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回了趟家,是回她娘家,她娘看见她就哭了。
大正月的,城里没供暖气吧,小妹的脸蛋耳朵被风刀子割得裂出一痕一痕小口子,红赤赤的,像浸着血,衣着就更见破旧,还是大前年穿回来的大氅,质地与样式,早过了时,看模样日子过得浑不如十里铺打工的村里闺女呢,就甭再跟人家万狗家的闺女万大红比去,看看大红那穿衣打扮,再看看人家花钱那气势,小妹娘便落泪了。
“闺女,城里真不好过,你跟红利就回来,十里铺彩印厂效益通好着哩。”
“小彩印厂,早早晚晚要取缔,污染严重得很呢。”
“要不,你也去深圳!看见大红了没?这次村里修路人家两口子出了五万块。”
“村口还给人家立了牌,你万狗叔的名儿也刻上了。”小妹爹一直窝在檐下抽烟,听老婆子这样说,便接上了腔。
小妹的心一绞,剌疼,不相信自己就白上这几年大学,便瞪了眼爹与娘,你们就知道钱钱钱,环保意识呢,道德人品呢,你们再这样唠叨,明年我就不回来!
小妹爹不吭声了,拿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又装一袋烟,抽起来;小妹娘顺下眼,展了展围裙,进灶火屋做饭去。天,快晌午,日头移到头顶便很有些力量,白花花光线摊在院子里暖和和的,三两只鸡便在暖和的土里朴腾刨食,而那一只狗始终卧在小妹爹跟前,一会儿伸直脖子支起耳朵,警觉得很,一会儿呢又缩脖子耷拉耳朵,睡着的模样哩。
小妹的爹娘不吭声了,小妹反倒难受起来。
她不言不语走进东厢房,打开娘家黑白电视机,这电视已有七八年了,她早许爹娘要换一台新的来,不想自己上班的省第二纺织厂破产,结果非但电视机没给爹娘买,自己和女婿吃穿都紧张,她的泪涌上来,忍几忍,没忍住掉下来。
小妹姓苏,叫苏小妹。
苏小妹打小就是个争气要强的闺女。这一点,像她娘苏七婆,圪塔寨老少爷们都知道,苏七婆这婆娘了不得。乡下人说这女人了不得,并不是说这女人有多高文化多深墨水,而是言她多能干农活多能吃苦。苏七婆能干活能吃苦,南头住的杀猪的万狗都敬服。万狗在圪塔寨是能人,能人是不干农活家里日子过得红火的,万狗就不干农活,万狗的家底儿单说前几年,就甭说这几年人家闺女贴补的,在寨子二百多口人家,也算是顶尖的。万狗本事大呐,能杀猪,能骟猪,还能倒腾个生意。所以,万狗在寨子里活得就体面,就有骨子,来来去去骑辆前头飘一撮白猪毛的“二八”自行车(那是骟猪的标志哩),一只手握车把,一只手夹着香烟卷放在嘴边吸吸又甩下,见老爷们儿带摆不摆的,老少爷们却敬重他。然而,万狗敬重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女人,便是苏七婆。
苏七婆原名不叫苏七婆,叫梅英,嫁给圪塔寨瘸腿苏七后才被称做苏七婆的。
苏七原先腿不瘸,在一里外的八丈坡小学当教员,是个胸中有笔墨的教书先生呢。那时,教书先生虽被批成“臭老九”,然寨子人心里还是敬重教娃儿们识字读书的先生们的。苏七在寨子里有威望,所以说媒的人不少。苏七,长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个人条件是不错,可家里穷,穷得叮当响。所以说的媒,姑娘看上的不少,而姑娘爹娘愿意的没一个。苏七是孤儿,自小到大,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早年读书也是寨子里或寨子外八丈坡的好心人家供应的。万狗爹万胜就常供应他。苏七与万狗是同学。可是,万狗读书不中,喜欢跑着玩,更喜欢看骟猪。寨子里要是来个骟猪的,他眼睁多大看人家骟猪,从头看到尾,一个不拉。骟猪的便喜欢他,万狗爹万胜摇头叹曰:
竖子不可教,竖子不可教呀!
