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累扶携奔远方

今年的中秋连着国庆，八天小长假，孩子回来了，多少还能给我一些安慰。母亲去世多日，一想起就心痛不已。生养我的人，我一一送走了；需我抚养的人，我责无旁贷。由来已久的怅然心境，又是那样哀寞悒郁，我实在无意做任何事。不思量，自难忘，我心里念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事情在没有发生时，还有种种结果，一旦发生，注定只有一种结局。防患已来不及了，不接受也得接受。原本至关重要的环节，我却没当回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待尘埃落定，一切都挽不回了。

枯坐书桌旁，望着窗外出神，霪雨霏霏，烟景凄迷，雾失楼台。好多天没出去了，一直哀哀地蜗居室内，自我疗伤与摆渡。痛彻云天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生活还得继续，担子还得挑起，自己的事情别人替代不了。察觉女儿脸上掠过一丝忧伤，我瞬间清醒，不要再给孩子加压了，该振作了，生的使命还没完成。午后阴云散尽，天气放晴，太阳出来了，阳光明媚，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时值仲秋，也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倏见小鸟低回相伴飞。看来在家里待不住了，走出去，去野外疗伤，遣散郁闷。去哪儿逛，我主动发问，孩子扬手抡个响指，提议去渭河湿地公园，可看河湖花柳。孩子开车，我成副驾，驱车前往，一路默然。

先由城区开上大坝，又循路驶入坝内。透过车窗，看曾经的景观胜地，如今毁弃沦落，湖底裸露，桥头残存，小径荒废，断柳枯枝，不觉悲凉。往西新添路障，车过不去，调头靠边停下，徒步游玩。行可当行，止可当止，随心适意罢了。孩子看着远处，渭富桥飞架南北，到不了跟前了，遗憾不已。我只得宽解，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不必硬闯，稍作迂回，就会峰回路转，说不定豁然开朗，置身另一番天地，常年开车在外的人，遇堵那是常态，计较不得，一味死等，只能坏了游玩的雅兴，甚至错失游玩的最佳时机，四个轱辘转不了了，两条腿还能走，路子都是人走出来的，全由鞋底造成。孩子瞥我一眼，没想到我能说出这样很有见地的话，点点头补充，去不了预定的地方，换个景点也行，心情是靠出来放松的，不是憋气较劲，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是自己惩罚自己，自己作践自己。我趁机附和，适时调整，未尝不是好事，走不寻常的路，让头角崭露岁月峥嵘，人生好多时候，不只需要一意执着，还需要即时盘点，甚至来个冷处理，我思故我在，会想便成功。

妻在一旁陪着散游，不甘寂寞插话了，中秋一到，一年就过了大半，天不假年啊，时光流转就是缓不了岁月变迁，记不得谁说过，时间的步伐只有三种，未来姗姗来迟，现在像箭一样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孩子抿嘴粲然一笑，可能是德国作家席勒的话，耳熟能详。我就事论事予以宽泛解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务繁忙时就要考虑轻重缓急，统筹安排，或许还能忙里偷闲闹中取静，不然濒临崩溃，一遇事就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未雨绸缪是上策，做事要能预见结局，考虑周全，心无旁骛，对琐事视而不见，爱他明月好，憔悴也无关，这样一路攀缘，一路递升，登上高峰便是风光无限。

年轻人闲不住，甩手踢腿扭脖子，一时驻足观赏蔓延的野草，一时高谈上学的感悟。两人室，架子床，相对而立，上做床铺，下放书桌，室内卫浴，甚是方便，舍友年长，待她挺好，纵有代沟难同频共振，可人家正职教授，能现身说法，指点迷津。我大惊，已经如此还跑来学啥。孩子解释，人各有志，学鸠不比大鹏，夏虫难以语冰。我搓手汗颜，心想自己成了学鸠夏虫了。孩子赶写论文，焦头烂额，我及时劝慰，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过不去的心情，一旦心里放下了，一切都好办，杞人忧天那是庸人自扰，要正视现实，一一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步步推进，就可做大做强。妻在一旁帮腔，人这一生何来顺风顺水，遇到坎坷跨过去就成坦途，跨不过去就成关隘，特别是心里的坎儿迈过去了，心情自然就好，眼前的世界也会焕然一新。

