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1、

那些年，天一打春儿，小文就背着画夹乘小火车到大鸿寨去。

大鸿寨是座山，属具茨山脉最高峰。山里面人烟稀薄，林子却多，槲树、银杏、松与柏长满石崖或谷底。小文要去那里画残雪，画清溪，画鸟飞，画绿眼睛的树和树林中偶尔一现的黛青瓦屋。

小文瘦骨嶙峋，头发凌乱。

小火车在小城停下。小城离大鸿寨山还要步行四十多华里，往往是刚进入山口，天色便一块昏黄复又一块淡墨地暗下来。踩着青石板，小文要先去寻借宿人家。小文对这山里是比较熟悉。小文趁明明暗暗的余晖，一步一步往深处去。一定要赶天完全黑之前，安顿下来，小文的步子就来得快了些。树林中，弥漫出炊烟、狗叫和劈柴声。

那个画画的人，又来了！三两个村童，从柴门里跑出来，围着小文嬉笑。

小文是画家。

小文从山里画画回去，拿了画作到群艺馆换钱。

小文爱喝酒，换来的钱，都买酒喝。小文搬张小椅子，阳台上坐喝。茶几上摆碟煮熟的黄豆，一碟醋萝卜，一只白的和一只灰的鸽子便飞来飞去。小文喝酒，楼下紫荆花，一瓣瓣掉着，往往是花瓣落尽，钱也买酒花光了。

小文就又背着画夹出发。

小文要到大鸿寨去。

可是，这年秋天这一次，他迷路了。

小文是走过鸠沟以后迷路的。鸠沟是一条大河，干涸了。小文横过大小石头的河道往里走。明明记得走过前面一片苇子地，有条通向山里的小路，哗啦哗啦穿过那片苇子地，小路却不见了去。面前一潭碧水，水的四周，还是一人高的苇子。刚升起的月亮，像一个女子惨白的脸，在水面上晃晃躲开了去。苇叶起伏，间或撕开一道口子，小文不敢望过去。小文怕那边是荒烟蔓草，没有边际。一忽儿，微风停息，月亮直白垂下来，一直垂进水底。水，一动不动。倒影的夜，树，如钢筋水泥，凝固了这潭水，冷森森的一大块蓝冰。小文移近水边。小文看见一团白色，在水中间散开，如琥珀中白皙的肢体。

小文一惊，仓皇逃掉。

小文一口气逃出苇地，跑到面包样的山坡上，找不着去大鸿寨的路了。

小文坐下来。星星和月亮偎近。这时，小文突然看见坡边小路上有两只白羊，一前一后走着。一只羊，陡然跳骑在另一只羊身上，咩咩叫几声，很舒畅。小文不舒畅。小文没有女人，不如羊。他掏出口香糖，大口大口嚼着。小文边嚼，边看那两只羊。慢慢看见白羊头前还有一个人。人的影，略略从夜色中隐出来。驼背，褐衣，罗圈腿。是一个老人。那身影渐渐剥离清淅，老人是倒背双手牵着其中一只羊走，另一只羊跟着。风起来了，像一把小帚，轻轻扫去挤涌的暮霭。月光斜插下去，刨亮一片疏朗的槲树林。林丛，勾勒出一角浅蓝的瓦屋。

坡下走的莫不是德成老爹？

小文扑扑身上的叶屑。叶屑，随着小文扯了一忽儿，复又黯然坠落，只在绢纱一样的月明里，溅下乱乱的浅痕。

小文果真是走错路了。

小文是在苇丛中拐反了方向——本来进大鸿寨是征西去，他却向东，走上这一片岗地。眼看快撵上前面老者，小文才转过向来。这里是马坡岗。因为前面牵羊的，真真确确是德成老爹，驼背、罗圈腿，最关键的是，还有他走路时发出的早已经熟悉的“哼——哼”轻微鼻息声。德成老爹家，在马坡岗下的槲林里。小文兴奋兴奋正想要叫住德成老爹，喊声到嘴边陡然止息。

小文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这个人叫石滚。吓了一大跳，小文赶紧慢下脚步。小文是有些害怕石滚的，原因还要从去年春上说起。