万狗爹万胜是个老私塾先生。
他看中读书人。儿子万狗死活不上学了,偏偏学杀猪和骟猪这些手艺。他爹万胜仰头长号:败家子,败家子呀,气死我啦。万胜气死那年,几个读书人下放进了圪塔寨。有上海的有郑州的,还有一个据说是北京某大学里头的教授哩,他们来到寨子里挑大粪喂牲口,夜里还要挨贫下中农批斗,万狗翻翻眼珠:我的娘啊,幸亏没听老头的,要是听他话再多读几年书,这辈子非倒血霉不可。
万狗没有倒霉,反而混了个生产队记工员,整天下地不劳动,胳膊窝夹一记分薄子,走走转转,一天挣十分。
倒霉的是苏七。
苏七也真是的,小学教员你就好好当呗,偏要跟那个北京教授来往,来往就来往吧,还偏要跟公社干部做对,说公社干部不该叫北京教授天天挑大粪,公社干部恼了,他是来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不是来当太上皇的!你苏七这个人政治立场有问题,一句话,苏七便被派到西山修大渠。结果,渠还没修好哩,他的腿被一颗滚下坡的大石头给砸瘸了。苏七被村民用板车拉回来。板车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这女子是梅英。梅英是西山沟风栖庄的,高挑挑的个儿,粉嘟嘟的样儿,跟花骨朵似的,圪塔寨老少爷们吃一惊-----这不是董永领回了七仙女么。苏七在老少爷们眼里就是有点傻气的董永,可傻人有傻福哩,标致齐整的梅英硬是相中了苏七咧。
苏七和梅英成了亲。
成亲那年春上,北京教授最后一个返了城。北京教授走时,来到苏七家,对苏七和苏七婆说,要让下一代孩们儿多读书。
苏七不言语,而苏七婆拼命点点头。
事后苏七说,我看读书这一行没有多大出息。
谁说哩?苏七婆不相信。
看看我就知了,说是念过书识得字,在咱圪塔寨有啥用,屁用没有!苏七呵呵一笑,自嘲一句,命也运也。
苏七婆硬是不相信。
苏七婆不相信自家日子会过得不如人,苏七腿不中用了,她里里外外一把手,下田干活顶个男劳力,下地回来将穷家拾掇得亮亮堂堂,漂漂亮亮。苏七婆还做得一手好针钱,烧得一锅好茶饭,将苏七和自己收拾得跟城里人没两样儿,难怪寨子小媳妇大闺女都说:人家七婶生就成一个洋气人儿。苏七婆不相信自己不会生孩子,怀一个流产,又怀一个,又流产,她就再怀一个,医生说这次再流产,她就永远不会怀孕了。可这次没流产,而是产下了个女儿。苏七婆三十二岁那年产下一女儿,她给女儿取名:
小妹。
苏七婆这女人干啥事都有一股子劲儿,就连生孩子也是不生一个,死不罢休,中!圪塔寨人挺服她,主要是服她那争气要强的一股子劲儿。
看看邻村有种药材的发家了,她就种药材,而且一种就灵-----她所种的药材让县里来收药材的人直伸大姆指;看看人家养蜜蜂发了家,她就养蜜蜂,而且她养的蜂酿的蜜就格外甜------八丈坡和坡外人都来买她家的蜜。
苏七婆家发了。
和她一样发家的,圪塔寨还有一家,那便是寨子南头住的万狗。万狗也发家了。万狗说,他是靠手艺发的家,-----逢年过节杀猪卖肉,农闲时分走村骟猪,偶尔当当行户倒腾一两件生意。万狗自然有钱,可是万狗不敢在苏七婆跟前充大。万狗内心底气不足哩。缘何呢?他的闺女大红不如苏家闺女小妹那样争气。
