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来的时候,北京正是秋天,一眨眼儿,竟已冬深。
北京的冬天,味道醇正。比之东北,如饮二锅头之与老白干,有劲儿而不爆烈;比之苏杭,如吃烤鸭之与万三蹄,意远而不绵软;比之中原,如食卤煮之与洛阳水席,痛快利落而少了繁文褥节。北京的冬,冷而美,寒又耐赏,恰是到了好处。
今年,因了人生一段事故,须淹留北京,我正可借此再尝尝这北京之冬独有的风味。而平生赏景最要紧是文友相约,可到底没人识得,也不识得人,真真恼煞。看看帘外一场风吹又一场雪飘,北京的冬一日甚于一日,终坐不住,于是就趁闲揣了壶酒去来佐这北京的冬景。
要玩北京的冬天,京郊两个地方不可不去。
先去香山吧。香山以红叶名,我却认大不必趁黄栌染红的季节去,虽可去,那是赶热闹的俗玩法,正经的去处,却是雪后岑寂的行。一场薄雪无因地落过,太阳的小脚印,一天一天密,而雪就退在树根、石后和墙角了。正是残雪点点,遥看近无的时候,须上香山。须侵早去,天光似明非明,几枝墨黑槐枝印在灰青的山色,这时最好到山门。不要忘记购炒花生、鸡蛋煎饼,可观山下酒,齐备了,就登山吧。上山两条石径,一左一右,右边人多些,要我说,还是拣左边石道清静的走。此时,太阳微露。红的细的光线从高高松枝间渗下来,带着寒气,濡湿了这一处那一处结冰的石阶。石阶亮处便有眼泪了,好象遇见久别的故人。宿雪从枝上、从飞鸟的翅尖,倏忽飘下来一沫两沫,扫伏脸上身上,微微一凉,便没了。而路边湖畔的大树古木,在初日的光与冷风里浸,沈默沉稳,寡讷处世,正是经风霜而丝毫无伤的样子。静翠湖早已冻结厚冰。大的冰块在日色里泛起红与蓝的光来,那光透射出,引诱人过去了。是看不见流水的,疑整个湖都被冻着了,搁大石与树间,如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这时才注意到触石的边沿纷纷爆出冰花,也厚许多,宛若鱼的白唇怪怪翻着。一只鸟又一只鸟交错飞,尽将轻羽与脆叫溅坠。不敢立久,久了会想起心酸的鱼鸟相恋故事。还是往更深处行,太阳也随之高,而白了。天色由灰红转为淡青,映苍松与褐石,细银阳光一晃,似挂起一桢淡墨山林画。怔怔地虚眼静赏这片山林,却不知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了。风一吹,方知已是在画中,并画上的都是活物了——树有息,石有音,云滑过枝梢仔细了听,会有绸缎撕响,松鼠跳跳,一下子跳跟前,疑松鼠是我或我是松鼠了,走罢,遂向林丛中去。过璎珞岩,伫双清别墅的院落,直看对面山石,一直看到云眼儿里去,掏出酒壶,一口一口饮,再就花生吃,头便晕晕的,正好跌坐树下,静味一些诗人毛泽东的心思,耳边响起久远枪炮声。到底还是喜欢山林的静,起身一步步登上积雪山顶。身上浸出汗来,敝开衣服让山风扑,叉腰远望坡上那一滩滩的雪残,就是冬山的花,杂在树间,忽然就领略到北京冬天温柔的一面。可以坐日影,可以踏石阶,可以靠大树,可以倚青岩,掏出鸡蛋煎饼吃,然后喝酒,向前被风吹疼的脸微微发出热烫。边吃边去赏山下北京城,一律掩进白雾之中了,约约隐隐,间或显露出几幢高楼,一会儿又不见,满是白苍苍的一团。如果时间够多,可沿山脊小道走向香炉峰去。一段石阶一段木镶泥路,石阶上雪已花去,而泥路却是结着冰,异常的滑。香炉峰不登,是要后悔的,仰脖摆去一头乱发,落日已沉,这时的风似乎更大,却不觉得冷,因了爬山的劳累,你可以歇一忽儿,但瞬即就会感受到寒。不过这寒,刚好到了忍耐极限,有增一寸受不得、减一寸不过瘾的妙处,又识得了这北京冬的正好了,便如北京的女子,外表煌煌兮敛正,内心细致婉约,对人起始很冷,而内心隐着包容与温度,且在冬寒里浸泡一忽儿,受享一忽儿吧,然后趁暮色一阶一阶走下山来。
