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知天命之年渐逝渐远,对品读经典实难上心,年轻时的狂热早已去而不返。“清风不识面,何故乱翻书”,揶揄一番再自嘲,麻痹的是思想,放纵的是言行,渴望着返璞归真。可就在那日清晨,家人去了外地,我“独留无所施”,百无聊赖之际,竟一屁股下去蹲坐在老板椅上,长吁短叹,生亦如此,活亦如此,生活亦如此。一边摇头晃脑,一边伸臂提腹,指尖无意触及书架,侧目望去,那新发的古文诵读孤零零地躺平于群书之上,顺手抽出,随意翻阅,首篇《史记·孔子世家》,不觉觍颜,过大半辈子了,还没从头到尾完整读过,一直都是断断续续在读,断章取义在用,似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如今重拾经典,含英咀华,大可一鼓作气地通读。
主意已定,潜心去读,心无旁骛。泡的浓茶凉了,滗掉重续,茶淡了,又凉了,五次三番,茶没喝几口,书读了不少,意犹未尽,从头再读,差不离耗去一个上午的时间。当看到孔子为防三桓家臣据城反叛而“堕三都”时,我震惊了。孔子一叶知秋高瞻远瞩,却在人生高光时刻以身犯险,动了三桓立朝的根基,毁了季氏老巢之费城,让委其重任的季桓子心生戒备,欲逐之而后安,可又不能唐突,适逢齐国送鲁国一批歌姬,老季计上心来,先是欣欣然接受一切,再是醉心温柔梦乡,后又连续多日不朝,一再冷落孔子,让其知趣而退。吃不起闭门羹,道不同不足与谋,那就卸辕撂挑子,卷铺盖走人,另谋高就。一句“孔子行”,将孔夫子的形象浇铸得异常雄浑悲壮,那是毅然决然地离国远行!好一个“行”字,让我身心颤栗惊诧莫名!掩卷深思,当事人是以怎样的姿态心态神态愤而离鲁的?纵使过了两千年,也颇费咀嚼玩味。
至此,义无反顾一心行教的高拔姿态,已具体而微。试想,位极人臣的季桓子,平定阳虎之乱后,重用孔子提振朝纲,待河清海晏后,又断其仕途,这让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那就不忍了,率弟子周游列国推行教化,一路过去拜见了七十多位国君,一心为民请命,为天下开太平,为中华续文明,以出世的精神做着入世的事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终无功而返。我们不能以此苛求孔子,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投桃报李,报的都是知遇之恩。季桓子厌见孔子,孔子自然不会觍颜效劳,由此自毁长城,自断臂膀,坏了鲁国中兴大业。正如唐太宗之于魏征,君臣砥砺,一经碰撞就迸射出理想的光芒,而齐庄公之于属下大夫崔杼,貌和心不和,君赠臣一顶绿帽,臣取君项上人头。
回头再看看孔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的平常心态。一片冰心,清洁自现。鲁国朝堂之大却容不下他挥刀立马,孤立无援,只好铩羽而逃。傲骨崚嶒之人,何须结党营私苟合媚俗阿谀逢迎,一经考量,自会进退去留。英雄所见略同,想起清人金缨所言,君子胸中所常体,不是人情是天理;君子口中所常道,不是人伦是世教;君子身上所常行,不是规则是准绳。是金子终会发光,纵使明珠暗投,也不失其晶莹剔透的一面;是高才可堪大任,纵使屈居槽枥不受待见,也难掩闪避腾挪一跃而起的豪气。遗憾的是,孔子终其一生也没能强国安民,当权者一次次避而不见,挫败了孔子一世之雄心。
相传孔子六十岁那年秋天,季桓子弥留之际,不无遗憾地对嗣子说,鲁国本可兴盛,只因得罪孔子,失其大用,以后若执政,务必召回委以重任。季桓死,嗣子季康因袭执政,本想履行承诺,却被家臣公之鱼劝阻,说孔子周游列国毫无建树无甚大用,不如召其弟子前来效命,一来堵人口舌,二来掩人耳目,如此这般,孔子终未见用。后来季康子良心未泯伺机问政孔子,能否杀无道之人来成全有道之人。孔子答复,治理政事,无需用杀戮手段,只需行善,老百姓就会跟着行善,这在位者的品德就好比风,下民的品德好比草,风吹草上草随之摇晃,甚而披靡倒地。当谈及卫灵公昏乱无道,季康子不解,卫灵公何以在位四十二年而没有败亡,比许多勤政廉洁的君王在位时间还长。孔子依然以平常心态予以分析,卫灵公虽说不是个好国君,但他知人善用,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内政外交经济军事都有人抓,并放权下属,百业兴旺,一派祥和。
越想越远了,收起飘飞的思绪,重回文本看孔子自律自强的人格魅力、至刚至正的浩然之气。在那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他能卓尔不群,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真正做到了人间清醒,而主政者季桓子意志薄弱,心为形役,醉卧石榴裙下,一味摈堵贤者进身之阶,使鲁国痛失国之重器。孔子曾明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邦有道则耻于贫贱,邦无道则耻于富贵,他已将个人荣辱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换种说法,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百姓富裕,你何以贫贱?莫非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吃懒做?要是生逢乱世,政局动荡,你却大富大贵,不是投机取巧发国难财,就是贪赃枉法黑白通吃。这些都为古圣先贤所不耻。
要而言之,孔子勤勉笃行,志存高远,境界非凡。季桓子老马恋栈似学鸠,小打小闹便能满足,而孔子高飞远行似大鹏,有朝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胸襟气度无与伦比。都知无限风光在险峰,若不苦心孤诣何以领略?临歧路有行迷之虞,仰高山有飞天之志,本是人之常情,倘能拨开迷雾选准方向,又能矢志不渝,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一定会小志铸成大志,凡人变身伟人。有志者自有千方百计,无志者徒留千难万险。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于千军万马中夺敌帅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是“三军可夺帅也”;文天祥、谭嗣同宁死不屈杀身成仁,这是“匹夫不可夺志也”。帅可夺而志不可夺,士可杀而人不可辱。可现实是,有些人没有操守气节,志向不坚定,在关键时刻经不住诱惑,临退捞一把,携得美人归,导致晚节不保,或耐不住高压,挺不起脊梁,屈膝变节做了间谍,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火中取栗伤的只能是自己。
当然,孔子能成为至圣先师万代师表,与他历经磨难勇于担当的精神分不开。他遭季桓子倾轧,大权旁落,黯然离鲁,沦落天涯,仍在一心一意地推行教化,不怨天尤人恨时代。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他风雨兼程,夙兴夜寐,多像风雨飘摇中的古树,既不埋怨秋风的凛冽肆虐,也不哀叹黄叶的无情凋零,更不回避冬天的骤然来临,任凭那北雁南飞,任凭那雨雪交替,甚至冰凌倒挂,依然挺立着,默默承受着生命应该承受的一切,不怕风吹雨打,不怕电闪雷鸣,还有日晒冰激,这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临场大考!餐雪饮露,饱经沧桑,历尽艰辛,始终不弃脚下的那片土地,一心上扬,一意成长,多少年过去了,长成参天大树,净化中华文化,荫庇后世子孙,人生如此足矣,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