大红和小妹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大红生于鸡叫时,而小妹是在晌午头儿落了地,虽说不同时辰,单就圪塔寨二百多口人家来论,却是出生的奇。再说,这两家皆是寨子挑尖儿舒坦户,老人间便起了迷信,说天上两只风凰飞累了,相中这块风水宝地,便来盘窝,脱胎换骨化成人。
两家小闺女出落得的确是齐整。
先说小妹,你瞧那身段儿,小河沟似的凸凹有致,一双眼如玉米叶上露水,亮晶晶活灵灵的,轻轻一转满光彩呢;再看大红,丰丰满满,细皮嫩肉紧绷绷的,如涨满香气的春天窗纸,不敢用手碰。俩俊闺女打小就同班,一同上学下学,但两人脾性却不同。苏小妹文静,做啥事有心劲,沉沉稳稳不喜张扬;万大红活泼泼的,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还会唱民歌。
起开始,她俩都在八丈坡上小学。
八丈坡是个行政村,管圪塔寨、枣树林和八丈坡三个自然村,八丈坡自然村是八丈坡行政村的政治与文化中心,村支部与村小学,皆在这村里。八丈坡在圪塔寨西边一里地,小学校就在八丈坡东边一片杨树林里。清早饭刚吃过一会儿,校门口大钟敲起来,一二三四五年级五个班学生,一窝蜂涌进教室里,他们开始上课了。苏小妹与万大红坐一个教室里,万大红个矮些坐前边,苏小妹个高点儿坐后面,坐前面的爱玩爱唱学习成绩不理想坐后面的一门心思听讲呢语文数学门门优。俩闺女都挺讨老师喜欢的,可五年小学之后,情形变了。
五年后,两人同时转进十里铺中学去念书。
十里铺是颍河边一个古镇子,镇上有酒楼有商店,是个繁华地儿。十里铺中学在铺子南头,学校有学生食堂还有女生宿室,男生没宿室住在教室里。圪塔寨距离十里铺没多远,满打满算五里路,小妹和万红便不住宿室,个个骑辆自行车每天来回跑,但是跑着跑着,大红不跑了,说耽误念书时间,便住进女生寝室。谁知道初二没上完,万大红便谈起恋爱来。万大红是学校红人呀,不是说学习,而是言交际,那可是一枝花,全校师生没一个不认识她的。老师们提起来直摇头,可是追求她的男生却多,她今儿跟这个好,明儿跟那个好,自然,一些赖皮孩儿常为她打架。
她就越有名了。
她能歌善舞,镇里镇外的男生变着法请她去酒楼吃饭,交际面越来越广,甚至县城里都有人认识她的呢,三年初中枯燥的学习生活她倒是过得满滋满味。
苏小妹在中学也有名,是学习好的名声,年年总分班级第一。十里铺中学的老师,将她作为考县重点高中一高的重点人选来培养,人人说起来都挑大拇指,苏小妹愈发勤奋,学习成绩愈见得好。
这年夏季,中招成绩拿回去,万狗有些不服气-----
狗日的,我闺女会比不过苏七瘸子那家的闺女有能耐!
没看看你闺女跟疯子似的,人家小妹回到家帮老七婆洗衣做饭啥活不干呢,万狗婆娘一边开了腔。
万狗脖子一梗:就你那土窑窑会烧出来好砖头!------你当娘的跟苏七婆比比,哪一点比过人家去!
你觉得她好,你跟她过去,万狗婆娘围裙一解,不做饭了。
“红红的月婆蓝英英天
娘亲今格哭丧脸
冰糖葫芦串串甜
娘一哭我爹心发软”
坐西厢房听爹娘为自己吵架的大红“朴哧”一笑,唱起来。
还唱还唱,再唱还不把你爹给唱死!
