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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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那天手工艺人抑扬顿挫古朴苍凉的吆喝声，我的心灵就颤栗不已，都到啥年月了，还有人走街串巷替人磨剪戗刀。
“磨剪子唻戗菜刀——”
那是午饭后，我习惯性地躺在床上稍作休息，忽从楼下传来这久违的声腔，地道浑厚，沧桑遒劲，穿透力极强，一听便知是个执着手艺的老把式。我无心再睡，将双手交叠于脑后，肆意回味这吆喝声。还是下楼看看，照顾一下老人的生意，唠嗑两句，或许能获些风俗民情，主意已定，一跃而起，奔厨房，找刀具，准备由头，妻惊坐萌着眼问，拿刀干啥，我直言去楼下磨刀。妻披衣下床，不停叽咕，家里有磨刀器，用起来很方便，凑那热闹干吗，我咬唇一笑，就想下楼看看，老手艺，都快失传了。
出了小区，便见衣着干净素朴的老者，在楼前早已支好低矮的小长凳，凳面上卡着条状磨刀石，中间低凹滑溜，两端陡凸棱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者接过活儿连磨带戗开始了，围观者愈聚愈多。眨眼工夫，刀已磨好，明锃亮晃。老妪诧异，这就好了，钱这么好挣。老者并不计较，拿回去尽管用，包你满意，不快不收你钱，没有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
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抢着递上菜刀让磨，一技在手，吃穿不愁。只是这些手艺越来越不登大雅之堂，日渐式微，后继乏人。现偶尔碰上，听那悠扬绵长的吆喝声，晃若隔世。那方磨刀石，由厚变薄绝非一日之功，需经久砥砺。老人家一边磨刀剔刃，一边撩水濡湿，反正两下，来回两下，瞬间即好，还给我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会磨的一磨就好，不会磨的再磨也白搭。我点头称是，心想能者为师，术业有专攻，就像锔瓷这种修复瓷器的手艺，绝非普通人能玩转，每个领域都自有专家，别在鲁班门前耍大刀，挑战自个不熟悉的领域，只会自讨苦吃，或贻笑大方。
老者见我迟迟不走，又和我攀谈起来。他原本锔瓷，“锔锅锔碗锔水缸——”，后来改行了，不怕笑话，过去不像现在，人们少这没那，缺吃少穿，一样东西能用好多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即使锅碗瓢盆等物件，破了也不舍得扔，收拾起来，等“锔匠”来了再修补，工序多，看似麻烦，可在匠人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能修复好，先把碎了的瓷器拼好，用金刚钻打孔，用锔钉嵌牢，用锉子磨光，便恢复原样了，既实用又美观，《清明上河图》上就有锔瓷艺人锔瓷的情景，只是现在瓷器制作机械化了，人人用得起，碎了就扔，没了就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锔匠也就没活儿了，技不养人，不改行不行啊。
作别老者，回到家里，向妻炫耀见闻，学着吆喝。
“磨剪子唻戗菜刀——”
“锔锅锔碗锔大缸——”
妻笑我学得蛮像，有韵味，还不如挑担掮凳去改行。我不得不自嘲，哪有那两把刷子，手艺靠天赋，不是谁学都能掌握绝活儿的，不钻那一行，挣死也白忙。妻忙用胳膊肘挤了我一下，言重了，不要整天将死挂在嘴边，晦气不晦气。我趁机揽她入怀，佯装讨饶，好好好，只谈生，不谈死，快活活地朝前看。
人常说，有尺水行尺船，有多大的本领就做多大的事情。就像包包子，或捏饺子，有多大皮儿就包多大馅儿，包多了破皮漏馅就没味了。就近取譬，由此及彼，人们做事前就要先掂量一番，能力不足就不要逞能，或去做力所不及之事，好高骛远、见异思迁要不得。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金刚钻”代表的是能力，“瓷器活”正是成就的对象。连切磋琢磨的工序都不懂的人，如何炮制出玲珑剔透美轮美奂的工艺品？吹牛不上税，嘴上光锵锵不行，要付诸行动，在行动中彰显实力。
