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看人品

吃食不抢，到老不长。在动物世界鸟兽抢夺猎物随处可见，在人类社会因食而争也大有人在。从吃相看人品，一看一个准。贪与不贪，不只雅俗互现，且高下立判。就在上个月末，我独自回乡下，参加三舅给儿子举办的婚宴，所见所闻让我感慨良多。

帐篷设在村道边，阻断车辆东西通行，仅容行人单车穿过。帐内东首搭有台子，台下依次摆放二十副桌凳，密密麻麻。来客一一被招呼到篷内，我陪小姨跟村人挤在一桌，须臾座无虚席。有人端茶倒水，来回穿梭，甚是忙碌。吉时一到，鞭炮骤响，鼓乐齐鸣，婚礼仪式开始。餐车上的人，急急端盘上菜，一道道上，先凉后热，荤素搭配。头道菜上桌，小朋友就等不及了，跃跃欲试，大人只好举筷邀客，大吃猛吃。我无食欲，便侧身梗脖，瞧着台上新人跪拜天地高堂，只眨眼工夫，菜被席卷一空。姨附耳低语，村里人不比城里人，不大讲究，吃抢食，搡眼，该动筷子时就别作假。我歉意一笑，没事，吃不了多少，热菜还没上呢。多亏姨帮我夹菜，不然好几道菜都要错过了。

婚宴结束，辞别亲友，驱车轻返。一路想着席间碰杯喝酒的情景，有人举止稳健落落大方，有人嘴馋贪吃急不可耐。凡急嘴掰脸抢吃的人，多半自私，以自我为中心，不讲礼仪，不顾道义，为富不仁乱规矩，偷鸡摸狗发横财，沾沾自喜，自我感觉良好，不知当仁不让为何物，不去铭记义字当头的古训，依然故我，又怎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聚餐而食，可见芸芸众生相。有人贪吃争食，举筷扒来拨去，挑三拣四，恨不得一一品尝，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有人妄评菜之好坏，这个不可口，那个不入眼，自以为是皇亲国戚，须配玉盘珍馐，殊不知自己何曾迈上小康，光鲜的外表下难掩虚荣的内心，在一味挑剔中迷失自我，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精神尚未脱贫，骨子里便开始算计，如此这般，就有一辈子生不完的气，一辈子恨不完的人，一辈子怨不尽的世道。反观精神超拔之人，见谁都不卑不亢，遇事泰然处之，交往光明磊落，举止彬彬有礼，活得洒脱通透，对未来又充满希望。

白云苍狗，世事纷繁，欺世盗名之徒并不鲜见，表里不一的人大有人在。潜意识被压制，显意识被彰扬。不见美色都是柳下惠，见了美色都成登徒子；不见骨头都是忠犬，见了骨头反而舍命追逐，似灯蛾扑火义无反顾。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时间会让纷繁的历史抖落真相，一起都会大白于天下。

唐代悯农诗人李绅，年幼失怙，目睹农人终日劳作还食不果腹，悲天悯人，赋诗抒怀《悯农》一首，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还不尽意又续写一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年轻诗人喟叹稼穑艰难，劝诫爱惜粮食，当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这诗句千载之下还闪耀着理想的光辉，其前瞻性岂能低估？可人心易变，当他仕途顺畅官运亨通后，忘了初心，耍弄权术，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只因喜食鸡舌，为饱一顿之口腹，竟一次宰杀三百多只鸡，暴殄天物，害虐烝民。连同时代的大文人韩愈刘禹锡，也对其侧目以视嗤之以鼻。

话已至此，又不能不提另一位大诗人宋之问，作为悯农诗人的老前辈，也留下了不少千古名句，譬如“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一语道出了天下宦游人的普遍感受，大诗人绝不是浪得虚名。可他为诗一套，为人一套，寡廉鲜耻，劣迹斑斑。他为了攀缘权贵，甘愿给宠臣张易之提尿壶，依附武三思出卖好友张仲之，还为两句诗害死了亲外甥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诗句太经典，连老宋都想据为己有，可人家小刘根本不依，老宋发怒了，令家奴以土囊压身惩治，不料小刘不堪重负被活活压死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舅舅的吃相都粗俗难看，难登大雅之堂。

无独有偶，北宋名相蔡京毁于贪腐。他素来喜欢奇珍异食，作宰相后，金鼓馔玉，锦衣玉食，喝碗羹汤要烹杀上百只鹌鹑，吃顿蟹黄馒头能花掉五十户农家一年的收入。开支全来自民脂民膏，逼百姓倾家荡产，甚至卖儿鬻女。钦宗皇帝获知大怒，罢相发配边疆，年已八十的蔡京，在流放途中瘐毙。自作死，不可活。

时移世易，到了明代还出了另类方孝孺，他不愿为燕王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被诛灭九族，外加众弟子也难逃一死，凡八百七十余人罹难。方孝孺愚忠硬刚到底有多大意义，我不敢妄评，但祸及那么多的亲族友人，又不能不令人扼腕深思。但永乐大帝朱棣鲸吞天下，乱杀无辜，暴虐无道，吃相也确实难看。文人的罢笔硬刚未免迂腐，而当权者的任性妄为更应收敛。

身居高位，要有平民意识，乐于低调行事，与人为善，给人台阶下，不逼人就范。为官不仁，就可能惹祸上身。树敌太多，就可能举步维艰。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该高抬贵手放人一马，就不要一味拿捏揪住不放，给人活路就是给自己铺筑出路。

临睡想起母亲。梦里依稀慈母泪，往事依依挥不去。在老家门前左首，有块门墩石，祖辈留下的作念，用以镇宅。就在那年春天，村里拓宽路面，有村民看见这青石，在门口踅摸，一直要买，老妈不舍，说祖传的不卖，以为百十斤的石头放在门口，谁想顺走也不容易。谁知两天后门墩石不翼而飞，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终究未能保住。母亲说，闭着眼都知道是谁抱走的，就是不能报警，也不愿招惹人家，弄得跟仇人似的就不好了。母亲宽宏大度，不与计较，折财保平安。盗石者何曾良心发现，母亲也没等来物归原主的那一天。她一生与人为善，不争不抢，不与人斗狠，这种朴素的观念影响了我们好长时间。

知古鉴今，要一分为二地看人看问题，实事求是，细细区分，一码归一码，言是言，人是人，前半生是前半生，后半生是后半生，不为尊者讳，不为恶者隐，大可不必因人废言，也不必因言矜人。好比某些人，嘴上说着要做大事，实际上只会拖后腿；吃饭粗犷恨不得一口吞下，可做事畏缩一股小家子气；讲话那是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献身时销声匿迹没了人样。吃人家的饭，就要尽心尽责，对得起手里的这份工作，不挖墙角，不给主人脖下支砖，不要吃相难看。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强取豪夺。义字当先，责无旁贷，大道直行，快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