的一段生活,复又走在通向幽深的路上,心出奇地宁静。但有骚动的,比如来来回回的萤火;偷情去的田鼠;还有谷底一声高过一声的蛙叫。自然,也会有醉汉,哼着小曲,从身后赶来,一律是桥头市集上吃了熟肉喝了酒回转家去的闲汉。

这些闲汉多没有媳妇。

有媳妇的汉子们城里镇上办完事,是要早早回家,绝少到市集喝夜酒的。原因一来有了家小懂得柴米油盐来的艰难,轻易不肯破费拿钱换酒肉吃,二来便是夜里实在想傍媳妇边。这样,既可得本份人的好名声,又可看牢媳妇,以免婆娘们做出伤风罢俗的事体来。山里闲汉们胆大心野,见哪家媳妇俊是会来偷吃“野食”的。再说,喝家里媳妇做的玉米糁胡涂、吃炒窝瓜或肉豆角,然后蹲石头上,与邻居们唠唠嗑,也是满享受的。闲汉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喜欢夜里热闹,白天睡觉。闲汉多是没娶亲的小青年或老光榻,跑到村里代销店或会说书的瞎子家,打麻将摸骨牌、或听荤段子,以此来消解寂寞膨胀的情欲。有时听书的,会来些娘们,间或还有一个两个标致的女子来听。瞎子便不再讲荤段子,讲《花木兰从军》讲《说岳全传》讲《隋唐演义》,大部分是说到关键处往往要停下来,留待明夜来讲。明夜,娘儿们或女子还会来,不过多数是要跟着丈夫或娘家亲嫂子的,常来不跟这些人的,多是借了听书的名义来约会旧情人新相好的。她看他一眼,他看她一眼,趁别人不注意,两人就一前一后出去了。来到山坳里来到大槐树下来到麦秸垛边,两条火热身子铰一起。这里的人家,大多留有一洞或两洞窑洞房,哪怕家境富得都盖了小洋楼的。窑洞一律是往山体上打洞,砌上砖,安装上门窗,里面冬暖夏凉,多住女眷。家教严的人家,夜里不许长成的闺女、孩儿们出门乱窜。还读书的,是要在窑洞里拉着电灯读书习字;不再读书的,闺女们便要趁了灯光搓麻绳纳鞋底,男孩们就会顶了光席上平房顶或山平地早早睡下,为明早下田干活养精蓄锐。

但也有家人没法管、管不住的青年男女。

他们是参加了镇上国乐队或县里的戏班子的,天一断黑,便要到具茨山半腰的逍遥观或某一处平坦有月光的麦场上,练声与排演节目,照例排练的大多是豫剧《倒霉大叔的婚事》和越调《收姜维》。我就着月光爬上石阶到朋友家门时,清风送来一段豫剧清唱。朋友给我开柴门,一只大黑狗围着我吠,惊醒树上的鸡、棚里的鹅。一时鸡鸣鹅叫,遮掩了唱戏声。当时我想,定要抽出时间和朋友一道去麦场或逍遥观听戏,可究竟没能顾上去——那仅有的两个美妙夜晚,终是被躺在具茨山顶的青石上与朋友诸多美妙的闲侃挤兑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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