2

去年春。鸠沟岸边。小文支好画架。白嫩嫩太阳，一趔趄一趔趄，走出槲林秃的绿的栅栏，向了那淡蓝的天去。山上的树，一点点蛋青、一点点鹅黄，而树下的石头却是蟹褐的黛墨的或者灰白的一堆下去。河的堤岸，石头砌成，方的长的半圆不圆的挨挤一起，细细的黑泥缝里长出柔媚的草来。这些草与天、天上的流云和鸟，一起倒影石间肥肥的水中，随纹波动。小文专注地画倒影。倏忽一个女孩子身影，截断树的影子。这影子，轻轻叠过树影、掩去太阳，垂立着不动了。小文精心画画。左眼的余角，带一点风扬起的衣裳和一根短辫子，画上去了，那女子站一会儿却要走开。

等等——

女孩子一愣，掉过头跑开，又回身，远远望他。

小文放下画笔，直直身子，似是自言自语道，干吗要跑呢？

这回，女孩子转身，彻底跑开。长长河堤上，丢落下小风和太阳柔轻的脚步。小文摇摇头笑，弯腰去洗画笔，收拾起画架，要吃中饭了。

小文借宿的是一座木房子。

木房三面用葛针围起来半人高的围墙，右边留着一道门，柳条编的栅栏推开，可见院内一口压井，一株古老银杏树，相坐无言。木制房体，发了霉，渗出木耳和暗绿的苔来；泥地面，有几处瀑出碎草，使寂静的院子添出些活泼。房内一床、一桌、一椅，简洁古朴。房价一天20元，若管早中晚饭，则加餐费10元，倒也不贵，中餐一般多是山里人家常吃的捞面条，面条宽宽的、酱豆蒜汁泼上，正合小文胃口。小文吃过饭，照例去院外散步。下去石块铺就的台阶，翻过一道奔腾小溪，便见几棵大榆树围堵的一块麦场，平展光滑。场边闲置几个石碾子，昔年遗落的麦籽，从碾子底下顽强生长翠莹莹的麦苗出来，杂跟一些草，热闹地滚下坡去，直滚进沟底与农家的后墙根儿。鸡子、羊，在织草的地上觅食，儿童骑牛背或卧麦场嬉玩，间或一声牛哞，将榆枝上的白云吓得逸远，天更见青了，不敢抬头多看，怕那块青石板砸下来，还有被淹没溪底的晕眩。大鸿寨山，就在不远处。半腰的树林宛如裙裾，被风吹扬得鼓囊囊，山越发像是一个胖妇人了，臀与胸皆肥大，头脸相见却稍窄小，反而傲然耸立云上去，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式。小文避开儿童嬉闹，沿场边往山脚走。几只鸡子，浅浅出没草与野花丛，像硕大蝴蝶，山的影子危危倾下来，凉森森的有些沉。小文左右看看，选取画山林的位置，不知觉，跑进一块小小三角形的田里。

吓，你这城里杂种，跑这儿趟我家的苗，找死啊。

话音落处，一个壮实汉子，寸头，黑红脸庞被黑硬短发挤压得突出来，眼珠、鼻子与嘴巴一律肆无忌惮往外鼓，赤裸上身，穿蓝布短裤，四楞个子，如一辆奔驰的坦克碾过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