你甭说,我闺女这一唱啊我心里还真就舒坦,万狗说,学习成绩好值几个钱,苏七可是一肚子墨水吧还不照样是瘸子,北京的大教授咋着啦,六七年还不照旧来咱寨子里挑大粪,我闺女歌唱得好,保不定哪天走红能挣大钱哩。
美死你,万狗婆娘经万狗这样一说,不生气了,又系围裙做饭去。
说归说,万狗婆娘终还是觉得自家闺女懒,眼见着的苏七婆闺女那勤快劲儿,全寨子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苏小妹是勤快。
这不,她又帮她娘做家务活去了。------做饭喂猪,收拾罢灶火屋收拾堂屋,里里外外拾掇净,她才到厢房拉亮灯看书去。
苏七和苏七婆坐当院歇息,一曲曲蛐蛐叫,从土围墙根飘出来,苏七透窗棂看一眼闺女,又看一眼老伴。老伴苏七婆说:
秋口儿闺女就要到县城读高中了。
是啊,闺女可是咱寨子多年来第一个高中生,争气要强仿你。
老两口相视一会儿,满足地笑了。
一霎儿风,吹响槐树叶子。槐树枝上的月亮,偷偷转进房山后。
苏小妹进城念高中。
不久,大红也进了城,是去八仙门酒楼当小姐。八仙门酒楼是县城最豪华的大酒店,在县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东头,一到晌午和夜晚,成排小轿车停在酒楼前,酒楼内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城内达官显贵城外商贾能人,谈生意的,卖官买官的,贩卖假药材的,偷运毒品的,皆在推杯换盏中敲定。大红能到这里当小姐,用她的话说,不但个人素质好,关键还会为人哩。常言不是说,做事之前先做人,人都不会做,做啥事会能成?
大红素质好,哪个不知道,那标致模样在那儿摆着哩,光有标致模样顶屁用,人家大红为人好着呢------见啥人说啥话,眼睛一动一个点儿,哄得你跟喝蜜似的,卖吃了你还要感谢人家呢。
所以,就有男人死心塌地为大红办事。
所以,大红想办啥事,只要张张嘴,事情就能成------有男人愿意替她效劳哩,比如,这次进八仙门酒楼当小姐吧,大红就没费力气。按大红意思说,她其实并不想进城来当个陪酒的,是因为她爹娘老在跟前唠叨苏小妹,说什么小妹都进城上学了,你看你,高中没考上,不是要窝农村一辈子吗,大红说,考不上高中就不能到城里了,我偏不信这个邪,所以她嘟气非进城不可。
苏小妹进城是上学,上学是要花钱的,我万大红进城要工作,工作挣大钱的,是骡子是马,咱比比谁挣钱多?--------现今这社会说东道西说南到北说来说去,还不是看谁有权有钱吗,谁有权有钱谁就是老大!
我要进城,我要挣钱,万大红对她在十里铺酒店交识的一个挺有本事的男人说。
那就到我酒楼去吧。
去弄啥?
当小姐,一个月少说也能挣几千。
都干啥?
陪人喝酒聊天大不了陪人跳舞什么的。
中哩中哩,我就去。
于是,万大红进城,进城里最豪华的八仙门酒楼当小姐了------原来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就是八仙门酒楼老板呢。
万大红素质好,很适应酒楼小姐工作,后来她常对投奔她的圪塔寨姐妹们说,想当初我在八仙门,可以这样说句-----那儿大部分顾客都是冲我去的,我一走,八仙门的生意就萧条了。
大红姐就是有本事,听的人这样子附合她。
咱出门是为啥,还不是为挣钱;想要挣钱,就甭讲那么多,豁出去挣到钱就中了,现今这世道有钱就是爷,没钱就孙子!
