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自古帝王都,钟灵毓秀,物阜民丰,一派祥和,只是到了秋冬之交,气温骤降,雾霾肆虐,迷失楼台,吞没日月,而东府尤甚,恍若疫情泛起,外出都戴上口罩,居家就关闭门窗,要不了多长时间,各色人等都会纠结、懊恼、郁闷起来,无以言状,无计可施,不料被一场大雪一扫而空。
夜色阑珊之际,我披衣跃起,开窗拉帘看瑞雪。那雪纷纷扬扬,似漫天飞舞的小精灵,自天而降,悉悉簌簌,无私中正,庇护万物。天亮束衣,下楼踏雪,意到脚随。马路上各式车辆顿失矫健奔驰的态势,慢若蜗牛,辗轧冰雪,嘎吱作响,刺耳惊心。侧停路边的两排车臃肿不堪,引擎盖下挂着冰凌,有雪融的迹象,滴水溅出路面一圈污痕。城区较郊外气温高,雪难坐住,本是白茫茫一片,现成湿漉漉一团,水入地下,润物无声。
延至午后,霁雪煦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而房前屋后的积雪也大抵消融,我心雀跃,不甘困守檐下,就想高飞远行。去郊外,上南塬!一经提议,妻欣然附和,乐意追随。我驾车绕关环一路南上,风驰电掣,驶入桃花源,登高望远,踏雪寻梅。这里的景观都是依山傍水而建,游乐设施齐全,赏玩健身好去处。
我不爱热闹,闻不得噪音,唤妻绕开大路,循青石小径穿行,看枯草丛里野鸡飞窜,干涸湖底水鸟低旋,寻高地驻足四望,神清气爽,吐故纳新,沁人心脾。是啊,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看苍莽大地谁主沉浮,叹辽阔田陂心驰神游。
攀上最高处,倏然见南山,那是巍峨苍莽的秦岭,蜿蜒东去。寺庙里传出悠扬的诵经声,那是电子设备循环播放,绝非僧人嗫嚅唱喏。空气里弥漫着佛道胜地特有的爇香味。我双手叉腰,瞻顾前后,桃花园的风光尽收眼底,零河川道被东西土塬挟持,遭南北高地围堵,天然峪口,美不胜收。仰观天宇之空阔,俯察谷地之襟怀,曾经沧海横流,惟剩巫山云彩,由此看来,阅历不只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识见。纵然见识了大海的波澜壮阔,这零河水汩汩不息一样让人难忘;赏识了巫山的云蒸霞蔚,这桃花源的云雾依然缭绕人的心头。
我要用脚一步步丈量,用心一点点体味。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恰似无知小童,看蚂蚁搬家,可半晌一动不动,全因心无芥蒂少不更事;换作耆宿老朽,谁会纠结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没心没肺地活着,虽妄不累。小孩子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许多事可推倒重来;老人就不同了,大限将至,不分轻重缓急,有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安排,再要深挖细究,天不假年,还是趁着夕阳西下,守住晚霞流云,将养好身子骨,无灾无痛度残年,倘真如此,也是上天的额外眷顾。花开花落,那是必然,姹紫嫣红只代表旺盛热烈,落花成泥那才是最终结局。人也一样,春风得意只代表生命的某个阶段,而垂垂老去那才是人生归途。
万事万物,此消彼长,人乃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然也不例外。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想想也如此,没有一棵果子会永远结在树上。雨自天而降,滋润万物,又升腾成雾,化而为云。人来于自然,归于自然,虽是血肉之躯,可归根结底还是碳水化合物,终期于尽,不是埋身地下化为一撮泥土,就是腾云驾雾化作一缕青烟,重新归位,去构筑新的生命,物质不灭,自古亦然。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在宇宙洪荒中,只是一刹那的蜕变。