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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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深处，那竹笋一夜之间从墙根水泥裂缝处迸出，勃然而发，不可遏止。那是一簇新绿，养眼养心，提振精神，只刹那就让倦怠随风而去，为黯淡心地涂上一抹亮色，这未必是虹，却略显斑斓。我携些微的欢欣，大可在这暗夜里期盼光明，春寒里候望暖阳，在没完没了的淅沥春雨中翘首晴空。
清明前后去一老旧小区，拜访久未谋面的朋友，适逢院内在修下水管道，路上堆满杂物，高低不平，磕磕绊绊，我循墙根走，多绕几步路而已，权且锻炼。就在东西走向的北墙内侧，撂荒了一片地，像是民房拆除后留下的废墟，已生出不少的杂草，纤纤细细。驻足四望，触目惊心，就在废墟最靠里的墙角，水泥地面爆裂拱起，只知热胀冷缩的缘故，并不以为意。待翌日清晨来取落下的东西，路过废墟旁竟发现新生的两株竹笋，露出地面寸许，粉嫩蒙绿，煞是可爱，防人攫取，忙捡脚旁的废纸板覆其上。熟人从旁经过，瞥见了呵呵一笑，那是毛竹，在南方寻常物，生命力特顽强，三日不见，就让人刮目相看。十数八天后，忽然想起熟人的话，便去验证，惊我一跳，已然长成青秀挺拔的树，径粗一寸，竿高八尺，枝叶纷披，摇曳多姿。
只是墙外那老竹看似多年没有变化，既没增粗，也没长高，唯独根系在潜滋暗长，四处蔓延，一直积攒着生命的能量，终于蕴藏不住了，选时择地以释放，头角一经崭露，便昂昂不休肆意生长，眼看着蒸蒸日上节节攀升，心里不由感喟，由笋而树，那是生机与活力的传递，良材可期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宁愿做地上的竹子，也不愿做地下的煤，不知孩子跟谁聊天的话，无意撞上我的耳膜，我心里犯嘀咕，竹子和煤，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如何扯到一起？竹子在地上沐浴的是阳光，歆享的是雨露，招摇的是清风，纵情生长，而煤在地下屈居一隅，暗无天日，禁锢僵滞，动弹不得，千年等一回，等着仓皇出世，燃烧自己，温暖别人。竹有君子风范，煤存圣人心地。常人做得了君子，却做不了圣人。凡夫俗子需要吃喝拉撒睡，失缺一样都不行，惟兢慎自律正道直行，方成君子，赓续砥砺，知行完备，臻于至善，不是圣人也胜似圣人了。先竹子而后煤，循序而渐进，苦心孤诣，登堂入室，跻身生命无上之境界。
时间总是向前奔驰，回忆总是向后追溯，唯独生活一直让人在当下奔波，要不了多久，我们都成了古人，纵有什么故事，都付后人笑谈中。总以为没走的那条路春光明媚鲜花簇拥，而正走的这条路风雨如晦落英缤纷，可其实无论怎么优选，人生都会有缺憾，花开伴着花落，花开只一时，败落恒永久，那光鲜亮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就得为糟朽病殃买单。谁都逃不出这生死轮回。回首已往，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不管有没有成就，只要认真待过，便是最好。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走一步都算数。我一边诵背苏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边自吟心曲，自古生死两茫茫，谁料天地竟玄黄，善自珍重随造化，莫将苟且当健康。
朝气蓬勃卓绝生长的春笋形象，在我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任其卓然独立，也难忘身之由来，义无反顾，一意壮大。掬竹下一抔净土于心房，以壅培思念之笋，乘千里明月，慰藉海内知己天涯比邻，即使遥不可及，也心有灵犀，只需依依举头望明月，悠悠千里共婵娟。像笋存一点天性真气于心中，无邪娇憨就会随风兴起，简洁烂漫就会铺天盖地，于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一片冰心在玉壶，山不再高不可攀，天不再阴云密布，日子也不再苦累悲凉。只需一点耐心，翘首以盼的情景就会如期而至，像席慕蓉所说，如果雨之后仍是雨，如果忧伤之后还是忧伤，那就带着微笑去找寻，一个再不可能出现的人。