两千年前的刘邦，已到不惑之年还混吃混喝，像个市井无赖，当看到秦始皇的仪仗队浩浩荡荡从街上经过时，慨然叹曰“大丈夫当如是也”。有了想法就去变现，而不是藏之于心、羞于人言，掐灭殆尽。刘邦作为一支顶级的“金刚钻”，不弄个天翻地覆，何以见出他不世之才？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非他所愿，他要当统帅，当皇帝。行者常至，为者常成，他踔厉奋发，开始践行，步步推进，稳扎稳打，终于成就一番帝业。皇帝岂是人人能当？可刘邦当了，当得冠冕堂皇，当得稳稳妥妥。顶级的“瓷器活”他揽了，而且做得绝对高大上，无人企及。
为人处事应懂得进退，当水平不够的时候，绝不能大大包大揽。像马谡只会纸上谈兵就没有实战经验，却要立下军令状去守街亭，而诸葛孔明虽没忘刘备临终遗言，说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竟想磨练一番，为安全起见派人节制，谁知马谡师心自用，一意孤行，不听人劝，终失街亭，迫使诸丞相挥泪斩杀，以正军威。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便是这样的下场。
苏洵大器晚成，即近而立才发愤图强，与儿苏轼苏辙相互砥砺，终成大家，“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属文著述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白纸上布满黑字，那是要绞尽脑汁的，绝不是汉字简单地排列组合，不然江郎何以才尽？才思敏捷生花妙笔就是金刚钻，满腹经纶锦绣文章就是瓷器活，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有了金刚钻，揽不到瓷器活，着实让人窝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必然导致马失千里，英雄无用武之地。学会吆喝叫卖，纵然明珠暗投怀才不遇，负了项上人头满身才学，也无愧赍志而没晃荡一世。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机至关重要，一定要抓住。项羽是顶级的金刚钻，也揽到绝好的瓷器活，遗憾的是瓷器不但没修好反而报废了，鸿门宴多好的机遇，他却坐失良机，宴前当攻则未攻，宴上该杀却未杀，宴后宜追却未追，纵虎归山一朝坐大，而己方每况愈下败迹骤现，迫不得已霸王别姬自刎乌江。失去机会，就可能失去一切。机会只垂青那些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就要起事翻盘。
顶级的瓷器活，必待顶级的金刚钻完成。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秦朝末年君主失德，陈胜吴广涌现；王莽乱政，草莽四起，光武自乡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隋末六十四路烟尘四起，终归李渊李世民父子麾下；清末士气不振万马齐喑，孙中山聚啸广州放声呐喊……中华民族每当走到重要关口，总会有人应运而生，时势造英雄。
华山论剑，比的是功夫；商场角逐，凭的是本领。绳短不能汲深井，浅水难以负大舟。社会中偏偏有很多不自量力之人，像螳臂挡车蚍蜉撼树，莫不如此，不经现实摧残，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在社会上行走，须靠本事吃饭。没有金刚钻，就别揽人家的瓷器活，得不偿失，就悔之晚矣。
一些年轻人之所以做事畏手畏脚，是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金刚钻”。遇到“瓷器活”了，就放开手臂试试锋芒，说不定大功告成，人们也乐得其成，倘若望而生畏避而远之，凡人终究成了凡人，身上的那点灵性，脑门上的那点灵光，瞬间泯灭。明人吕坤在其《呻吟语·应务》里写道：“养才要有根本，则随遇不穷；运才要有机栝（机智权变），故随感不滞；持才要有涵蓄，故随事不败。”
人人都有发展的潜力，看你能不能挖掘或激发出来；挖掘多少，激发几何，决定了你人生的质量及发展的高度。说一千道一万，两横一竖靠实干。光说不干事事落空，又说又干马到成功。有了金刚钻，还要去揽瓷器活；有了瓷器活，还得精心雕琢打磨。如此这般，定是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为人敬重仰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