小文忙从田里小心小心窄身出来，“坦克”开到身边。

眼瞎了！

小文正要质问他为什出言不逊，无意看见他厚实的嘴唇噙满口水，像口泉源，再看他眼中喷火，便默然无声，不去争辩。可谁想，小文待转身离去，“坦克”掉头截住他：

想溜？

有话好说，你损失，我赔偿。

赔啥？我叫你小命掐死，咋赔？说罢，还是不让走。

小文没办法。

这时，从麦场那边跑过来房东家媳妇，我说石滚，你这鳖娃，这是弄啥哩？

婶儿，你认识他？

我是她家房客，小文赶紧解释。

咋不早说？

“坦克”赶忙松手，我看你头发大长，像城里流氓哩。

小文搓着被他拦疼的胳膊，与房东家媳妇一起笑起来。

说那是啥话，人家是画家哩。

房东家媳妇拿手中纳着的鞋底狠打了他一下。

“坦克”不好意思，粗壮大手不停往上扒捋头发。

我还是要赔的，小文说。

不赔不赔，赔啥，没啥！汉子连连说道。

我叫小文，小文笑着伸出手。

汉子双手搓了搓，一把握住，瓮声瓮气道——石滚。

3、

小文一直惦念鸠沟岸边的女孩子。

她细翘的短辫子、轻飏的花格子布衫。小文几次握起画笔，想把女孩子画出来，总是画不出。这天一大早，小文又背起画夹来到鸠沟河。林子的颜色，比前些天愈显绿了，那绿溢出来，将天空和山石也染了一层绿意，就连鸟鸣也是绿的，风也绿、水也绿，水中的云、跃出薄云的鱼，都绿了。小文想要一些墨，淡浓适宜、娇气且又野性的墨，垂倒河底，充满韧性与热爱，那是多么难以挥去的肉体。小文的体内走响了画的欲望。欲望奔涌笔管，却不能找到出口。

小文握紧笔，放出了一眼。

短辫子！然后是花格子布衫，那女孩子明明站在对岸。小文一笔一笔画着倒影，一笔一笔不是在涂抹颜料，倒像是将自己的情感一块一块挖出来镶在画布上。画，完成了。再去看对岸，女孩子没有了。他也没有了。他们一起走进画里面，牵着手到远处去呢。

你叫什么名字？

妞妞。

小文一愣怔，陡然从油画中剥离出来，跌坐石块上。对面是画布，对岸站着短辫子女孩子。小文说，妞妞，谢谢你。妞妞捂着嘴笑着跑开了。淡绿的风，刮过去；小太阳浅浅午睡在毛绒绒的云彩里，一只鸟，努力朝前飞。妞妞绕过小石桥，往这边跑来。妞妞知道这位篷头的画家画了她。她想看看自己啥样子。画里的自己啥样子。妞妞忘记了羞涩。可是，妞妞不敢往前再走。画家扭头看她呢。妞妞站那里不敢往前走了。妞妞苗条条的，梳着两只短辫，妞妞手铰着胸前短辫，不敢往前走了。

妞妞，想不想看画？

才不想呢，妞妞侧侧身子，辫子往后一甩，你是个坏蛋，不允许你画人家。

小文笑了笑，站起身来，洗画笔、收拾画架准备回去。

妞妞摆动着胳膊走过来，我看看你画我了没有？

小文笑而不答。

妞妞站画布前，手捻着布衫角，一双大眼弥漫水汽。

没有画吧？

咋没画？看那短辫子，不是人家是谁。

画得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丑死啦。

噢，为什么？

反正就是丑呗，不好看。

小文听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往包里装画具——妞妞多大了？

妞妞扑闪着大眼，看小文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不远处树林中有人喊，妞妞，你站那儿弄啥？还不快回家做饭去！

小文扭头循声看去，石滚拿着柳条正往牛背上狠抽，一边抽一边怒目相望。

石滚是你啥？

是我哥——妞妞说完，扭回头一步步走了。

看我不打死你！石滚又吼，天多得晚了，想叫爹和我饿死。

天早哩，就你饿得快，妞妞说。

石滚“噌噌”蹬到树上，“嘎喳”，折一截树枝下来，小文忙叫喊，石滚，你要干吗？

石滚撂了一句，你管不着！就转过身，往牛背身上猛打，牛疼了，挣断绳子，往林子里逃。石滚一棍打在树上，棍子断成两截。

真是个恶魔！小文长舒一口气。

而妞妞却不意为然，依旧不紧不慢往回走，丝毫没有惊慌。

4、

妞妞才不怕她哥石滚呢。

打小就不怕，甭看石滚老是吼，一丝一毫也不能咋着她。相反，哥哥石滚却有些怕她。小时候，石滚上学校爱打架，石滚有牛劲，打得对手嗷嗷哭。石滚神气站在那儿，妞妞听说了走过去，拧他一眼——“又在这儿诳手打人哩”。语气像小大人。石滚脖子一缩，灰溜溜。德成老汉宠妞妞呢。德成老汉一儿一女，两个都心肝宝贝，相比之下还是喜欢妞妞些。妞妞的话德成老汉眯着眼笑迷迷听，石滚总挨他嘈叽。妞妞今年十六岁，妞妞不怕她哥石滚，全仗德成老爹偏心呢。

