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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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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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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弃滋味为儿孙

刘墉笔下,那老妪爱吃鱼头的形象动辄在我心头闪现,拂之不去。弥留之际,几个老友烧了最好的鱼头送她,她才期期艾艾地道出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她哪里是爱吃鱼头,丈夫孩子爱吃鱼,就那么大的一条鱼,她不能吃抢食啊,所以每次做鱼,她吃的都是拨拉在一边的鱼头,这样吃了一辈子,可不代表她真正地爱吃鱼头,纯鱼肉谁不爱吃啊,只是不舍得吃,舍弃口福为家人。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再不说出来,一家老小,连带亲朋都会蒙在鼓里。不与家人争口食,唯独待己太苛刻,无私,无怨,无悔,一如既往的老妪形象被浇铸得无比伟岸卓然。问题是普天之下,究竟有多少父母庹人能几十年如一日地为这个家默默付出,终老不提,含笑而去,甚至是在子孙一句“她自个喜欢”的不解漠视下安然凋零!

掩卷沉思,想到我那年迈多病的老娘。年轻时每次挈妇将雏回乡下,母亲见了总是急急地问我,想吃啥饭,改改样,我都是随意地应一句,啥都行,咋样方便咋样来。于是母亲在洗完上顿饭留下的锅碗瓢盆后,又开始张罗下顿的饭食。民以食为天,母亲以这样朴素的心理揣摩着我一家三口的食欲,终日忙的,难得包饺子,那就包饺子。可动手的人少,张口的人多,一时包不过来,供不应求是常有的事。若有剩余,母亲也舍不得盛到自己碗里,而是打捞到竹箅上,控干放凉夹到盘里,留到晚上给儿孙吃,或装进保鲜袋里让我捎回,她要热汤泡馍,还是搁置多天的馍块,干硬不说,甚至带点馊味。时间长了,母亲的体力大不如从前,我再回去就主动要求吃碎面,省事,好消化,不敢再贪图美食。一言难尽的苦难,一腔难聚的母爱,一世难报的恩情!母亲啊,你就是那那 “爱” 吃鱼头的老妪,舍弃滋味为儿孙!

曾几何时,母亲还心近地打来电话,让回去吃槐花麦饭,我携家带口欣然地驱车赶回。雨淅沥下着,泥点飞溅,也没压住我回家的兴致。也该回去看看了,母亲年事已高,行动有诸多不便,做儿的现现身见见面话话家常,也是对她的抚慰。槐花是村里人帮忙勾取的。老家后门口有棵大槐树,根深叶茂花特繁,村里人见了稀罕,谁勾都行,见一面分一半。母亲在这事上并不难为村里人,谁想勾谁勾呗,只要给她老人家留些就行。后门口空地里生了好多野苜蓿,邻人撅去吃了,自己也不可惜,能吃多少呢,长老了就是草,趁鲜趁嫩送人吃,也是积德行善,随心尽意呗,尽自己的心,随他人的意,她不在乎。槐花麦饭蒸好了,甜甜的香味氤氲开来,铲入盆中,将切好的蒜苗末撮在上边,一勺煎油浇下,咝咝啦啦,蒜苗的荃香味四下洋溢,搅匀了一人铲上一碗,吃完不够再续,趁热拨拉口中,美味绝伦。母亲吃两口就放下筷子不吃了,说她胃凉爱作酸不敢多吃,并将剩下的,让我打包捎回。随黑进城,可贪吃害我花粉过敏,浑身扎痒,手背胳臂布满小红点,密密麻麻的,继而聚集成包,大如扁平的指甲盖儿,小如压片的豌豆粒儿。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容易忍痒难,无奈去看医生,开了氯雷他定,吞下一粒,瞬间见效,不及午夜康复如常。这痒的滋味也是母亲所赐,母爱所化,一种求之不得的生命体验!

人到中年,才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多病的自己,老人要赡养,小孩需栽培,自身得珍重。母亲腿脚不便不爱串门,但街坊邻居总爱到家里来,唠嗑些家长里短,待我回去,又轻描淡写地向我叙说,平凡而又简单,这样的人生讲义,我着实喜欢,不需绞尽脑汁地权衡琢磨。母亲老了,佝偻着身躯,忙前忙后,终日不闲。一口假牙,撑着面颊,一旦卸下,张开的口竟是无底的空洞。皱纹爬满额头,手背青筋血管暴起。让医生开的舒筋健腰丸,祛风除湿,养血舒筋,补肝益肾,强身健骨,疗效不错,能明显减轻症状,可是母亲不舍得吃,三五天一瓶的小药粒,她能吃一半个月,我电话提醒,她总是带着歉意笑笑地说,吃着呢。母亲心里总觉得亏欠我,可这哪里是亏欠,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流年似水,日子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淌过。无端往事已成过眼云烟,纵使散逸模糊,也会触碰心灵的伤痛。踩下的步子并不虚,抬头挺胸时,身子依然摇摇晃晃,可我不怕趔趄踉跄,坎坷促使人看清前行的路况,纵有荆棘,那也是醒目提神的绿植,在为生命做着点缀。脚下实在,一路走去,就会无怨无悔。

