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玩游北京,第一当属逛胡同。
逛过的胡同有两处:一处大栅栏附近的,另一处便是什刹海边。游这两处胡同,时间须不同。大栅栏处的,要稍微热闹的上午。最好清晨落场雨,空气润泽些,槐花和枝间宿雨,间或掉下来,而斑斑点点的阳光会在行人脸上、店铺招牌,或姑娘发梢上,温婉晶亮。这时,路面照例会有些湿,挑好一辆干净的人力车坐上去,“您坐好了。”人力车师傅说一声,拉你从前门出发,绕过鼎沸市声,吱吱扭扭沉进前朝俗世里去——走粮食店街、过煤市街、穿陕西巷,到梅竹街,你定会从残破的屋脊、黑褐的墙或一株两株瓦楞草上认出明清两代市民的生活百态与妓女商贾的流风余韵来。如果你细听,也许会滤过市街的喧嚣烦扰,品出那一间两间房屋里旧时绵软的叹息、议价的争声,也是不一定的。纪小岚故居不能不去,琉璃厂古玩街不能不去,沉浸古玩文物的精粹与久远的墨香里,可能会让你油然想象自己是一位古时秀才、或者瘦瘦书生,骑瘦驴,或携佳人,进京赶考、抑或以文会友来的吧。这时,大半晌已经过去。找家便宜的旅店住进去,这边胡同的客店房价多数便宜,可以久居歇息。自然,你若有足够钱,完全不可委屈自己,住好的宾馆也是有的是。
夜幕垂下来,你就到什刹海边去。那边的胡同,是须要有一轮古典明月方可赏游的。最好是夜深,宽宽马路上车辆与行人都稀少。苍黄的月亮,从荷花市场的垂花门角升起来。你不必乘黄包车,背了手散步去。倘若你有富气,美人相伴更好,这美人定要古典一些,很少说话的那种。你们悄悄来至海边,先不要去望海,更不要着急沿海边去逛胡同,吸一口气、呼一口气,骨肉净洁,趁厚重金亮的月色,须认一认侯仁之先生的石记,石上月晕隐隐,如蚀动的音谱,而那点点小字恰似一个个音符了,可能会听到沈浑庄重的乐声。这时,酒巴街上的低语,湖面上的流响,一阵阵袭来。你透过石侧、透过美人双肩望过去,渐次是白亮的、桔黄的、樱红的、深褐的,黑乎乎一片了,是什刹海水的颜色。那轮古月,沈进厚实的海中央,如一只经年驳船。你大不必从酒巴街过去逛胡同,那里太喧哗,太浮华,自然如若你喜欢热闹,也不必难为,且去。已有人顺海的右边过去,悄悄的,独个或伴着三五知己,到一条条窄斜胡同里去,——这里的胡同多显富贵,门前多有两蹲石狮子,石狮脚下有方印的,是文官之家;有战鼓的,则是武官宅院,一律是厚实的墙,低矮的房,很不起眼的样子,但里面所居却多是豪门巨贾。
北京热闹的去处多,我去的却不多,能说点话、记些文字的,倒也有两处:一处王府井,另一处便是三里屯。去三里屯酒巴街,人不要多,一二知己则可。自然,也要喝酒,但酒万不可多喝,一是酒水贵的要命,二是喝那么多“辣水子”干吗,去三里屯酒巴街最好是感爱。感受别人的生活,另类的、颓废的、糜烂的,可执一杯酒来轻抿,然后看周围临座的黄头发、白头发,秃头、披肩发们,听他们的狂笑与低泣,也会有一样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如果你要吃喝,且吃喝得痛快,到王府井小吃街吧,多喊些朋友去。刚到街口,便会被那南腔北调的市卖声、吵吵嚷嚷的喧叫声、滋滋拉拉的烧烤声与劈劈啪啪炒菜声所感染,胃口也许突然会好很多、大抵酒量也会增高,没问题,找地方坐下,随意散坐,几十串羊肉串、几碗爆肚、扎啤或几瓶小二上来,吃吧喝吧闹吧,尽情地享受俗世欢乐。
但你要吃些精炼的食物,吃些老北京历史传承下来的独特风味,须要前门大街或老北京的朋友家去。金聚德烤鸭和北京炸酱面是两大必吃。吃炸酱面,要配燕京啤酒。面是稠粘的,佐以肉臊子、面酱、豆酱、切细的榨菜及黄瓜丝,一大碗吃下去,再喝瓶“燕京”,嗯,不错,或边吃面边喝啤酒,味道也是蛮好。金聚德烤鸭,一只几十元钱,虽说鸭子肥肥的,还有几张薄薄面饼,但两人吃一只是断不饱的。吃烤鸭万不能图果腹,要吃风味,所以,一只足矣。但同吃者,必选文友或女友。最好落雨天去。临窗坐下,要只烤鸭,更须要瓶酒,中国酿造的,茅台或五粮液,洋酒断要不得的,吃烤鸭喝洋酒无疑穿唐装说洋话,别扭得紧。一边看窗外雨点在华灯下纷繁而下,世事朦胧,一边慢慢吃喝,继尔聊些莫名其妙的话或与女友倾诉衷肠,煞是受享。如果你一个人,即要吃饱又要吃出北京的味道,早餐去白菜园吃一套火烧加油饼,喝碗豆腐汤可也,晚餐呢就要喊上朋友,到北大万柳附近吃北京涮锅吧。花钱不多,快乐不少。
到北京游玩的,多是来看皇家宫殿与园林。应该看,但必须赶好时节好时候,比如圆明园看残雪、故宫听暮鸦、北海须观柳色、熙和园必赏春光。这些地方皆在古意上,从中可领略古今兴废事,参悟一些旧史盛亡的道理。新景致,倒也有不少去处,海底世界鱼类的繁多、世界公园各国珍奇的建筑,如要是带了小孩子去看,增添知识同时,也会增加不少游趣。但要我来说,看北京的现在与历史,有两景必看。一是长安街夜景,一是芦沟桥晓月。长安街夜景,要夏晚来看。独个开车最好,不想开车的,坐黄包车或打面的也可,不能快,要慢了走。华灯尽上,五彩纷呈,厚厚红墙,城门楼子,及许多雄伟古建,一路下来还是有点意思。芦沟桥晓月,则是秋晨去赏。抚了桥上的石狮,看一勾镰月秋云里熠动,脚下是弹坑累累的桥面,河水不知何时已是枯竭,然而河谷的草,由青而黄,忽然耳边会喧来久远的炮声,眼前会展出一张尘土四扬的流民图来,心里一揪,想起祖父母当年抗战流落的家事,到底要流一行两行的浊泪出来。
(摘自本人散文集《北京散记》沈阳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