妞妞也不怕她父亲。

可妞妞从不惹德成老爹生气，非但不惹生气，还时常讨她父亲哈哈笑个不止。德成老汉逢人就说，妞妞是他的开心果。妞妞也开心，整天无忧无虑唱山歌。妞妞这多天来，不唱了。德成老汉看见妞妞爱一个人坐槲树下发愣，有时还跑下坡地去。妞妞有心事了。德成老汉心里着急，也没办法，看妞妞回来后坐柴门口独个发呆，便一声不吭蹲她一旁抽烟管。天上的云，悠来荡去，远处传来轻轻流水声。妞妞是见了一个人之后，才这样的。

这人头发凌乱、瘦骨嶙峋。

对，这个人就是进山画画的青年。妞妞想见他。妞妞怕见他。越怕见越想见，真见了，就又急忙忙躲起来。

妞妞心里充满新奇、不安与羞涩。妞妞不敢再往鸠沟去了。画画的人天天去。妞妞知道。妞妞天天躲一边的树林中偷看。绿草和树叶淹没了妞妞，画画的人看不到她。妞妞看见画画的人，多天来，画画的人总坐那儿发呆。

这样子，两三天过去了。妞妞又到堤边的树林里，不见画画人。满沟都是流水声，满山都是树叶响，妞妞躲在树林：短辫子、花布衫。

画画的人哪儿去了？

5、

妞妞决计去大鸿寨找寻画画人。

马坡岗距离大鸿寨山五六里地，其实，马坡岗包括岗更东的地方，都归大鸿寨山区，而山里的人，一地有一地的名，决不肯混肴了去。吃罢清早饭，妞妞去坡下井边打盆清水，石磨上一放，散开头发洗。水珠纷纷溅落，宛若玉润的米粒，引惹来几只鸡子。太阳含笑趴在槲树边，槲树下的白羊流露出神秘的眼神。一群麻雀吵开了，将妞妞的心事到处散布，德成老父亲拿着羊鞭“哼——哼”从坡下回家来。

德成老汉走路“哼——哼”不是生气，他一直这样。年轻睡山背落下的病根，德成老汉从不进医院，他说，不碍事儿。

爹，我到大鸿寨去。

德成老汉看着女儿，想打问什么，没出声。

爹，我要是回来晚了，笼里有菜馍，酒在灶台上的洞里，妞妞端起盆去泼水。

德成老汉从怀里掏掏，掏出五元钱——饿了到代销店买蜜角吃。

妞妞不要。

妞妞挎起小竹篮，对父亲一笑，道，篮里有菜馍呢。

妞妞烙的菜馍，好吃哩，名声传进山窝了。

德成老汉不再打问。

德成老汉看见妞妞笑，踏实放心。

妞妞沿鸠沟往大鸿寨走。

她多想半路碰见画画人。一小块一小块墨绿麦田，爬旋坡地，像隆起的指纹，沟里的流水晶亮晶亮，迎面飞来几只布谷鸟，冲她额头叫几声，又飞远了。可是过了一路，她也没能碰见画画人，更没听见画画人喊妞妞。原来，小文病了。