再到樱桃沟体味一下。去樱桃沟侧重赏北京冬天的细腻处,最好选石青的冬早去,自然,要先到卧佛寺看看卧佛的铜像,然后拐旁门,走水泥路往山夹处去。这时,太阳是蛋黄一团儿,在灰白云里欲融未融,天色一直青,与两边山结一起,反衬出松的苍翠了。一不留神会认为春早呢,那片雪,更残更碎,又添了些许的瘦。如果说香山冬意,是火辣的涮锅,那樱桃沟的寒色定为桌上清素小菜,精炼的,细致的,远远摆着,看似不起眼,却满盘风味。细水杉、浅清泉、曲栈道、枯芦苇,无一不引逗你往深处更往深处,去遍尝这冬的味道。沟里多乱石,石上多白冰,石与衰草间,露出几点风干的雪来。拍拍山石,扣扣古木,听到或清脆或冗永的声音,一丝一丝风,从树缝山间吹来,带着几许润几许潮,浑没谷外风的干燥与急切,慢悠悠,弄湿头发与衣裳。到了梁启超笔写的“退谷”处,见几个妇人拿桶取泉水,可以肘放乱石掏出酒壶吃酒,可以不言语看妇人白嫩手指在泉水中晃,可以观山色,听云流,一缕一缕日光,白白细细,漾下来,摸着石树,抚着径雪,就如母亲乳汁流淌。崖上有屋子,拾阶而上,原是孙某人的私宅别墅,不值得细看,虽然装得很风雅。一路曲折而去,到了水源头。有石上松,结前世姻缘,有元宝石坠青梗峰下,更见活水潺潺不畏寒冰,识得王维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儇坐亭下或石根,看两山相夹,松杉风起,不禁悠然意远,身心澄净。太阳已经偏西,随一脉断断续续薄冰回转,向东向南折行。遇一处林坡,有柳有槐,全部叶子脱尽,枝枝条条垂着,在冬的金色夕沉里,疏疏落落,下面是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如棉毯,早已忘了身在何处,盘腿坐下,扔了酒壶,竟有鸟过来,朝我啼叫,是将我当作一株颌首的槐树了吧。笑了笑,拍拍身上枯叶,那叶子在风里回旋一忽儿,悄无声息,堕落下去。梁启超墓要看一看的,看过,却没找到启超的墓,倒是梁氏后人的墓碑识了几座。更向东南行,走冰结的湖畔,最要去的黄叶村到了。黄叶村傍依湖边,是一片房舍,说是村,其实是现建的曹雪芹纪念馆。馆子规模倒是不小,共分六个展室,以青砖围墙,外植绿竹几丛。晚年“举家食粥,酒常赊”清贫过活的曹翁,假若泉下有知,当感欣慰。抄一幅对子“红楼是梦缘非梦,青史无情却有情。”深以为是。从黄叶村出来,想一回曹先生“书不成,泪尽而逝”的悲惨运命,叹叹。念起自身充当羁客半年有余,随口哼出几句杂诗出来:
“沽酒风前赊一醉,
买花雪里折枝春。
莫愁书生无知己,
敢教嫦娥弄素琴。
且闻且饮且眠去,
欲歌欲舞欲销魂。
我辈岂是孱弱客,
笑傲京华笑俗人。”
要说北京冬天味道最浓,当属西北风,痛快,酣畅,而决不拖泥带水。
满城的寒风,漫天吹,那番狂辣,杂些微涩,就如岭南梅雨,豫中秋雾一样,是地方特产——这京城的冬风,仿若大白菜,随便哪一地儿哪一天都尝够。而我以为,真要领略大风天的别致处,就该去寺院或道观。也有两个地方,不能不去。先去雍和宫吧。坐环线地铁最顺,有专一站口,出来左拐走不多远就到。倘若,是第一次去,也用不着问路,只须往香气浓处去。雍和宫本是雍正做阿哥时的府第,干隆当为寺院,至今香客多。善男信女把着成捆的香柱、黄纸,前去一殿一处叩头膜拜。风狂起,香气乱散,一片飘渺。伫在其中,隔一带飞烟,看红男绿女、达官商贾,或举香敬献,或长跪默念,而太阳的光,在风里烟里或金或银撒下,真如佛光。