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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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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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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村庄

小时候,常常跟着妈妈身后,去马岗儿。

马岗儿,是一村落,榆树多,瓦房多,姓马的人家多;又因了村里的田,多属岗坡地,便被叫做马岗儿了。

妈妈姓马,娘家便在马岗儿。

我姥娘是个小脚妇人,胖胖的,生育了五个子女,妈妈行二,两个舅舅和小姨便称妈妈为二姐。我姥爷是屠夫,但很瘦,大长脸,身量高,常弓着腰。后来,姥爷改做厨子,炸得好肉丸子,做得一手好菜,十里八村闻名。孩童时,我大不喜欢往马岗儿去,一是认为姥娘对我不亲;二是有些害怕姥爷。至于姥娘待我不亲,只是一直这样想,却并没觉得,相反,现在回忆起来,姥娘对我还是蛮亲的,比如年下到她家了,姥娘总会捞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吃饭,且将我喜欢吃的菜,布到我这边来。临走了,还将煮熟的猪肉块儿、豆腐条与丸子,装满一大篮子让我们捎回去。姥爷,我是有些害怕的。他总板着脸,脸上还有些麻坑儿,我到他家了,如果一时不听妈妈的话,姥爷就会说,找根绳儿拴住腿吊井里!我怕被吊进井,于是变得很乖。或者我一时不顺心,闹了人,正哭呢,姥爷便会吓唬我,再哭,拿布袋子装了街上卖了。我是怕他卖了我的,就噤若寒蝉。总之,孩时我相当怕姥爷,以致于当我野马般疯闹疯玩时,小姨或家人常拿“你姥爷来了!”这句话来震慑我。然而,我很喜欢吃姥爷炸得肉丸子。一年,我家盖大瓦房,请来姥爷做菜待客。姥爷瘦瘦高高的,来了,白围裙腰间一围,开始在新搭起的帐篷内,切肉块,剁骨头,炸丸子或油出豆腐。香气飘出来,馋得我坐立不安。因为怕他,总远远的看着,趁他不注意,赶紧溜进去,往大缸盆里抓一把肉丸子,跑出来吃。

何时第一次去的马岗儿,当然是我不能记得。

总之,每年正月初三,妈定要带上我们,回妈家串亲戚。邻居们说,那是我妈到妈家显摆她生养了四个虎势势的孩子。我看有这种意味,——平常日里,若不听妈的话,还行,妈不咋生气;若那天闹着不穿新衣不跟了她走亲戚,妈很生气的。妈生气了,不吵不骂,站在床头,怀抱了新衣裳,盯着你,半天不动,暗自生气。妈从舍不得碰我们一指头、骂我们一句的,至今想来,我们兄妹四人,自小到大,谁也没挨过妈一句打骂的。年少我很淘气,总惹妈不高兴,凡她吩咐的事儿,总对着干。妈实在生我气了,背起锄头,田里去。回来,气消了,还是该烙油馍就烙油馍,该挞菜合还挞菜合,早叫我惹她生气办的事儿说的话,忘净了。正月初三,这天不行。若不按妈的意思办,妈会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直等我接过新衣穿了,答应跟她一道去姥娘家走亲戚,妈才善罢甘休,会心一笑。

马岗儿离我家大约十余里。

出了寨门,往北走。穿过几块麦田,翻过一座单孔石桥,越过一片坟地,沿大渠稍往西一拐,便见着棵棵大榆树,座座蓝瓦屋,那便是马岗儿村。村子东西狭长,南北窄短,顺着渠岸摊开去。村子中央一条大路,与大水渠取平行态势。鸭子、鹅在村南渠水中游动;人、车马在村中大路上碾过。榆树都是黑的,房山都是土黄,屋瓦都是褐蓝。其间,便有三五农人,端着粗瓷海碗走出来,或依墙角坐了,或蹲石臼上,或靠树根圪蹴着,一边往惯常骂人的粗鲁大口里扒拉饭,一边没边没沿儿喷大江东。一群鸡子和狗,溜达来去。日里村子是悠静的,然而年下这多天,却热闹。村子西头早几天,就起了大会。唱大戏,走高跷,玩狮子,划旱船,不一而足;卖瓜子,卖冰糖葫芦,卖糖人,卖泥公鸡哨的,应有尽有。姥娘家在村子东头,按说不是会场,不应太热闹,但是不!村子东头自然有村子东头的喧闹处:喝了一肚子烧酒吃饱了肉的醉汉,东倒西歪,站在风地里跟一群打趣他的人少天没日月地说醉话;平常腼腆,仗借过年的兴劲儿,开始站在街中间拦截村里女婿们要好烟的年轻后生,与泼妇间的张家长李家短,构成一道独特的风俗年画。