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是牛郎织女千年的眷恋;举头望明月,千里共婵娟,那是亲情友情亘古的挂念。有时这深深的眷恋有太多的无奈,有时这殷殷的挂念有万般的无助,生死谁也左右不了:在我们还没有意识时,就被父母稀里糊涂地带入人世,刚踏破坎坷踏上坦途时,原本健壮的身体却急急如律令般地向我们敲响警钟,正当我们多方准备颐养千年时,死神又迫不及待地向我们招手,恨不得断掉我们身上最后一丝气息。生死亦大矣,这个世界无需征询我们的同意。生命两端我们左右不了,可生死之间却值得我们好好把握,是迁就自身庸碌无为,还是挖掘潜力赓续前行,全在一念之间。
看,那儿有白蒿,妻的一声提醒,将我又拉回现实。梅没找到,白蒿现身,不亦块哉!曾几何时,在渭河湿地撅了几把白蒿,回家殷殷洗净,滗水控干,铡碎拌面,置竹篦上去蒸,只需十分钟,白蒿麦饭就出锅,调上葱花,搅拌均匀,就可大快朵颐,荃香可口。现遇到,就撅上两把,可一饱口福。撇开杂务不想,一心一意游赏,时而疾走,时而缓步,时而伫望,看零河里的蒹葭,枝枝耸立,干枯棱嶒,还有那老荷,叶子皱缩似收紧的花蕾,莲蓬梗脖以赴死的决绝直刺云天。曾经的亭亭玉立蕴藉风流,如今龙钟憔悴老气横秋。设身处地去想,荷或许不胜自哀,当年为何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时间和健康是构筑生命的两大基本元素,没有充裕的时间,强壮的生命也是昙花一现;没有基本的健康,漫长的岁月也是苦不堪言。只有两者契机结合,生命的质量才能得以完美提升。可人要保质保量地度过一生,就得储备足够的时间和拥有健康的体魄。但现实总是非吾所愿,声色犬马不停地诱惑我们,一旦陷身其中就难以自拔;坑蒙拐骗不停地捉弄我们,一旦被惦记就会纠缠不休;吃喝嫖赌毒不停地噬咬我们,一旦沾染上就会心痒难除欲罢不能;还有正儿八经的工作、事业,哪个不需要时间与精力?三下五除二,这一生也就耗损完了,还能留下多少时日让我们仔细思量,或掉头重来?生命从来都是单行道,没有回程票,只有逝的份儿,没有驻的份儿。想着法子让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落到实处,而不是蹉跎岁月虚度光阴;要想活得实实在在,就得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一天到晚地打旁荒瞎折腾。
雪可掩埋一切,将斑斓与斑驳拼成一色,将繁华与萧条融为一体,将喧闹与冷寂驱之一隅,将堂皇与狼狈归于一道,将高雅与低俗联成一线,将热烈与凛然置于一腔,可要不了多久,积雪消融,一切又恢复原样,不同在于一经雪的裹挟、冷藏、托举、滋养,统统得以提升,斑驳充实了斑斓,萧条溢衬繁华,冷寂追随喧闹,狼狈变身堂皇,低俗冲上高雅,凛然奔往热烈。
妻在一旁陪我闲游,漫无目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我想起稼轩词,咬唇默诵。水泥路的尽头是石子路,妻嫌费鞋,要拐入西边的荒地,我不能拂了她的兴致,就在坡底觅得一片雪地,拢起一撮雪,送至口中,冰凉瘆牙。看妻搓揉着连衣帽下的耳垂,我故意敞开领口,说话大不咧咧,冷的话,回去吃饺子,吃了耳朵就不怕冻了。妻噗嗤一笑,纯粹骗人的话。风俗如此,信则灵,不信就不灵了,我忙引申,饺子有心便是馅儿,韭菜馅让人青春常驻,萝卜馅让人健康长寿,香菇馅让人钱袋鼓鼓,素三鲜让人家庭和睦。
心愿已了,原路踅返。插斜路,穿池塘,水面已结薄薄的一层冰,就在那凹下的管道上方有几尾金鱼,一拃来长,静静地悬浮水中,一动不动。莫非冻坏了,妻趋近盯了一会儿,忽发感慨。鱼对人有敌意,我分明听到它们在哭诉,都冻成这样了还遭取笑。谁笑它,妻明言,佩服还来不及,像松柏不畏严寒。
上车驱动,打道回府,如愿饱了口福。临睡前口占一绝:“今人吃饺谢天下,忙碌何曾忘旧俗。朔风猎猎雪花舞,水底游鱼惧冷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