小文是翻到大鸿寨西坡画飞瀑时，遇着大雨，被淋感冒，连续多天呆在小房里没出去。小文正在收拾画具准备明天一早出门写生，篱墙外房东家的媳妇喊：

小文小文，有个妹子来找你。

谁会来找我，小文狐疑着出去，刚好看到葛针墙外一角花格子布衫。

妞妞！

妞妞笑了笑，低垂下头。

你怎么来的？

她在麦场边打听画画人，碰巧儿打听着我，就带她来了，房东家的媳妇说完，转身离开了。

小文让妞妞进院里，妞妞涨红脸，却说了句——

那张画我的画给我吧，我是顺路来，还要赶到山西坡走亲戚呢。

小文看她提了一只竹蓝，又看看天，眼见晌午，不知她说话的真假了。

随我来，我给你找出。

妞妞进院里，问小文这几天咋不去鸠沟画画了，小文问你咋知我没去，妞妞脸愈发红起来。小文笑。妞妞害了臊，小竹篮往地上一放，就要走。

不要画了？

不要！

竹篮也不提了，咋串亲戚去？

一句话问得妞妞更不好意思，站那儿急得要哭。

小文明白了妞妞的心思。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小文吃惊不小。

6、

小文移居马坡岗一户人家瓦屋里。

房东是位老婆婆，很和善，最理想的是，这间瓦屋与妞妞家只隔一小片槲林。沿林中糁满野花细草的小路，到村子外，须要经过妞妞家。妞妞家三间石头瓦屋，被高高低低花椒树围着，柴门总是半掩，从里面走出白羊、花牛与九斤黄大母鸡。德成老汉跟在后面，“嗯——嗯”一步一步下了坡去。昨夜幽会的太阳，圆脸红通通的，从林中怀羞走出。喜鹊围着它，不停笑话。坡下洼地满是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浓浓开放了。黄色的花，散发黄色的香气，粘了清晨的露水，使空气稠浓许多。白的、黑的、花的蝴蝶，一个个扇着大翅膀，努力地飞。每天清早，小文都要背着画夹到坡下画油菜花。

妞妞挑木桶去井台打水。红的太阳光线，透过槲叶，射了她一身，她成红的了，在一片黄油菜花的边缘，她打出一桶水，弯腰倒入另一只桶内，清亮清亮井水，银子样映着她的脸。她的脸是另一枚清晨的太阳。偷偷望一眼垅头的小文。她甩开辫子，正要走开。小文冲她一笑。她挑起水桶走掉了，笑声与水，泼溅了一地。

小文回过头来，画瘦瘦的蝴蝶，停在一片花瓣上。

这一切，均被林边放羊的德成老爹看到眼中。德成老爹弓腰驼背，掂着烟管，“嗯——嗯”走过来。坐在小文不远处的垅上，不言语。小文看他一眼。德成老爹满是皱纹的脸裂出会心笑容。