听的人,相互看看,又一起看看她们心目中的大红姐,大红不理她们,挺挺胸走近来接她的宝马车,听的人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这是后话,是万大红奔深圳特区打天下以后的事。咱先不提,现在单说她在八仙门的故事。
万大红在八仙门酒楼的确红。
县上那些官来吃饭喝酒,都点她的台。她能喝,喝了酒能唱,唱民歌。----
“白天里下雪黄昏晴
想哥哥我想得不能行
苦楝树上老鸹窝
我苦呀苦呀对谁说
一杆子称砣一篮子馍
不吃不喝也不饿
叫一声哥哥你听着
我心眼里只有你一个
。。。。。。”
好!这小闺女信天游唱得真不孬哩,县政协副主席兼文联主席巴老曹一手执杯一手伸着,直冲大红打招呼,小闺女叫啥名呀。
万大红媚眼一抛,露出笑,却没去理他。
呵呵,这小闺女真有个性哩,有个性哩。风雅的主席都说大红好,大红身价就来得高,出一次台,唱几支歌就要好几百,这是明收入,还有暗的呢,人家大红可懂得开发自身资源了,和她好的官有好多呢------公安局长,税务局长,这些正科级的不在话下,光副处以上干部就有四五个之多。万大红有本事,那些想当官没门路的,那些来本地做生意开发市场的,都暗暗交好她,让她在某些领导跟前给通融通融,一时间,万大红几乎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县城里人暗暗叫她“地下组织部长”。
八仙门老板知道她是个宝就千方百计留住她。先是让她做歌舞厅带班的,又叫她当前台经理,后来干脆让她做自己的助理。可是万大红心野了,小小八仙门酒楼盛不下她了。
不中了,到我局里做个秘书吧,好几个官们这样讨好她。
我才不干哩。
万大红不想在小县城混了,她想要出去闯大世界。
万大红来到深圳。
之所以来深圳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听说苏家的苏小妹考上大学到了大城市,她心里有些不服气,苏小妹能进大城市我照样能;二是她结识了深圳的一位大老板。这位老板姓胡,名字叫浓任。胡浓任前些年来内地跑生意,贩卖过假药材,也做过一次两次走私毒品的黑生意,啥挣钱弄啥,没个固定营生,但是发了大财。有钱,南方人也会享受,凡来小县城胡浓任就必吃喝在八仙门。八仙门好,里面有个小姐叫万大红漂亮哇。万大红看他出手阔绰,便有心结识他。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胡浓任成了万大红的情夫,万大红成了胡浓任的情妇。胡浓任一张嘴皮子更能说,将自己在深圳的家业吹得跟赖昌星似的,听得万大红眼珠子翻得老圆,嘴张得老大。
“我说小红,跟我走吧,就我这本事再加上你会混得更好!”
小红早动心去闯深圳哩,经他这一说,满口就答应,中啊,到那里你可要待我好些呀。
没问题。
那一夜,万大红将胡浓任侍候得闭了眼直喘气,舒舒服服的。第二天,万大红便跟了胡浓任打车走了。
可是到了深圳,万大红傻了眼。
胡浓任可真有点儿“糊弄人”的,他的家业根本没他吹得那么大,但也不算小,看得见的资产是在松岗那儿有个快要倒闭的灯泡厂。最为可气的是胡浓任家庭没像他说的是解散了,老婆孩子过得好好的。万大红没吱声。
大红,你后悔了吧?
万大红摇摇头,反而是充满深情地对胡浓任说,我既然跟了你,就没打算后悔。
万大红这句话说得是实话,再说后悔顶啥用,万大红使出手段,先是让胡浓任给前妻离了婚,虽然说是离婚不离家,但毕竟是离开了,然后又劝动胡浓任将灯泡厂转卖了,拿来转厂子的百十万去了蛇口开了家“罗蒙西莎酒巴”。万大红啥人?女能人啊。一段肉乎乎身子做战场,很快就将那些日本人,英国人和别的国的一些老外们打翻在地。酒巴间生意火起来,钱,树叶子一样落下来。四年不到,万大红在深圳就又办起了日本料理店,咖啡店,连胡浓任也不得不叹服:
女人啊,只要拼上了,没有做不成的事。
去你狗娘养的!万大红骂了一句粗话。
万大红在深圳办起第二个私家店时,苏小妹纺织大学毕业分配进省第二纺织厂。
