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天来,我时常想起老家小院颓墙边的那丛菊花。
猛然回望已是二十多年过去,岁月的风雨已将昔年物事浸漫得模糊不清,然而小院内那几簇菊花,近日来在我记忆深处,异常鲜亮,——多瘦多细茎枝,透过楝树与晨曦,伸展出笑脸,多像乡间朴实的村女,穿着花布衫,梳着小辫,挤拥在篱边,或说或笑,或支楞耳朵,或睁大眼睛张望,这其中最清秀的一枝,便是我的小妹呢。
小妹,从河坡回来。
村落里弥漫着清风与狗吠,一瓣月芽掉在楝树枝上。小妹手捧一株菊花,冲我一笑:“哥,咱们来栽棵菊花吧。”小妹扎着两只小辫,明亮的眼睛映着月芽;小妹转身进院去了,那枝野菊花的清香,跟随着她,逸散得满院都是。小妹走到土墙边,拿起小铲栽菊花;菊花在小妹手中,像一盏明亮的小灯。我帮小妹打来一桶清盈盈的井水。水光耀着小妹,小妹在月下,像一只白鹭。不一忽儿,一棵爽气气的野菊栽好。小妹与青菊蹲在一起,倒影在一片清亮的井水里,真好看。
白鹁鸽飞起来。家家户户瓦脊上升起炊烟。小妹帮祖母做过早饭,挎起小书包,去枣王村上小学。我们家贫,小妹穿着她姐姐打下来的小布衫,很破旧,但是很干净。小妹穿著的裤子也很短了,露出来一截儿脚脖子。小妹辫子一甩,笑了。阳光照下来,照着大杨树下的小学校。小妹歪着脖、咬着铅笔头,专注的思考。小妹学习成绩好呢。课间,小女生们皆好围着她,踢踺子、跳绳,笑呀笑的,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小妹是那只最活泼的小麻雀。放学了,一个个男生女生涌出教室门,小妹脚一跺:“站好了!”小朋友们都站好。小妹是大班长,领着他们,喊着“一二一”走在田野边的小路上。小妹的两根小辫子,在她肩头,在阳光和风里,一跳一跳的。
那些年,乡村的学校还上夜课。寨子里只有支书和有钱人家才买得起手电筒。我们家是没有手电的。一天下午,我见小妹坐在木格子窗下忙碌。菊花开了,满院子清香;几只花斑鸠,在核桃树上摆动小脑袋;祖母坐屋檐下择菜,一行大雁,在圆圆的落日边穿过。祖母喊:“小俊、小俊,择菜来。”小妹没答应。我就冲到屋内朝着小妹凶:“咱奶喊你多遍了,咋就不答应!”小妹见我发脾气,吓得大眼睛怯怯望到我,一双小手就忙往背后藏。我过去一把抓住了。原来,小妹正摆弄我的小墨水瓶呢,桌子上有剪子,线绳和一枚小铜钱。
“做什么的?”
小妹不吭声。
“拿过来!”
这时,小妹的泪水掉下来。小妹哭了,我不敢要了。我忙蹲下身来哄她。奶奶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做煤油灯的吧。”小妹忍着泪,狠劲的点点头。原来,过罢秋假,小妹须上夜课。小妹就找来墨水瓶,去制作一盏小提灯,其时,我已跟父亲去遥远的城市上学,哪里知道这些事呢。
我所知道的,只是小妹提起我来很自豪。
一年暑期,小妹与几个小女生,在院子内石桌边叽叽喳喳包着红指甲。她们将小桃红采下来,研碎了,将花汁儿与明矾拌一起,用小布条包着那花汁染指甲。我坐在窗内读书,忽然听到一个女生问:
“这些小桃红是你栽的吧?”
“才不是呢,是我哥给我栽的!”
“你哥让你染红指甲?”
“咋不让呢,我哥待我可好了,瞅瞅这些花树,都是我哥栽的呢!”
我听见了,笑着,眼望过去,三只大喜鹊落在我家墙上,小桃红与菊花,一株株精神着呢。小妹她们就围坐在花池的前边,像一堆蝴蝶,我刚要放下书,去外边,又听到有女孩问:“你哥学习很好吧?”
“好着呢,在他们学校总是第一名吧。”
以后,每每我在城里功课成绩下滑,我爸就会数落我:“看你这老大哥,在你妹妹跟前儿,怎么当表率!”
小妹成绩一路领先。先是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考得乡重点初中;又以第一的成绩考得县高。小妹愈发长得漂亮,高挑身材,桃儿脸,还是一对小辫子,不过一只搭前边,一只甩后边。小妹还爱养菊花,每当放学或帮妈妈田里劳作回来,小妹总忘不了去站在花池边看一会儿、摆弄一下那些花的。那些菊花,在妹妹的侍弄下,一株株开得好看,每逢家里来人了,莫不夸赞:“满院子尽是菊花香呢。”
“都是我闺女养的。”妈妈笑着说。
客人就夸起我小妹。小妹害羞了,脸儿一红,跑进房里边。客人们笑道:“这小姑娘将来有出息。”当然呢,我小妹学习捧哩。不久以后,她便以优异成绩考上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后,留省城一家单位工作。然而,小妹妹的生活却不大如意——我的小外甥女一出生便得脑疾,至今行走不便。忽然前几天,妹妹因为过度劳累,病倒床上,要接受手术。我打电话过去,小妹依然笑了说:“没事儿,没事儿的。”末了,还劝我多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