论文难写，可日拱一卒，做一个长期主义者，有条不紊地推进，久而久之，你就会发现你是同届学子中成果最多的那位，离毕业就越来越近。挺过严冬，跨越春寒，喜迎盛夏，就会迎来硕果累累的金秋，这是昂昂不休地向上生长，势头如百川归海不可阻挡，机运似喷薄日出难以遏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也是聚之成类、分而为群，平日所提的“离群独居”，那也只是形式上的不食人间烟火，未必是真实的孤生寡活。世界这么大，允许形形色色的人过各式各样的生活，只要互不妨碍，任谁也无理调教或苛求别人。试想，周瑜诸葛亮脾气不一样，若让他们生活如出一辙，哪不千人一面百人一腔了，纷繁复杂的社会不也简单无味了？不要希望别人都顺着自己的意儿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世上再没个性的人也是个活物，也要吃喝拉撒睡，由不得别人胡乱指拨。要知道，太完美的人，不是拼装，就是缺乏个性，不是美得有些不近人情，就是美得有些不合常理，或美得有些虚无缥缈。人还是活得真实些，活出个性来，活出精彩来。

说了一番大道理，我有些口干舌燥心跳快。孩子还没走上社会，我得提醒两句。孩子到底听进去多少，我不知道，反正我精神振奋。境由心生，遥望空域，天高云淡，少阴多晴。外界的清明让我的心境也亮堂起来，一扫往日的郁郁寡欢。我侧头拍拍孩子肩膀说，当大部分人都在关注你飞得高不高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关心你飞得累不累，这是满满的友情啊；当大部分人都在艳羡你学业节节攀升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关心你生活快乐不快乐，这是殷殷的亲情啊；当大家都在做做表面文章应付你的时候，但愿有人真心实意追随你，相伴走天涯，这个白马王子不知出现了没。孩子一惊，要问啥你问呗，铺垫那么多干嘛，差点中了圈套。我狡黠一笑，拥有了友情、亲情、爱情，人生就美满了，早做准备，既不能操之过急，又不能置之不理，有眼缘就谈，俗世生活离不了人间烟火，还有该消遣时消遣，该锻炼时锻炼，不能被一道命题羁绊不前，要树立生命至上健康第一的观念，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只是尊生不足践行乏力。孩子咬咬下唇低头不语，神情格外冷峻，我知趣打住不说了。

不知不觉，已转了一大圈，猛一抬头，我仨儿又快到起点。路边有人出租四轮助力车，孩子跃跃欲试，二话不说，扫码付费，解锁掉头，一跃而上，把持方向盘，使劲朝前蹬了一脚，呼我和她娘快上车。悉听尊便，我也装模作样地蹬着，无职一身轻，有女万事足。孩子侧身偷觑一眼，惊呼我俩真会享受，出工不出力。我环顾左右而言他，爸妈老了，将来还要靠你，人活一世不容易，得作长远打算了。孩子嘴一撅不依了，还没退休就惦记着让人养老，好像没人管你们似的，还口口声声说，她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养的孩子我相信，无需多言。孩子的额头已沁出一层汗珠，在日光下亮晶晶的。做母亲的心疼了，快刹停，歇会儿。我不想拂了妻的好意，忙捏我的手闸，靠边停车，下来走走，劳逸结合。

孩子撇下我们，独自寻幽揽胜，平路不走，非要窜到杂草丛生的地里，采红撷翠，每每看到枯枝败叶，不曾触目怵心，总以为新陈代谢万象更新。周遭的蒲公英撑起一朵朵淡淡的黄花，摇曳在秋风里，连那白蒿也瘦硬支棱起来了。花落成泥竟也掩不住无穷的魅力，叶枯催肥最能见出特殊的韵致。我走到孩子跟前，循着孩子手臂望去，惊见一株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宽阔的叶子迎风抖动，抖落浑身的尘埃，抖掉一季的慵懒，傲娇地迎着夕阳。那种墨绿，让我不由得向前奔去，弯腰伸手去捧，簇拥的叶子居然很轻，似笼着一个轻纱的梦。我不愿惊扰，物我同化，难分彼此，我也成为大自然野外的一棵绿植，直挺挺插腰杵在那儿。

秋风晃着残阳的余晖拂面而来，摇曳着游人疏落的身影，而影子越拖越长越浅淡。湖边金柳艳丽无比，水中游鱼三五成群，一字向前，划破縠皱波纹。偶见一尾色彩斑斓的金鱼独自优游，不与任何鱼群聚合，能避则避，避不过便横冲直闯，凛然无畏。我一路追看，指给娘俩说，这条鱼卓尔不群境界最高。妻不以为然，笑问何以见得。我喃喃自语，不仰人鼻息，特立独行，有追求，会生活，涸辙之鲋自要相濡以沫，回归汪洋就可自在悠游相忘江湖了。

“不早了，该回了！”孩子一声呼唤，将我飘飞的思维又扯回现实。西风猎猎，残阳如血，我仨儿同车共进，祛累扶携奔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