苏小妹当初能分配进省第二纺织厂,还是得利于他爹苏七“朝里有人”呢------苏七与曾下放到圪塔寨的北京教授关系铁呀,教授一封推荐信,苏小妹才得以留到省城。这在她纺织大学同学中间,可以说,算是分配得相当不错的了,------她同学中好多没门路的皆回了原籍县里棉纺厂或绵麻公司去,有的还惨,被安排进乡棉花收购站。闺女好歹混了个省城人,没白上几年大学,苏七对苏七婆叹道。
纺织厂领导很是器重苏小妹,毕竟她所学专业对口,所以工作不久,便将她调进厂生产科当技术员。
与苏小妹一前一后调进生产科的还有一大学生,男生,叫曹红利。曹红利是省师范大学毕业,学历史的,不想去教书,他父母找门路托熟人,让他进了纺织厂。
两个年轻大学生同在一科室工作,慢慢产生了感情。虽说当时纺织厂效益就不咋好了,但发工资还是没问题的,两个人火热恋爱着哩,情感生活过得蜜甜,便没考虑厂子的前途。
再说这么大一个省第二纺织厂的前途也不是他们两个年轻人所要考虑的事,所能管好的事。-------往高处说,上面有纺织厅领导,往低里说,有厂里厂长、书记呢。他们两个所要考虑的是小生活,结婚吧,红利说。
咱要给爹娘说一声儿,苏小妹就带红利回了趟圪塔寨。红利是个小白脸,一看就像城里人,城里人回到了乡下,老少爷们都高看着呢,苏七和苏七婆高兴得不行,------自己的闺女和将来的女婿皆白白净净体体面面的是城里人,街坊邻居都夸奖,老两口的面子上有光。
中呀中呀,你们两个想啥时办事就办了吧,苏七说。
苏小妹和红利相视一笑,一起给爹娘举了个躬。
第二天,两个年轻人高兴高兴地手牵手回省城去,苏七婆翻眼对苏七说,你咋答应得恁快?
我看咱闺女愿意呀。
闺女愿意也不能答应得恁快!苏七婆说,咱不能让人看轻了咱闺女。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没安苏七婆意思办,苏七婆不想让闺女结婚这么早,再停停,可是两个年轻人回到省城,就向单位要了间房子,搬进一起住,结了婚。
楼上一对喜庆得放礼炮,楼下一对中年夫妻却为以后生活犯了愁,-----楼下的一对夫妻是纺织一车间的,昨儿刚下了岗。
纺织厂效益不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工人们还熬着,一是这毕竟是个吃公家饭的“铁饭碗”,二是大多数工人进厂子好多年,有感情,不忍离去。工人们兴奋兴奋地盼来了企业改制,“省第二纺织有限公司”的牌子挂上了,厂子里也成立了董事会与鉴事会,大家都想这回可要好起来了。
但谁料想,还是“王八的房子------原物儿(鼋屋)”,效益没见提上去,下岗的人员却日甚一日在增多。
这几天又传出可怕的风声:科室人员要精减。
不久,减员增效的方案出台了,文件上说,重要科室人员指数控制在三人以下。
苏小妹与女婿红利皆在生产科,生产科应该是纺织厂的重要科室,原先有五人,其中一正一副俩科长。俩科长是必保留的,还留一人,留谁呢?当然是从苏小妹与红利中间选取,因为二人年轻,又都有大学文凭,条件再苛刻一点,当然是要留苏小妹,因为,她是学纺织专业的。
还是你留下,只要你能混出来,咱们将来生活就能行。晚上,小两口儿坐小小客厅里说着话。
厂子早晚要垮掉。
撑一时是一时,你总不能跟那些车间里的工人一样到街上蹬三轮车吧。
我看早早晚晚要逼到那一步。
知识就是力量,我不相信能过到那一步。
大气候所致,人力难为呀。
明天你好好上你的班,我进省电大学机算机去,待你下岗了,我也学成了,天无绝人之路!
苏小妹这脾性仿她娘苏七婆,弄啥事,总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曹红利继续在生产科上班,而苏小妹,这个纺织大学生却在纺织厂落了个下岗的命运。
八十年代凭知识,九十年代靠关系,瞅没瞅见,大学生苏小妹也下了岗了。家属院有人这样议论。
唉,现今世道,认啥?认钱认人哩,没钱没人,难活啊。
苏小妹下岗怨她自己呢,一个曾是厂子中层领导的人挤了眉眼小声说。
咋着回事?