人们在这里,多是显得大方,钱币纷纷投向石碑,或救火用的大铜缸里了。我是喜欢清静的,不愿去赶那热闹,所以,在雍和宫半晌不到就逃开了。相比之下,白云观就见得清,见得静。白云观在白云路上,始建于唐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时名天长观,金代称太极宫,元末毁于战火,惟处顺堂独存,明初重修,易名白云观。风大处,乱发遮面,寒瘦进入观内。墙外的喧闹与纷争,倏忽消匿尽去。其它地方的黄沙风,到了这里陡然也清了起来,看不见风形,没有尘土,没有纷乱纸灰,只有缕缕清烟散逝,如尘世的一段俗念。人在风里,被那清香一穿涤,如洗了般,骨肉净洁。这里的香,清气西溢,分不清风或是香气了,一迈开腿走,就如腾云,身轻没有任何累赘,而骨却是在的,并且走动时,能听到铮铮的响。无须去多礼,读道者懂其精神则可,更不须祈福寿,心静心清,百害不侵,万物不伤。倚着风,去识吕岩的《性定百字歌》念起声来:“财又我不贪,气又我不竞。莫论他人非,只寻自己病。。。。。。”觉得是处世一贴良药。从道观出来,风更狂更大,不必要乘车,只在风中沿复兴门外大街一路征东行去。白太阳已经在头顶颓下,乱乱光线,在风中碰折树枝,“营营”的飞,走着走着,人便走没了——是和进了风里,成为一股烈风,痛痛快快,恣恣意意地活呢。
要说最为受享的,在北京的冬里,就是雪夜了。
哪儿都无须去,关进自个房里,电灯也不开,电器也关闭,趴窗台即可。雪,便一飘一飘荡下来。有时是沫儿,有时花儿,有时是雪粒子,在路灯的苍黄里,纷纷淋淋。透一帘莹白流苏去识远处的楼,楼里的灯,或看雪掩行走的车,放着光束,光束照亮雪,恍如隔世。最好半开窗子,伸手去约那雪,雪便落进掌心了,如一封信笺或一片茉莉,更是一声娇叹,抑或一瓣纯银般的眼神,清寂,忧惋。雪,愈大,密密麻麻复絮絮片片,遮住远处的楼与灯,皆不见了,只白茫茫的,尘世瞬即沉静下来,惟余细碎跫音。这时,最好披了风衣带了门出去。雪,更紧。松灯在雪乱处黄红闪动,而街灯的黄晕下分明看见落雪繁忙样子,滚在一起的,像麻绳子,根根条条坠下。忽然,一阵风吹,那雪扬开去,又如瀑破的礼花,碎的银的乱乱砰溅。而在楼边暗影里,是看不见雪的,却听到刷刷声音,路面上,积雪早已脚脖子深了,踩上去“吱吱”响,恰如新婚邻居夜半的呻吟。大路上也少车,更无人影走动。且去夜市上去吧。一条街,完全没有往日的热闹,显得整洁与清静起来。烤羊肉串的,卖小菜散酒的,还有那家卖东北杀猪菜的,一律不见踪影,门市里的小酒馆,小饭馆,饺子店还营业。这些房的窗玻璃一概含满了热水汽,看不清里边的人面,却只见恍惚身影,一动一动,大略吃酒吃肉的吧。突然一眼,竟看到一架烤肉的小摊退缩在檐下了,淋雪走过去。
“要些什么?”
“十串肉串,十串板筋。”
小摊贩熟练烤起肉来,雪与盐,一块儿撒下去,在炭火里“滋滋”响,肉香散出来,在雪缝间走不多远,就如门面房里的灯光。肉烤熟了,须包好拿回去吃,须要快快跑,上了楼、开了门,还是不开灯,最好开瓶家乡酒,面窗坐了,一面呷酒,一面一眼一眼看外面的飞雪,到底吟出一首思乡的诗来:
“今夜,我听到雪落中原声音
黄河奔腾着热气迎接它们
我的小白马最小雪花
母亲最后一个掩上了柴门
。。。。。。灯火,破败芦花,和船
没有什么知道我已抵达。我的小白马
最小雪花一阵风吹散
篱笆墙内犬吠
妻子们放下油灯,油灯中妻子
鲜亮如初。妻子们甩散头发
黑头发,三千里浓夜
我在这端。
听雪落中原声音。没有人知道
我已经离开很久”
(摘自本人散文集《北京散记》沈阳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