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书房无所事事之际,总会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抑或非分之想。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了完成生的使命。使命何在?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难当此任。哪是为了个体生命的延续?为了先祖血脉的贯通?还是为了人类种族的生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想着想着,想的也就多了,想起幼时往事。村里一位长者去世,大人都去帮忙,我尾随其后,钻进灵堂凑热闹。四五岁的我就想看看死人活人有何不同。有抬着食箩的人前来奔丧,乐人使劲吹起鬼子,尖细高亢嘹亮,孝子孝妇双膝着地一阵哀号,紧接着司仪高声唱喏献饭了,一碟一碗的饭食便摆到棺椁前的祭桌上,像模像样,唬得我循着人群的夹缝踅摸到屋角,以为这样能吵醒死人,真怕那瘦成干柴的僵尸复活坐起,抓我不放。可好奇心又促使我试着去动那手指,掰了掰,攥得好紧,使劲掰都掰不开,冷硬似铁。静观好久,未见动静,死人还是死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听着那号哭声,我莫名地鼻腔一酸双唇噏合眼泪淅沥吧嚓起来,情不自已嘤嘤哭泣,惹得村里人指着我互相逗笑:“恁大的娃娃都知道哭,你还不去干号两声,对得起你死去的干爹干娘!”那时村里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常听他们说:“你不可能永远结到世上,总有一天要凋零的,就像那树上的叶子,说不定明天就落了!”
至此,我才渐渐明白了生死的表面界线。“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羲之教诲,千载之下,时有共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但我不是英雄。人人都乐生恶死,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人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活着,生命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逝去,而寿命的短长只能听凭造化,最终归于消亡。根据物质不灭定理,人是血肉之躯,由碳水化合物构成,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最后化成一缕青烟一把土灰,又还原为碳水化合物,去构造新的生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的确如此。生和死都是人生大事,是两码事,不可等量齐观。生就是生,活着能享受生的乐趣;死就是死,死后一切皆无一了百了。生命是一个从无到有得而复失的过程。有从无中来,无中生出有,就像婴儿的诞生,出人头地,赤条条来到人世,一丝不挂,随着一声呐喊,挥舞双拳宣告我来了,意味着要在人世间走上一遭,然后渐渐地拥有了一切,随之又慢慢失去。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永远占有。得到一切的人,最终又得交出一切,然后才能蹬腿闭眼撒手西去无怨无悔无牵无挂轻松上路。伟人名士如此,凡夫俗子也不例外。上帝造人,丝毫都不会马虎,也不会厚此薄彼。
后来知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可有一天,好端端的诗句自我脑海里迸出竟幻化成,有生必有死,无古不成今。自古及今看人生,都是先生后死,死而复生,虽死犹生。生死总是相依相随,生的同时也是死的开始。有人说,人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此言不虚,但也不绝对,生死之间应有个过程,过程把握好了,一切皆好,天好地好命更好;过程把握不住,生命不是虚度浪抛就是负痛衔怨。各有各的命,命命都不同,如此这般,铸就世上多样的人生。
人生就像一趟趟列车,我们永不停歇地上车下车,每一次下车眼前的世界都大不相同。我们不知道这趟车为什么是这些人,下趟车又能上来哪些人,生活永远在开始,死亡也如影随形永远在继续。人生是个大舞台,人人都在表演着自己。要想动人赢人,重要的不是情节有多长,而是表演要精彩绝伦,要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剧本内容不外乎爱恨情仇,爱是灿烂阳光,情是和煦春风,恨是斑驳阴影,仇是霹雳霜降,爱恨情仇是构成生命的基本元素,交错碰撞,生命顿显跌宕起伏明暗相间光影互现。人这一生就要遇沟架桥逢山筑路傲霜斗雪炼就筋骨,守得云开见月明。
处于现在,活在当下,把昨日的遗憾当成今天的激励,用零碎的往日片段,来堆砌明日的辉煌。不要奢望生命有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一幕,坚信生活平平淡淡才长久,实实在在才可靠。纵观这大千世界万千气象,无不自幼而壮由盛至衰,都有谢幕的一刻降临。像那繁华的喧嚣,绚丽的流年,最终也会应了那句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是历史陈规,是落日余晖下的青冢,埋藏的是喧嚣,封存的是流年。错过的,就让它过去吧;失去的,就还它自由吧;无法唤回的,就让它彻底逃离吧!人生旅途中的风景总是马不停蹄地变换,别为错过了盈盈山水皎皎月光而哭泣,别忘了你还可以翘首蓝天拥抱落日余晖。换个心态看人生,将是另一幅光景,明暗有别。豁达一点儿,洒脱一点儿,悠着一点儿,还生命以轻快,赋生命以坦然。生下来活下去,这是生活;有幸来过有福享过,此谓幸福。生活要快乐幸福,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什么好。打个比方,生活就像这正月十五满天绽放的烟花,绚烂之后便要坠落消逝,容不得你细细咀嚼慢慢回味。没关系,至少美艳过,我就向往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