那些年,我父亲就常被这些年轻人拦住要烟。

一般都是妈妈在妈家的晚辈们,他们大老远瞥见父亲骑着车,带着我过来,便笑嬉嬉的呼啦围上来,这人叫“二哥”,那人叫“姑夫”,先将父亲骑的自行车把搦住,然后便开始掏衣兜,好烟当然要掏出,一人发一枝,嘴叼了。有打火机也要没收了,凑一起点着烟,边吸着,边打趣。无非是揭父亲的短——比若,哪年哪年喝高了,哪年哪年烂醉了,等等之语。这时,妈妈骑车子过来。这些人,一律尊敬尊敬的,喊“二姐”,喊“二姑”,又接车子,又接年礼,让我妈前头走着,然后一脸笑的,小心小心地后边慢慢跟着。

姥娘,还有二舅小姨,都早在大门口等候了。

还没等我们开口,后边接客的,便笑着扯喉咙大噪子喊:

“二姐二哥来啦”“二姑二姑夫来啦。”

父亲被让进堂屋。妈妈便走到姥娘跟前,叫一声:“妈。”姥娘高兴高兴的让妈妈坐。妈妈不坐,反而袖子一扁,往灶火屋帮忙做饭去。姥爷是主厨。姥爷围了围裙,在灶火屋内,煎炸蒸炒,忙碌不停。我没事儿,大人们都在忙着做饭、说话,我扯了小妹的手,到门外边,看人家放炮、打滴溜,或推铜轱辘。

“都回来,吃饭啦!”

我们便回来,都坐在堂屋内。八仙桌上早摆满七盘子八碗菜。男人们喝酒,女人和小孩们喝口乐。一家人正吃着呢,忽然来人,一进门,就喊:“二哥!二哥呢?”说着,挤过来捞起我父亲就走。姥娘说:

“福喜,别让你二哥多喝。”

“大姆,您放心吧。啥时候叫我二哥多喝过?”

我妈说:

“福喜,你二哥现在不能喝了。”

“二姐,我知道。”

说罢,笑嘻嘻的他夹起父亲的胳膊,出了门。父亲到别家喝酒去了。我们再吃一会儿,姥娘便开始给我们发压岁钱,一人一毛二毛的,都是新票。妈妈陪姥娘姥爷说话,二舅领着我们去村西赶会,或到东头岗地玩。年年赶会,赶腻了。小妹与我都喜欢跟着二舅去村东岗地玩。一溜慢上,没有路,只沿着麦田格鳞(俗语:田埂)走,越走越远,走上岗地。村子在坡下面,被烟雾断着,望过去,隐隐约约像一小堆深褐的柴禾棍儿——那是冬天村子里的杂树。唱戏声,伊伊呀呀传过来,时尔清晰,时尔模糊。我与小妹坐在田埂上嚼甘蔗。二舅攀到高高大白杨树上,给我们掏鸟蛋。晚风起来,刮得大白杨树摇,二舅就在杨树枝上,一晃悠,一晃悠,吓得小妹和我在大树下,蒙上了眼睛。——

捻指三十多年过去。

姥爷姥娘早已在泉下,二舅也早已进城经商,于去年突然得病,双眼失明。想来我不去马岗,已近二十年,现在马岗是何种样子,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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