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刚刚隐退,晨曦又迫不及待地闯进窗棂。天亮了,睡不着了,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一动不动,怕些微的声响惊扰枕边人,可鸟雀呼晴,楼下早已喧闹起来,马路上传来声声汽笛,熙来攘往红尘滚滚的一天又开始了。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其实老倒不算老,知天命还没几年,无须惆怅,雷厉风行,起身漱洗。周末无事,正好赚得一日闲,意到足随,携家带口上南塬。
轻车自驾一程后,徒步绕道,联袂而行,活动活动筋骨,深深呼吸新鲜空气,吐故纳新,涤荡心胸。此时微风拂面,掠过发际,我等忽觉如沐似浴,和畅惬意,清爽无比。春风最能勾起尘封已久的记忆,前尘往事似死水微澜,让人意兴骤生。踩着软绵逼窄的田陂小路,脚底不粘泥泞尘埃,春风得意,无事身轻。
顺着坡路向上,两边都是土崖。绽裂的崖壁摇摇欲坠,急欲坍塌,崖上的柿树点染了阳光格外灿烂。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外,交错盘旋,自上而下,植入崖底。根瘤如拳,外皮剥离,那是风雨沧桑的见证。枯黄的树枝迸出不少嫩芽,芽尖舒展成叶。偶尔可见枝稍上落下的暗灰干瘪的柿饼,瓜熟蒂落乃天道。可这干瘪的柿子任凭风吹雨淋鸟啄虫食,依然挂在枝头不肯凋谢。而果大形好的柿子,在生涩发硬时就被人采摘,有的捂成软柿,有的旋成柿饼,只有那些不起眼的果子才会被人遗忘在枝头。
有时想果子熟透了,蒂梗自然要脱落,蒂梗是连接母体的脐带,想脱枝离果独存,就要狠下心来断舍离。莫非这风干的柿子也一直在啃老?或许不是。果子都愿结在树上,人何尝不是?可人总是要死的,任凭是谁都不可能永远结在世上。大人物的死,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满世界疯传,极尽哀荣;小人物的死,脚一蹬,手一撒,眼一闭,说死了就死了,留不下多少痕迹,稀松平常。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没想到太阳还在晃悠,天竟飘起雨来,太阳雨哟。春雨多情情未了,随风止于夜,现又润物细无声。看,前方那对情侣,撑持一把小伞,并排走着,男方勾着女方的腰肢,女方将头斜靠在男方的肩上,不像街头红男绿女的揽腰搭背,那有些俗气,这倒曼妙而自然。天街小雨润如酥,看得人眼热心润情思悠悠。斜风细雨不须归,乐而忘返,流连低徊。
一路转到湖边。蜿蜒的湖畔尽由大小不一不甚规则的圆石垒成,湖底遍布鹅卵石,蓄水不丰,清澈见底。悠游的金鱼清晰可数,淡淡的身影投至水中,别是一番风景。还有那水浮子,在水面上自由滑翔,时进时退,着意表演。细瞧之下,就会发现它细长的腿脚蹬踩自如,可将水面压至凹陷而水皮不破,曼妙多姿,好轻盈的小精灵。我捡起一枝稍微泛青的柳条,轻点水面,本想逗弄一下水浮子,谁知它动若脱兔,倏忽不见,而荡起的水晕四下扩展,终消迹于岸边。可我的倒影不安地晃动起来,随着涟漪起伏。
湖畔的春柳参差披拂,守护着一池春水,似牵衣待话,妩媚撩人,煞是可爱。春姑娘长大了,面若桃花,身似轻纱,那诱惑人心的粉黛是她鲜活的面容,那似隐若现的线条是她柔软的腰肢,那吹弹得破的丽质是她靓丽的肌肤,宛若冰清玉洁的瓷娃娃,行云流水般从我们身边穿过。春之形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春之气息无处不在无时处在,春之触须越伸越长渐行渐远。
“你看,柳叶!有的沁绿,有的鹅黄,青黄相间,是不是生虫了?”
循着夫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异,心里大惊,怎么会呢?趋近瞧瞧,恍然大悟,是柳絮柳叶交错生长,绿的是叶,黄的是絮,一般细长,那絮特像毛毛虫,在柳枝上展示奇功,直挺挺的,硬是不弯。纤细的茸毛,一旦脱掉,不成了天然的冬虫夏草么?我不敢折枝,只掐了一枚柳絮,让夫人看。
“柳絮,在这个季节,随处可见。它生长时间很短,是柳树的种子,上有白色绒毛,随风飞舞如棉絮,古人称之柳絮,也是事出有因啊。”
“哦,我可没见过,小时眼睛不大好,看啥都是看个大概,看不真切。何况平日只知贪玩,也没留意。贺知章那首诗不也是咏柳的么,‘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没错吧?”
“没,记性好嘞,你看这千条万条,恍若刀剪,整齐划一。”孩子夸奖毕,我又补充,“‘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杜甫、晏殊的诗句最为美妙。”
拾级而上拱桥,看桥头的玉兰花开。三株都是别样丰姿,颜色迥异,右边粉色的灿烂若霞,左边淡黄的恬臻圣洁,中间白色皎然如雪,一样美不胜收。牡丹新结蓇葖,刺梅含苞待放,樱花随风飞舞。身后的摩天轮,在缓慢旋转;远处的过山车,咆哮轰鸣。人工的玩意,于我等同虚设。
春光无垠。弥望的是沟畔崖边开始泛青的枯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似僵直不语,实则潜滋暗长,只要赢得春风化雨,她就会抖落一季的晦暗,随处添绿布防。草色遥看近却无,纤纤细细,似有若无,渐簇渐拥,相互提携,一路生长。可以想象,捱至夏日,骄阳似火,望梅都能止渴了;到了秋天,残阳如血,绚丽的外表掩藏不住质地的枯槁;拖到冬季,日光惨淡,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与朝气;唯独到了春天,钟灵毓秀,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春潮如涌,青春永驻。
纵有料峭春寒也扭转不了四季轮回。春回大地,万象复苏,积攒了一季的生机谁也遏制不住。春天早已从解冻的泥土里氤氲出来了,多像少不更事的孩子,给满世界涂上五颜六色,天地也为之改观。要是跃上山巅,枯寂的大山就会添上新绿四处喧腾起来;要是拽起柳条,干枯的柳枝就会柔和起来,要不了几天就能迸出新芽;要是嗅遍桃林,那红红的花蕾就会即时绽开,托举花蕊倾泻芬芳;要是不经意打个喷嚏,也会引发春雷阵阵,风助雨势,风雨潇潇,雨也萧萧;要是缓过神来挥挥衣袖,绝不会带走一片云彩,纵然惹皱一池春水。一枝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那必定是勃然而发的朝气,那决然是蒸腾超迈的生机!
上得塬来,举目远望,一马平川;回头眺望,三贤故里,尽收眼底。惠风和畅惹人醉,景色宜人不须归。让我们迎接春天,置身春天,拥抱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