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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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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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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夏天

往往是这样子,漫漫生命中,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大略是甚可感念也是美丽的,比如小时候那点夏日,无论向时境况怎样,现在怀想起来,还是饶有情趣——

一大侵早,妈妈怀揣着瓷盆喂鸡子,路过木格子窗,便冲屋子内喊:“懒虫们,还不起床,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连喊两三声,我却不动静,至听到东耳房大妹小妹叽叽喳喳起了床,我方睁开眼,望望窗外的阳光,一片红。我爬起身,刚要伸懒腰,忽然怔住了——明明白白的,我竟听到远田外传来一声两声鹧鸪的叫呢。

噫,夏天到了!麦子熟了!

我速速地穿了衣,跑步到寨门外,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浮荡着淡白雾气,东边的天上,一轮火红日头隆隆辗过。“咕咕——咕咕——”这一处那一处找不见影儿,而鹧鸪的叫声,却是一声接连一声传来了。

“鹧鸪叫,买镰刀;

割麦子,要趁早。”

吃罢清早饭,果然就见农人们骑车子,骑摩托或拉架子车,你唤我,我呼你,说说笑笑忙着进城去赶小麦会。小县城距寨子不远,十来里麦田路,越过小石桥再翻一座大石桥,就到了。小麦会,是全县一年间除“腊八会”“三月十八”大会之外,又一个隆重盛大的商品交易会。重要卖打麦上场用的锋快镰刀、碾子与木锨,兼卖扎实的镂、卖牲口,卖包子油馍各样小吃的,还有唱大戏走高跷演魔术的,热闹喧腾,比过年都要有意思。小孩子家,说要去赶小麦会,没有哪个不屁颠屁颠高兴呢。我家在县城里有远房亲戚姑祖母一家子,我们家要去赶会,或者祖母去,或者妈妈去,必要带上小麻雀一样的我们兄妹几个小人儿一起去姑祖家做客,姑祖母必要备饺子、芝麻糖、甜甘蔗,让我们吃。

我是常常跟着祖母去。

妈妈不大去的,妈妈说,他们城里人尖,脸色不好看。妈妈少去,两个妹妹自然也少去。可是,我与祖母都没觉得姑祖母一家子不好。姑祖母待祖母好,姑嫂二人一同跑兵荒,避战乱,从北方逃到河南来。姑祖母一口一口“嫂子”的叫,不要我祖母下灶火屋,连剥瓣蒜择棵韭菜与葱的活,都不会让祖母干。她们分坐在堂屋内八仙桌子两边大罗圈椅子上,祖母吸着烟,我偎祖母大腿上,与一边小竹椅子上坐着的小表妹玩“剪子、包包、锤”,我总赢,小表妹不服气,气得站起来,竖鼻子瞪眼睛,“这次,这次,预备——起。锤!”还是她输了。我伸出的是“包”。表妹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却哈哈笑。祖母便说:“你比她大咧,要让着些。”我听祖母的话,便故意输两次。表妹竟不依,说这样没意思,扯起我的手,便跑到大街上去看表演。

儿时的小麦会,县城四街都起,尤以东街热闹。

这里卖东西的虽说也多,但卖的多是小玩意小百货,街中间空出的地方,便有一队一队摇大扇子,穿大戏衣,戴大娃娃头套的高跷队走过。他们一边摇摇摆摆,一边各各做着丑怪的动作,逗得看客们哈哈大笑。突然,有一个“大娃娃头”晃着大脑袋走过来,弯下腰,摇手,抱起小表妹。我吓得不了,害怕他叫小表妹抱走了。我赶忙握紧拳头,待要解救小表妹时,扭脸看见小表妹“咯吱咯吱”露着小牙笑呢。高跷队走过去,有时有旱船,一老汉一老婆子,皆穿了戏衣,老汉必是花白的长须,拿着一柄浆在前头,东划一下、西划一下;而老婆子胖胖的“坐”在旱船里,必要脸蛋搽抹得白白的、红红的,一直嬉乔乔的,随着老汉的浆东扭一下、西扭一下,叉叉花花的扭过去。小表妹被那“娃娃头”放下了,一路活蹦乱跳跑过来,扯起我的手,“哥哥,走,那边有玩把戏的。”