老爹今年多大了？

六十七。

接着，便是不言语。小文画画。老爹眯起眼抽烟。大群大群的蝴蝶，围绕他们飞。

天晌午了，小文收拾画架要走。妞妞挎着小竹篮走下坡，两只小辫子，胸前一跳一跳。妞妞是给他父亲送酒食来了。

“画画人莫走。”德成老爹总是说。

小文有时便不走，坐在油菜花田垅与德成老爹一杯碰一杯喝酒。德成老爹此时会说很多话，说很多年代久远的老话。妞妞就爬在老父亲膝上，咯吱吱笑呀笑。

傻丫头，笑啥哩？

我笑爹喝多了。

德成老汉是喝多了，站起身走时，身子一晃一晃，妞妞赶紧扶了他父亲走。德成老汉扭回头：画画人，明儿晌午咱接着喝。

接着喝，小文说。

妞妞冲小文做一个鬼脸，回转身扶着她父亲走上坡，走进花椒树当围墙的院落。太阳高远了，满坡满坡的油菜花，浓浓地开放。小文背起画夹要走。忽听一句恶狠狠的话——

小文，站住！

小文惊异地扭过身，石滚从槲林子里一步抢出。

噢，石滚呀，有啥事儿？

石滚奔到小文跟前，没话了，大拳头握得紧紧的，小文吃了一惊，就要往回走。

往后，你要少跟妞妞来往！

为什么？

你能娶她吗？

石滚逼视小文，眼光如闪电，直劈小文内心。

小文开始有意回避妞妞。小文不再去坡下画油菜花了，而是往坡上走，画羊群、牛群和草地。草丛里跳蚂蚱，草地上空飞蜻蜓。处女一样娴静的白云，停下来，看银亮的小飞机，从不远处的姊妹间，来来去去。坡与坡、岗与沟连起来、宕远去，青的草，绿的林，黄的花，银的河水，在布谷鸟叫里，凸凹有致，柔美丰盈。清早出发，黄昏回去，小文日夜醉心于他的油画中。好多天了，小文没有路过妞妞家的柴门，自然，也是好多天没有再见到妞妞。终于完成了这幅油画，夕阳欲坠。小文荷起画架，在新月的光里，在渐起的蛙鸣声中，拐了弯，去走妞妞家门口的小路。小文是想要碰见妞妞呢。

妞妞，你跟我走吧。

不，我要陪父亲在家。

妞妞，我喜欢你，一会儿也离开你，跟我进城吧。

小文听到石滚的声音，打个冷战，忙悄悄躲进槲树后面去。井台边，妞妞挑水要走，石滚扯着扁担不放。

怎么回事儿？小文纳起闷来。

一勾新月，在馥郁的花气中翻滚。

7、

小文停了一忽儿，又走了起来。

不来大鸿寨，已一年多了。小文是去年阳春离开的，确切来说，是了解清妞妞与石滚真实关系之后，决意走了的。自那晚，井台处，小文看见石滚拦扯妞妞、和听到石滚对妞妞说的那些话，小文便料想他俩不是血缘兄妹。果真，一天，德成老汉对小文说，石滚和妞妞都是他从山树下拾养的。石滚拾养那年，二岁多的样子，妞妞拾养时还在襁褓里呢。小文再不能呆下去，怕影响这一家人的生活。小文走了，一年多再没来大鸿寨画画。小文抬眼，看见前边走的德成老汉牵着羊“嗯——嗯”一步一声走进槲林里，转个慢弯儿，不见了。月亮，高了许多，秋的风，凉凉淌过，坡与树比先前越见得瘦。小文打算去老婆婆家借宿一晚，然后趁早进山，好不让德成老汉一家人知晓，免得惹乱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吧。

此时，小文还不知道妞妞出了事。

原来，妞妞在发觉小文不声不响离去三天后，跟石滚进小城打工去了。石滚在一家酒店当保卫，妞妞在另一家酒店当包房服务员。半月之后，出事了。一天半夜，妞妞从灯红酒绿中跳了楼。楼高四层。妞妞跌伤双腿。

这一切，小文不知道。

小文轻敲老婆婆家柴门。

老婆婆拉亮电灯，谁啊？——，几只羊和一条狗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山野显得很亮，惹得其他人家的狗和羊也叫起来。一时间，山槲树林里充满狗吠羊咩声。声音好长时间，才消隐去，老婆婆给小文拾掇干净瓦屋，说，歇去吧。

老婆婆刚要出屋门，小文耐不住了问：老婆婆，林外德成老爹家的石滚和妞妞都结婚好久了吧？

唉，一对苦命的孩子，老婆婆拭起眼泪。

老婆婆说，这俩孩子，前辈子不知造了哪门子孽，一生下来就叫亲生父亲娘给扔下不管，可好遇见德成这个大好人，拾回来难死僵活好歹养活大了。该好过了吧，快办事（俗语：结婚）了，去城里打工挣待客钱，谁承想遇见坏人，非要逼妞妞做坏事，妞妞跳了楼，石滚那孩儿没脑子，一使性子，叫人家酒店老板给砍死了。

小文吃了一惊，赶忙问：现在妞妞在哪儿？石滚咋样？

妞妞在城里住了一段医院，住不起，抬回来，两条腿伤了；石滚那孩儿，唉，年前伏法了。

妞妞伤得厉害么？

这几天，我老见她柱了双拐出来帮她爹看羊娃。

老婆婆说完，叹口气，走了。空空院落，剩一布苍白月光，与黯黯浅泣的蟋蟀。小文再也坐不下了，推开柴门，深一脚浅一脚往德成老汉家急走去。

小文脑子里满是来时苇丛遇见的那汪潭水，和潭水里凄白的一团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