“雨沙沙,想妈妈,脸上挂着泪花花;月光下,想妈妈,说不完的心里话。”不知哼了多少遍的童谣,又一次在我心底回荡。吾家有女初长成,只身在外独自闯,我等大可放心不必牵挂,可老妈独自在家又不能不让人担忧。耄耋之年,孑然一身,终日忙前忙后,也不知道忙啥,反正闲不住,我真弄不明白,她哪来那么多的活儿要做,哪来那么多的事儿要干,青癯的面容总是淹没在锅碗瓢盆里,憔悴的身影总是闪现在屋前屋后的菜地里,滞涩的嗓音总是消逝在对小狗小猫的呼唤里,所有的孤单无靠都隐没在这毫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里。如今,盛夏来临,暑热难消,不知老妈又要怎样地艰难度日,纵有电话问候,也解决不了她一时之需。我曾是母亲手上的风筝,即使飞得再高,只需母亲轻拽,就会低回落下,一股脑地跑向母亲身边,不知何时起,母亲丢了线,任凭我飞来荡去,哪怕羁绊空中,也得自行解决,如此这般,我学会了坚强直面,学会了迂回进取,学会了踏实做事。这种潜移默化,使我不能将母亲的影子从眼前驱逐,将母亲的叮嘱从心里抛却。尘封的日子适时打开,老妈脸庞上的皱纹越陷越深,时常提个平底笼里,迈进迈出,头发白了,脊背弯了,越发显得老态,我不想让她这么快地老去,我不想让她活得这么艰辛,可我真真地无能为力。思忖良久,我已看不清窗玻璃上的暗花,任其在清泪里模糊,“妈是老叶,我是新叶,等我成荫,老叶就要一片片落下”。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语一再椎击耳膜,可我始终收不回高飞远行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儿的何尝不是如此?可生活有时由不得我们驻足束手。多年以后,儿女大功告成衣锦还乡了,父母已是衰朽之躯,风烛残年,任儿如何孝敬也无福消受。母亲常说,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是有妈的孩子,等她不在了,我就成了没人疼的孩子,回来没去处,吃饭没人管,那才叫可怜。是啊,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在时,我们心灵尚可依附,精神还能寄托,倾诉还有对象;父母不在了,在这红尘滚滚的世界,你喜也好,悲也罢,说与谁听?风也飘飘,雨也萧萧,任你心境如何凄惨,也没人痛你护你了!趁父母依然健在,快快给予物质上援助和精神上抚慰,让他们心情愉悦地安度晚年,这才是克忠尽孝日月可鉴。

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给我缝床被子,我笑着劝阻,缝啥被子,养好身体就行了。母亲不依,说剩点新花搁一搁就不好了,不知我喜欢哪幅被面,不等我表态,她已挂了电话,自作主张,动起手来。七老八十了,还不消停,腰又不好,整出毛病来咋办,我嘴上嘟囔,心里别是一番滋味,买了舒筋健腰丸,用法说明上提示,一天喝两次,一次半盒盖,可母亲总是私自减量,说那都是钱。药是有些贵,可效果不错。再过两天,无论如何都要将老妈接来住上几天,逛逛公园,看看花草,听听秦腔,遂其所愿。母亲特别责己,总怕给我带来什么不便,每次来待上一半天,就执意要回,谁劝都不成。

就在那个带假的周末,我驱车赶回村里。天气甚好,连日来的雾霾早被艳阳一扫而空,气温骤升。母亲看我额上沁出汗了,赶忙说东边房子有奶、柚子,取出晒会儿再吃。正好口干,我二话没说,踅进房子找来。孩子不怕冰抽走一盒插入吸管便喝,喝了两口,眉头一皱,说味道怪怪的,看保质期过期了,忙低头干呕。没事的,东边房子阴,我一边安慰孩子,一边劝妈,这些东西不能放,一放你就忘了,等你再想起来就过期了,你看这柚子都蔫成啥了,有啥水分。母亲呵呵笑着,她又不缺吃少喝,就想留给娃们吃。饮料不新鲜,可母爱常新;食品保质期易过,可母爱永恒。

清晨启窗,凉风习习,可闯进来的不只是新鲜的空气,随之而来的还有蚊虫和聒噪;又如迎着太阳飞跑的人,身后总是拖着一道黑影,人越趋近光明,影子越是鲜明。我们不应因惧怕黑影而永远躲在墙角,或匿身黑暗当中,而应放开手脚大胆一点儿,天道酬勤,事在人为,努力了就会成功,不努力绝无成功的可能。“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再甜的瓜儿也离不开苦涩的根蒂,再美的枣儿也逃不掉周遭的荆棘。苦蒂养甜瓜,尖刺护鲜枣,自古瓜儿苦后甜。苦乐参半,苦尽甘来,时势造英雄。原本阴晴一体,相辅相成,太阳雨就是阴与晴的见证,最弱的明就是最弱的暗。

母亲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穷则穷矣,绝不戚戚于贫贱;困则困矣,绝不愤愤于拂逆;老则老矣,绝不哀哀于晚境。她清楚地意识到人和人的处境大不相同,实在没法比,活着就做自己应做的事,享受自己应享受的生活。正如梭罗日记里所言,青年人收集材料要建造一座通往月亮的桥,或许还想在地球上建造一座宫殿或寺庙,中年人最终决定用它建一幢木屋。青年人常存幻想,有那么一点异想天开;中年人力求实际,更愿意每一步都落到实处;老年人最爱回忆,动不动就将过去的不堪回首追忆成似水年华。身为人子,我还是比较现实,不甚幻想,不妄追求,因为我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知天应命那是自然造化的结果,恍若岁寒之松柏,苍劲中不乏倔强。想通透了,所有难玩的问题都不成问题,自会迎刃而解。看看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只有中年男女的步履最为稳健,腰背最为硬朗,眼眸最为明亮,笑意最为诚挚,因为中年的人生已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生命的不系之舟不再肆意漂流,早已收紧驶入宽阔的航道,准备扬帆远航,坦坦荡荡,悠然亨通,将暗礁逆流踩于脚下,堂而皇之置身夕阳无限的背景中,水光接天,灿烂辉煌。

赋诗一首,感慨系之:“中年催得夕阳红,免却到老一场空。人生何曾怨年少,俯仰难忘一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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