玩把戏,其实就是演杂技、或表演些魔术的。

他们往往牵着一只猴,一通锣鼓后,内里一个汉子,就双拳一抱开始叫场:“各位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这样说着,那只猴子也抱起拳,绕圈跑,跑毕一圈了,“噌”窜到叫场的汉子肩上,抓耳搔腮冲围观者做鬼脸。赶会的人围拢了许多,他们便开始表演。有表演硬功的,赤膊身子,运气,细铁丝一缠一缠勒紧小肚,走几圈,再运气,马步一蹲,“喝!”细铁丝全断了。一片巴掌声。便有人开始往圈内扔钱。有表演软功的,是个比表妹还要小的小姑娘,倒窝腰,用嘴去叼放在脚后跟的踺子,叼着了,再直起身,也赢得一片掌声。又有人扔钱的。还是这小姑娘,站在场子中间,那个牵猴的汉子过来,拧她的胳膊,拧掉这一根、再拧掉那一根,小姑娘一双胳膊都被拧掉了,那牵猴汉子怕围观者不信,“忽”的一下子,将小姑娘胳膊撂起,前前后后直打圈。小表妹“哇”的一声哭了。这时,姑祖母一壁叫着表妹的乳名一边急急走过来,喊我们回去吃饭。

姑祖边走边哄小表妹“不哭,不哭,傻丫头,那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小表妹仍哭。我也坚信,那不是假的,一路垂着头,心为小姑娘揪揪的不是滋味呢。结果,那天晌午饭——姑祖母家做的韭菜猪肉馅饺子,也吃得没滋没味的,心里头总有那个小姑娘可怜的影子放不下。临了,须回家去。走到他们表演的地方,我还特特回了几次头,到底是找不见那帮演杂技的人了。自然,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也不知到了哪去。

回到家没多天,割麦子的大忙季节便来到。

寨子里家家户户,早几天,都准备好了好多的黄瓜、洋葱、绿豆芽与猪头肉,炸好了一大筐一大筐油馍,——麦忙天累人,要吃好。爸爸也从城里请假回来,买回好多啤酒、银梅口乐,一捆一捆卸进石井里,拿井水镇了。舅舅家在岗地,麦子熟得早,早割完、打好了,便来我家来帮忙。镰刀磨快了,草帽备好了。第二天,一大早,还满天星星呢,全寨子男女老少就出动了。麦田里露水还很重。大家都不吭声,蹩足劲,一人把一垅,挥动镰刀割麦子。月亮,黄黄的;麦田,一望无际,黄黄的。远远河水声与刷刷割麦声,在露湿的大地上走动。我跟在妈妈的后边,大妹跟在爸爸的后边,小妹跟在舅舅的后边。三个大人在前面割,我们在后边捆麦个儿。实在累了,趴麦捆上睡一觉。天,就亮了。一只一只的麻雀,在红红的大太阳下面,飞。我们望着大人,大人们望着我们。各各笑了。各各脸膛黑黑的,赛包公。各各身上,都布满麦油黑。

太阳毒时,寨里人是不干活的。

妈妈却不,妈妈总是要把割好的麦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运到场里,垛好,才肯歇的。妈妈汗流浃背,妈妈的头发上,衣裳上,满是尖尖的麦芒。妈妈走在毒毒太阳下,拉着山头一样装满麦捆的架子车。

“妈,歇一会儿吧。”

我过去扯起妈的衣角。

“干活,要摁下心劲儿,要干就干完它!”

妈妈是不歇的,妈妈至到将割完的麦子全部拉运回麦场里,才肯拖着疲乏的身子,一步步走回家去。

祖母早将饭做好了的。

葱头拌猪头肉一大盆,绿豆芽、玉米菜、黄瓜丝拌的蒜菜一大盆,油馍一大筐,放凉的绿豆汤盛出几大碗。一大瓷盆洗脸水,也早舀出来,放好了。我们一一洗了脸,坐下。先一口气喝下半碗绿豆汤,再去吃菜吃馍。舅舅与爸爸一碰一杯喝啤酒,一递一句说今年的收成。晌午头歇会晌儿,寨子里精力充盈的汉子们,赤脊梁、穿裤衩,或摇把大扇子、或叼棵香烟卷,吆三喝四走至大桐树或大榆树荫下,苇席一铺,或下象棋或打扑克,你骂我一句,我打你一下,玩将起来。不觉,红日头滚下坡,一天看看过去了。

暑气渐消褪,明月凉风起。

汉子们将苇席一卷,收了牌摊象棋,并不回家,而是嬉嬉闹闹往河坡走去。大河里正好洗澡。河边有苇丛,有树林,有白沙滩。半规月亮趴在云彩边,汉子们将身上不多的衣物脱尽,扔沙滩上,嗷嗷叫着下河了。河有几道弯,一弯与一弯间有密密苇丛或杨树林隔着呢,下河弯里有妇女们在洗衣,一声一声棒槌声和嬉笑声,一声一声传过来。汉子们游嬉得更欢了,叫着,打着,相互撩着水,或一猛子扎下去潜到另一人身边,将那人拖下水里,呛得那人慌里慌张喊“救命”,落得大家哈哈笑。当然,也有故意或无意的,一猛子扎下去,竟游到妇女们所在的下河弯了,猛一窜出头,看见几个妇女正敝开怀洗胸脯呢,惊惹得这些女人一片叫骂声。

——哦,小时候的夏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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