想着竹子日益壮硕，忽而觉得自己不很年轻了，心里酸溜溜的，别人在这个年龄段早已功成身退闲居二线，可自己还得躬身大干，又改变不了现状，怪难受的。前几年还作年轻状，想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抬眼望去，同龄人纷纷躺平了，自己还着意硬撑，不知山外有山，自我感觉超好，殊不知自己就是一介草民，没人帮衬提携，全靠自己打拼，一尾小泥鳅，奋斗成鲤鱼就不错了，还奢望跳什么龙门，跳几下大可敛迹，别一味地丢人现眼。有钱就花在刀刃上，不慕虚荣，不丢面子，但有时里子比面子重要。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没必要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儿女安泰，比那些虚幻的成就更重要。
清明节到了，时雨纷纷，行人追宗怀远欲断魂，原以为这是诗里的故事，是一道遥不可及的风景，没想到没过多少年自个也成诗中人。卞之琳说得好啊，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别人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恍惚迷离间，就过了一辈子，看起来很漫长，实际上生死两茫茫，活着要向死而生，死去万事皆空。既然前来扫墓，那就在先人坟头燃炷清香，焚沓纸钱，说声祝愿，三两结伴，踏青而归。春风里，含笑盈泪，心头五味杂陈。人终其一生，就是一场归途，如此简单匆匆。
我想明白了，要给自己准确定位，是鱼就没必要迷恋天空，是鸟就没必要痴情海洋，互不相妨，各得其乐。大而不当的葫芦可做腰舟，毫无用处的废物却被回收，庸碌无为的个体换了平台也能呼风唤雨。不要跟人翩翩起舞，不要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走自己的人生路，结自己的生命果，绘自己的终了图。花开不是为了花落，而是为了招蝶、授粉、坐果，以至凋零，优雅到老。
满脸的沧桑悲凉，却掩不住心灵的稚气，像只小兽，在午夜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那是踉踉跄跄地奔跑，那是歪歪斜斜地寻觅，永生不灭，在那不知名的山沟咆哮，震出无数的花蕾，天地一经敞亮，赤红的花瓣就会滴落娇艳，沾惹行人的华裳，让忘情人夜夜笙歌。若非残念，就是熙来攘往的名利追逐，哪管趋之若鹜，哪管背井离乡，哪管父母在不远游。这原本是扑面的风，过眼的云，刹那的虚空，说什么风花雪月良辰美景，不过是岁月巨轮碾过的一点尘埃，或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若能依着这一丁点的美好，我们的人生也不至于如此艰辛悲苦。
春意融融，春在人间，大千世界，原本和谐共生，却被名利搅得天翻地覆，人心不古，社会动荡，应这古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当人彻悟了名利金钱都是身外物，均属虚妄，人就会向自然请教，像笋一样活着，随意率性。楚王曾派人请庄子去做官，庄子头也不回，依然故我，一边钓鱼一边问来人，楚国神龟死时三千岁，王公用黄绫包好，放进神龛供奉，请问它是愿死去留下骨骸而显尊贵，还是愿意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寻访人明白了，顺天应命，适时而活，那才是超脱，那才是自由自在。不恋过往烟云，不慕似水流年，不咎前尘往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前世不知道，后世看不见，只有当下可触可摸，还是多关照自身关爱亲人关注世相吧。
那枚竹笋的奋力生长，使我憧憬孩提的时光。一粒糖果就甜蜜了整个世界，让风缓歌低唱而并非满天呼啸，让雨琼浆灌顶而并非滂沱肆流，让鸟宛转低鸣而并非凄厉尖叫，风雨带来的是嬉戏的欢欣而非劳作的苦累。即便狂风过后是狼藉，暴雨歇住是破败，却依稀尚存风雨洗礼后的重生。去学习婴儿笑得甜美，哭得酣畅；去观察孩童玩得尽兴，睡得安稳；然后做回自己，用苦难后的恬静，托举如花的笑靥。
看，又是一派新绿时。风掀起花的轻盈，雨润泽叶的青翠，月回照窠里的酣眠。在苍茫夜色里，头顶追月的彩云，心念笋尖的春意，倍感惬意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