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边往家里赶,往往是日晡时。
眼见着这街头的银杏与槐树叶子,一点点凋蔽,忽然就剩光秃的枝桠,在楼背后透来的落日的晖里或在铅灰的风中孤寂与“孤零零”响着。倏忽便觉着天色一天比一天愈来得黛青,灰褐,展眼浓至薄暮里的墨色了。这时候,一街两行的商铺,向前还是在大亮的天光中运营,现今却是一律要晶晶萤萤张起各样彩色的灯来,街中间的老槐树也被披上了彩色的灯串,星星点点闪烁,这一切,都向你提示,北京已然是冬天了。
北京的冬晚,隔三岔五,总要下些雪粒子。
当然之前,多是要刮些风。风颇盛大。过午之后日头一坠西,风便起来,刮着刮着,就来劲儿,先是将街边商家的招牌掀得“哗啦啦”乱响,将行人吹得背转身或含着头弓起腰前行,接着便将日头刮落,忽然停住了。然而,天地间却显得颇昏乱,一派被洗劫之后的嘈杂,干且冷,陡然天上就抖落起雪粒子下来。人多是往家赶,无照经营的菜贩子却出摊,卖盗版光盘,挎了小篮子卖塑料花的也出来,他们一律缩在街边或沿街来回走动,叫卖声,声声入耳。然而,在地铁口,却是要有几辆豪车的,宝马居多,后备车厢支开,必是一些不知真假的高档衣料或化妆品摆了,向行人推销。一些小区的大门往往是要闭紧了的,只留两边偏门任人进出。小区里的石溪,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没有了溪水,只余两岸磊磊怪石,与两边枝条横斜的杂木与枯黄苇荻。街坊们也出来的少,多是闭了窗帘子,一窗一窗的皆亮了灯,黄昏的居民高楼,乍眼看过,像一堵高高的被摞起来的麻将牌。窗内人家,吃菜喝酒聊天,看电视,或小夫妻干架,尽去过着他们或快乐或无奈的日子。
这时候,我多是要吃些涮肉的。
铜火锅子是从鼓楼大街专营铜器的店内购回的,炭也顺便买回来一袋,羊肉也不须自己切,且去对面清真寺,早已切好了的,随吃随买,方便呢。将一块块炭放置煤火灶上燃亮,移到火锅子底座上,清汤倒上,条样菜蔬和羊肉摆了,屋里灯最好只取一盏,昏黄的那种,是不须大亮的,若居处外有街灯且皆将室内灯闭了,帘子打开,去借街灯光,最好不过了。炭火越烧越明,蓝火苗窜窜的,汤已炖出蟹眼,芝麻酱豆腐乳与韭花调料均也调好,一家子围小桌子坐了,眼睛也早已适应这屋子里的暗淡,一切都看得见,且涮肉,薄薄的肉片经了沸汤,不大一忽儿,就卷成细细的喇叭花状,拾箸夹来,浸了调料吃,然后呷口酒,再随意说些话,透来室内的外边的灯似乎更亮了。
吃罢涮肉,肚子里也一时有了些酒,微微醺着,正可以披衣到外边踱步。
先是不必到大门外去,且在院子里,在枯了的花木下透过枝桠望一望天上乍现的月芽,风早已息住,天云却已被吹得离月亮远远的,或银灰或乳白,一群小鸟似的,扇着翅膀努力朝这边飞,竟过不来的,而月亮却是孤傲,一径悄悄的,背对了碧蓝屏风,谁都不理。花树的枝,经了月亮浸染,衬了苍黄的夜色,一时宛如泼撒在旧宣纸的上水墨,是梅,不是梅,也要认作是明代画家陈继儒先生的墨梅图了。且在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上一忽儿,些风吹着,吹乱落在肩上身上的枝痕,天色尚早,可以抄了手在风衣的袋里尽去到外面走走。
步出北偏门,路之北还可约略见着些旧房子。
瓦脊兽角,垂花门,照例是高门槛,然一律是破败了,衬着一钩银月,与不大远处金碧辉煌的繁华商楼,虽说旧时气度仍在,还是多少有点落寞,枯黄瓦楞草在不经意风中,飘曳如苍老的胡须。轻轻从门前走过,仿佛从前清的历史画卷中侧身过去,图轴卷去,华灯升起,展眼便是水晶玻璃宫殿一般华美奢侈的大型购物商城。路两边的细槐树上,也缠绕着异彩纷呈的精美彩灯,人在灯中走,灯在人间明,俊男靓女,华光丽影,美艳风情。走入其中,一时好似坠进钻石堆里珍珠厢中,晶莹闪烁,富丽堂皇,浑不知是梦是醒。从国瑞城一角拐入东行,百老汇电影院、火神庙,与庙后边玲珑别致的小四合院落,张灯结彩,华贵气派,来往是巨贾,出入为影星,然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且幽然独行。
不知何时,月芽隐去,雪粒子间或下起。
一街两行却比向前黄昏时愈见得喧闹,小酒馆、花店、中医堂还有水果行,此时生意皆是好。这么多的吃客行旅,病者闲人,不知何时从何处倏然而至,一时间将这夜间的花市街围得水泄不通。居民楼外的夜市也早早起来。卖烧烤的,麻辣汤的,炸灌肠的,多是推辆货车,皆于小区门口两侧支摊儿,食客皆不少,年轻人居多,然面孔皆生疏的,一时真难说清他们的来路与身份。其中一对年轻夫妻,女的颇是漂亮,男的瘦高个子,二人皆是戴幅近视眼镜,颇有一段时日,在街边支摊卖鸡蛋煎饼。小夫妻二个的生意很好,女的摊煎饼,男的卖,去吃的,多是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因我多是吃罢晚饭才要出来转的,当然很少去留意这些,只缘着小夫妻煎饼摊子的生意一时颇好的缘故,我才注意到,然而,这晚当我转来回时,忽然没见着小夫妻二人出摊,当时颇觉怪讶,然究是没当回事的。不想,从此以后,小夫妻二人就再没出现过!二人姓什名谁,白天做何种职业,现今又去了何处?问到时,周边市民没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