年前,纺织厅领导来厂里考核干部,厅里一位副厅长。。。。。。下面的话压得很低,是对那听的人耳朵旁边说的。
噫,我敬佩小妹那人品,听的人听过后竖起了大拇指。
咱厂里谁不敬佩,连厂长书记都敬佩人家苏小妹,可是,唉,不适应也是不行的。
苏小妹是不适应那一套,甚至还相当反感------那位副厅长喝醉酒了,在她身边涎着脸,动手动脚的。
副厅长说,小妹,我调你到厅里工作吧,说着凑过嘴唇想吻她。
苏小妹怒了,甩那个副厅长一巴掌。
这件事过去五六个月了,苏小妹谁都没说,可是,却传了出去------看来,当天厂办主任特意喊她来陪副厅长吃饭是听了招呼的,吃过饭要她去小会议室给休息的副厅长倒茶,也是有人授意的,狗眼看人低,苏小妹一想起这回事就来气。苏小妹这一义举传出去,受到了不少纺织人的敬重!
苏小妹就是这脾气,一斧子两橛儿,谁也不求,谁也不巴结,要凭自己能力与才学吃饭。可是苏小妹过得艰难了。
不久前,女婿红利又下了岗。虽说自己机算机技术学得还算行,但总找不到合适岗位,只好在私家公司里打工,挣些糊口钱。红利原也是个极要脸面的人,放不下架子,上学所学专业是历史,用处又窄,失业后,一直在家里窝着。这不,大过年的,没脸回丈母娘家,就让小妹独个回来了。
圪塔寨老少爷们猜出苏小妹在省城下岗了,虽然苏七婆藏着掖着,但是大家伙眼睛不是白长的-----大过年的穿戴是能说明问题的,-------苏小妹要是有钱,穿的还是大前年穿回来的大氅吗,这大氅质地与样式,早过了时了,看模样,小妹的日子过得浑不如十里铺打工的村里闺女哩。
这几年,圪塔寨女孩子大多初中不毕业就下学到十里铺彩染厂打工了。
小妹到寨子走一圈碰见女孩子拢一块儿嗑瓜子闲聊天,问上几年级了,全吱吱笑了说,早下学了,心里就纳闷,回来问她娘,那些小姑娘年纪小小的咋就不读书了?
读书没用啊,都知道大学生国家不管了,大学毕业找工作还要走门子托关系,难!
也是的,苏小妹幽幽地说。
她们在十里铺彩染厂,一个月能挣四五百,乡下没大开销,咱寨里小闺女个个有存钱哩。苏七婆说到这儿,又开始做闺女苏小妹的思想工作,小妹,城里挣钱难,跟红利回来,你俩又有知识,又有文化,咱家也办个织布厂啥的,不照样挣钱呀。
小织布厂和小彩染厂,国家明文规定要取缔的。
早说要取消的,越来越多不是,没见取消哪家啊,坐太阳底儿木椅子上的苏七说罢,托起烟袋锅,抽起来。
苏小妹不言语了,回家三天来,一闲下就与爹娘争执这些问题,她烦,她知道爹娘也烦了。
苏小妹爹娘苏七和苏七婆是够烦的,他们为女儿女婿前途忧心如焚呢。-----苏七去年开春悄悄写了封信问北京的教授,纺织厂倒闭了怎么办?
可是一直等到年尾,也没有等到北京教授的回信。他们失望了。他们害怕闺女和女婿沦为叫花子,所以,老两口不停唠叨要女儿女婿回乡下彩染厂来。
苏小妹不能理解,她更不能理解的是,爹与娘的思想咋说变就变得这样世故和滞后-----甚至到了不明是非的地步。
但她想想自己的生活状态,看看家境,再回想一下这几天爹娘和寨中老少爷们夸或羡慕万大红种种风光生活的话,会突然“清醒”起来------人啊,活一辈子还不是图吃图喝图快活吗,于是,她似乎理解了万大红和这些乡下妹子们早早下学去挣钱的心思了,但瞬即,她又为自己有这种“清醒”而羞愧,甚尔恐惧。
但不久,更让她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苏七婆对她说,寨子里十多个女孩子争着去大红在深圳新开的桑纳房里当按摩女郎,可是万大红只要三人,为此,几个女孩子在大红家争吵,还差乎打起来。
苏小妹收拾一下东西,对她娘说,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