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之北,便是北沈。
北河之名,在故乡,是相对南河也即颍河而言的。颍河,因其自寨南流过,村人便呼之为,南河。北河,当然便是流淌于寨子北边了。其实,北河并不是一条河,若硬要算是河的话,也该是世上最短的河流了,——自西向东长大抵不过半里之遥。然而,童年时期的我,却对它印象深刻,那一道盈盈的清水,晶亮滚过,仿佛邻家女孩的明眸,纯洁又明亮。
那些年月,北河常种稻谷莲菜,亦栽甘蔗。我们爱到北河玩。桥边一株大白杨树,满枝绿叶宛如 翠鸟,风一吹,纷纷扬起翅膀且叫呢,脆生生的声音便流下来,浸凉脸与身子。我们坐在树下,有时好像坐于透明的大灯笼里。那一树鸟叫,便若燃烧的蜡烛,在浓荫里忽闪忽闪地明亮。我们一壁听鸟叫,一壁抓石子、走丁或打扑克,享受着呢。妈妈荷着锄头,扇着草帽走过来笑了说:
“都大汉子啦,还玩呀,赶明儿都该去北沈上学了。”
北沈是有座方圆几里人家公认的好学校的,然而,我终没有去。去北沈小学上学,要经过一片乱葬坟。那里有一群一群又黑又大的鸟,陡然从丑且瘦的松林里窜出,“嘎嘎嘎”乱叫,听着瘆人呢,谁去!我究是去枣王学校上小学了,然对于北沈小学不能不说还是怀有某种神秘向往的,于是,每每串亲戚路过了,总禁不得要一眼一眼往校园里瞟。只见到几株高大白杨树,几张乒乓球台,有什么好,还不与枣王小学一样呢,这样一想,心中的些许遗憾也便慢慢平复了。然而,当年北沈村到底还是一些别致的去处:一是卤肉铺,二是水泥厂,三便是小湖边了。
北沈的卤肉,三里五村闻名。村里开卤肉铺的,原是位屠夫,大胖子,好像姓沈,与我妈还是远房亲戚呢,只是常年不大走动,便生疏了。听我妈说,早些年他们家弟兄俩个,都收购猪、杀猪、也卖肉。后来,老大开了熟肉铺子;老二却改行,买辆小拖跑运输去,不久出车祸,残废了。老大卤肉铺子就开在他家院里。这个院落,土围墙木栅门,院内养了条狗爱叫,不咬人,院门外白杨树上钉了块木牌,上面拿粉笔写着“熟肉”二字。我二舅与他家老大关系好。据二舅说,他家老大的杀猪与煮猪肉技艺,均是跟我姥爷学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因为,据我观察,凡跟了二舅路过北沈碰见他,他必一路小跑跑过来,亲亲热热叫一声“海献哥”,然后一定要请二舅和我到他家去,切斤半熟肉,倒几杯辣酒,让我们吃喝。若一时我们有急事须办不能停留,他必要抱怨道:“海献哥,你这是看不起小弟!嫌我穷?”
“说那啥话,哪里事儿!”
“那咋不家去,咱哥俩喝一杯?”
“没看我忙哩。”
但凡我独个儿去北沈,他便没这般热情了。他倚着院墙,兀自抽烟或与人聊天,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非等我走到他身边,尊他一声“舅”。他才带理不理“嗯”一声,然后慢达斯悠说:“来啦?”
“割二斤肉。”我说。
算价钱时,他扣分捂厘的,短他一毛钱,他都大眼一瞪:“不中!现在毛猪价又涨了。”
水泥厂子,在北沈村南。
小小水泥厂内常有石子几堆,烧炉一座。出入来往厂子者,多穿帆布衣,戴帆布帽,落满炉灰的眉毛,如霜天茅草。这些人,乍一看像鬼子;又一瞧似囚犯,一律灰头土脸。当年这些打工者,多属临村老实人或没门路出外挣钱的。他们常年累月县城不曾进过一次,镇集不曾赶过一回,若遇家里有急钱事儿,便来水泥厂下死力。北沈村条件好,绝少有人来水泥厂打工,而我们寨子闭塞,人也实诚恋家,故而多去水泥厂干活。比如周伯,便常年到水泥厂打工。周伯上有七八十岁老母,下养四五个孩子,周姆又羊羔疯病,生活自然拮据。周伯身量单薄,个子又矮,背了大铁锨,穿上帆布衣,每每黄昏,便拖拉拖拉往北沈赶,活像走动的土俑。一年初夏,我跟德成伯在北河看甘蔗。夜色降下来。月亮像个披发女妖,在杂树丛里穿梭。德成伯叼着烟卷,吸一口,慢悠悠地给我讲瞎话儿。都是些鬼呀怪呀的,吓得我越不敢听越想听。突然,乱葬坟那边“嘎嘎”一片响,黑鸟飞起来,又掠过头顶,如乌云。
我大气不敢出一口。
德成伯还在慢悠悠讲呢。
忽然不讲了,悄声说,看那边过来个啥。
我偷眼过去,只见一根圆木桩似的东西,扑扑踏踏,往这边来。
无头鬼!
果真不见头的,但有一点火星,德成伯说,那是鬼火。
鬼,越来越近,突然说话了——“德成哥在这看田呢”,原来竟是刚从水泥厂干活回来的周伯!
那些年,北沈村边有小湖;小湖就泊于水泥厂子边。不大,倒也芦苇环绕,鱼虾杂生,水也很清,晴天发蓝,雨天深绿。小湖状如大口袋,束口处,便是水泥厂边小石桥,湖水晶亮跃出来,潺潺流动,构成一道银子样的小溪。湖水深处五六米,浅只没脚踝。夏天洗澡,秋天钓虾,冬天溜冰,倒是好去处。上世纪九十年代,此湖虽然变小,但也足可赏玩。其时,我处了一个女友,乃是县城西街女儿,长相清秀,身材苗条,家人都喜欢。逢星期天,我便常邀她骑一辆车子,来到这小湖边,采芦花,制苇笛。她有一副好噪子,我一吹芦管,她就呀呀唱起来。鱼儿成群结队,墨点一样的聚拢来。她蹲在水边,伸出素手去逗鱼。我跑到小湖西边湿地里摘下一朵小蓝花,悄悄别在她头发上。她一声不吭,慢慢扭过脸。一对大眸子,湖水一样,清清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