可作为人,死得其时甚难。戊戌变法时,谭嗣同本可脱逃却拒绝偷生(康有为经上海早逃往香港,梁启超经天津已逃往日本),决心一死,愿以身殉法来唤醒国人,曾高歌一曲就义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不只死得其所,更是死得其时,成就了千秋英名!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壮志未酬,赍志而殁,死得未免太早了。老佛爷慈禧太后终生奉行“送去主义”“宁赠友邦不与家奴”,一次次地割地赔款,使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国政难以维系之时才闭上眼,死得也太晚了。汪精卫年青时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后曾口占一绝:“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若此时真的“引刀成一快”,那就成了革命志士荆轲第二了。谁知他当死不死,硬要拖延时日,日寇一来就认贼作父,在三十万同胞的尸骨上当了儿皇帝,天谴地咒,遗臭万年。这些都是帝王将相的作为,不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如今寻常百姓,该持何种心态对待人生?立足现实,展望未来。人生就如同开车游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目光射向这一马平川,随时校正前行的方向,到了每一个路口的拐角处,也不忘瞧那车旁的后视镜。后视镜里摄取的是我们先前走过的路,恰似飞鸿踏雪泥,特像我们人生中看似淡远却清新的回忆。我们且须放歌,且须纵酒,且须执着于我们所要抵达的位置方向。要看的永远是前方,而不是后视镜,否则,我们会忘了前方的朝晖似锦的流云,撞向路旁的路牙石或障碍物,虽有安全气囊的保护,却也难以承受物我的冲撞,不死即伤。后视镜只是让我们在每个拐角处做一次瞭望。曾经的事情何其多,但真正能让我们忆起的情景有多少?记忆的仓储里,总是优胜劣汰删繁就简,甚至清空,就像大树要想长高,就得从早到晚自下而上不停地修剪枝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轻装上路,奔向远方,拥抱蓝天。
但有人一想起未来,就乐观不起来了,以为人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只不过是缓期执行而已。这是不是心境过于悲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不如草,草可以枯了又青,重返生机,人却不能,老了就是老了,无法返老还童。可我们要正视死亡,死亡永远都是人生不可改变的结局,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终日忧惧死亡,就会成为生活中不可承受的重压,让生命丧失了应有的强度和韧性,群轻折轴,积羽沉舟,这些不良情绪积聚到一定程度,就能摧毁一个人,包括肉体和精神。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既然不能抗拒,为何不坦然面对?何况修短随化,终期於尽,事事都不由人。眼一闭睁开了,那是醒来;眼一闭睁不开,那是过去了。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很快就会度过一生。要在历史长河里不至于湮没无闻,就得给后人留点值得咀嚼的东西。留些什么?一千八百年前,曹丕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错的答案:“文章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肉体不在了,精神可以不朽。好好活着,写点东西吧,为人为己都是不错的选择。
如今年纪老大,事业无成。想干点什么,总有人劝阻,已奔五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小伙,以为自己是太阳光热无穷,以为自己是永动机永不停歇,真个不服老;可到服老时,就有些晚了,想享受享受生活都来不及了。事情世态常常如此,可我总不以为然,也常念叨初唐才俊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励志名联:“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是青年人的豪迈气概雄心壮志,难怪晚唐诗人刘禹锡老来喟叹遥相唱和:“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不要说日落西山景色不存,晚霞满天依然美艳。千载之下,读之还让我荡气回肠感奋不已。延至现代,民族脊梁朱自清,更是将笼罩大唐末日气象的诗句反其意而用之,毅然改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昏黄”,品位迥异,境界全出,妙不可言。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我辈血肉之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老朽,日趋于亡。死亡是铁门坎,谁也逾越不了。人生是条单行道,无处能买回程票。老来处境须自知,嗟老叹贫要不得,老马识途凭经验,珍爱有生铸华年。在有生之年应做些实在事,让生命的每一刻钟都落到实处。让我们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时不浪抛,老来依旧有作为,晚景照样夕阳红。及时当努力,临老不伤悲! 百年之后,肉体不在,精神长存!
悲哉斯言!
唏嘘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