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远
网站用户
周末，老友携夫人带两小孙孙来家里玩，不知不觉到了饭点，合上手机，起身要回，我极力挽留，难得聚一回，就不要匆匆忙忙打道回府了。他见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也就客随主便了。我打电话让楼下酒家炒几个菜送上来，大家围桌而坐，边吃边叙。几杯红酒下肚，大人们忘乎所以，没人照顾小姐妹，好漂亮的一对儿，四五岁的模样，一时不和，闹起别扭来，小妹妹跑向沙发趴在扶手上别嘴欲哭，做奶奶的连忙起身去哄，哄不住也就不哄了，退回桌旁，唆使小姐姐去拉，没拉动，还在使性子。小姐姐不乐意了，双手叉腰，鼓起小嘴，俨然以大人的口吻提醒，别再任性了，牛阵儿就行了，再牛就没人搭理了，好吃好喝的也不给你留了。撅着嘴的小妹妹斜觑过去，见大人举杯畅饮，没人招识她，自觉无趣，也就忸怩着随小伙伴入坐了。
时隔数日，忽然想起这一幕，我斜靠沙发上安然失笑。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拿捏时间一长，自会崩裂，何况活蹦乱跳的小娃娃。小孩子跟大人闹脾气，也看这大人是谁，除了父母爷姥，若换成旁人，自会中规中矩，苶苶的，不敢造次。在家里是孙猴子，稍不如意就大闹天宫，大人还得顺毛扑挲，像供祖宗一样供着，娇生惯养时日长了。退一步讲，一时任性还行，偶尔为之；若动辄任性，谁也受不了。一旦步入社会，就有社会指教了，还不谨言慎行，还不夹起尾巴做人，还再任由性子我行我素，那就会撞向南墙，撞个鼻青脸肿，弃甲曳兵，落荒而逃，才知道社会有惨烈的一面，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不吃一堑，不长一智。
可以想象，小孩子对大人任性，那是借机生事，绝非平白无故使性子；妻子对丈夫任性，那得找由头，绝非不看场合耍脾气；名流对大众任性，也要伺机托辞，才敢小题大做大放厥词；领导对下属任性，还得顾及形象和舆情，然后才敢放手一搏为所欲为。任性得有资本，或钱，或权，或地位，或名气，倘若都不具备，如何任性得起来。人一阔脸就变，变得冷漠，变得高傲，变得任性，还不是靠地位财富的急剧攀升。任性不分场合不看对象，极有可能碰钉子，快刀遇顽石刃就卷了。任性惯了的人，常执着一念，一根筋顽抗到底，纵使错了也要按错的来。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纵观历史，再看那些任性显摆之徒，探究其炫富放纵的渊薮，或对今人有警示意义。
西晋时，石崇敢与王恺斗富，也是任性过头了。他对晋武帝的这个舅父很是不屑，明里暗里较着劲儿，有天忽听王家用麦芽糖水洗锅，就连忙吩咐自家厨房以蜡当柴烧，又见王恺拿晋武帝赏赐的珊瑚树在他面前炫耀，羞愤之下持铁如意将其击碎，事后赔人家一株更大更美的珊瑚树，当然是自家珍藏版。比来比去，竞相炫富的结果，就是石大人丢了项上人头，还被夷灭三族，全是任性惹的祸。
明朝巨富沈万三，任性炫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明天子朱元璋想犒赏三军，沈万三却大言不惭地提出，由自己来承担军资靡费。朱皇帝不屑发问，朕有百万大军，你如何资助，可这老沈不知死活，依然任性回应，愿每人犒金一两。朱皇帝并不买账，疾言厉色，朕富有四海，何需你那几两破银。此后重修南京城，沈氏不知好歹，竟夸下海口要出资三成的工程费用，让皇帝老儿在众大臣面前大失颜面。再后来，朱皇帝见沈氏愈发骄纵，气愤不过，终下狠心找些事由，将其抓捕定罪，抄没家产，流放云南，使其客死异乡。任性炫富可以，可千万别在一国之君面前肆意显摆。
明朝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大肆贪腐，生活糜烂，荒淫无度，连所用溺器马桶，均由金银铸成女星模样，粉面彩衣，以阴受溺。小严平日所啐唾沫，皆由美婢张口承纳，美其名曰“香唾盂”。看似调皮无赖，实则任性作死。父倚子之歪才，子恃父之恶势，寡廉鲜耻，狼狈为奸。待东窗事发，小严又密谋叛国投倭，遭枭首示众，老严次年独自死于墓舍，亲朋无人前去吊孝。做人做到这种程度，也是丧尽天良，冒天下之大不韪，滑天下之大稽，结局大快人心，那是天理昭然。
有清一代，贪财弄权之佞臣，莫过于和珅。和大人独步青云，无人能望其项背。大清皇帝在圆明园召见和珅，和大人竟敢骑马直穿中左门，过正大光明殿；大学士阿桂平定回部，奉令采回和阗美玉，雕成玉马一尊，藏于大内，以备盛典不时之需，和大人竟着人盗出，送爱妾用作洗浴时的坐凳；乾隆病重期间，也敢朝上朝下谈笑风生，毫无凄恻哀痛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新皇嘉庆即位，速速赐其自尽，也算杀一儆百肃清吏治。任性贾祸，需延以时日，待作死自己时，谁也不愿施以援手。
炙手可热富甲一方的人，就是这么任性放纵，听不进人劝，执意妄为，以为铸成大错可用钱抹平。金钱纵然是万般乐事的芯子，也应义字当头取之有道，力戒为富不仁贪赃枉法。情理如此，现实又变了味儿。金钱谁不爱，趋之若鹜，如过江之鲫：商人可为它残仁害义，歌妓可为它委身卖唱，律师可为它摇唇鼓舌，法官可为它枉判乱裁，弟子可为它欺师灭祖，夫妻可为它分道扬镳，兄弟可为它反目成仇，武士可为它操戈相向，文人可为它捉刀攻讦，盗贼可为它杀人越货。此等乱象怵目惊心，急需严加整饬以正视听。
钱的张力无穷，可助权势炽盛。钱壮幽王胆，放荡纵欲，酒池肉林，堪比桀纣，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唐明皇为斩获美人困觉，可将政令当儿戏，从此君王不早朝；凭位高权重，敢集天下之美女供一人之淫乐。钱之为用大矣哉！殊不知为了金钱而侍奉上帝的人，为了更多的钱也会给魔鬼卖力。当然，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会粪土当年万户侯，若金钱粪土万户侯三者互换，万户侯就等于金钱，一旦失却财富，与粪土何异？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应时下说法，世人匆忙慌张，图的不过是碎银几两，偏偏这几两碎银，能安抚世间万种慌张。
是的，钱能帮人赢得尊严，护住体面。谁兜里有钱，都不如自己兜里有钱，人总是很现实，可现实总是很扎心，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手里有钱，在爱人面前，不必看人脸色，那种伸手要钱的日子，卑微得连自己都唾弃。都进了大观园，只有林妹妹还终日琢磨，自个白吃白住寄人篱下，能不处处留意事事尽心么，而宝姑娘娘家有钱，来此暂住而已，用不着仰人鼻息。
人到中年，可悉心照顾老小，却难善自珍重，当身体亮起红灯，还不以为意，大而化之，不当一回事，重视不起来，待危及生命时，悔之晚矣，叫苦不迭，到那时就能体味到有钱和没钱的滋味。但话又说回来，纵然成土豪巨富，也不能任性妄为，力戒贪鄙，挤对庸俗，远离祸殃，从而趋于清雅高迈，臻于通达正气。倘若如此，人生尽处归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