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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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女儿回来了，想去郊外踏青，以缓解学业压力。我若无其事低声笑问，说说想去哪儿，不等孩子表态，夫人已抢先一步表明方向，近处就鸿门宴遗址还没去过。你没去过，不等于我们没有去过，既然有此要求，那就满足你一回，我等悉听遵命就是了，我开着玩笑，随手抡了一个响指。说走就走，自驾前往，孩子开车，我当副驾，妻在后保驾护航。一路风驰电掣，没过多久就驶上临潼东半塬。
早春二月，夜雨初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吐故纳新，神清气爽，一扫多日来的郁闷。遗址可见，不远了，下车徒步前往，妻女携手，我一路作陪。孩子忽而仰头问我，西楚霸王怎么选了这个宴会场址，就是放到现在也极为方便。我轻轻咬唇应道，项羽选这儿也是花尽心思的，绝不是随意找个地方，糊弄一下刘邦，你没看这地势有多险要，南依骊山，北临渭河，前横峭塬，中间宛如刀劈，截然洞开，南北走向，恍若天门，宽阔高大，鸿门就是大门呗，防备刘邦怯阵脱逃，这路途确实逼窄险峻，可还是让刘邦虚晃一枪从这逃走了，还是当项羽的面，打着上厕所的幌子，从项王眼鼻底下逃之夭夭，让鸿门宴的阴谋诡计骤然暴露，让军师范增的老谋深算功败垂成，难怪人家破口大骂，“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一切都被这范增不幸而言中。孩子搓搓手，眨眨眼，点点头，若有所思，又问这儿离兵马俑究竟有多远。我右手朝西南一指，说拐过去，隐隐约约就能看见，没多远，大概五六里路，已是骊山风景中最北的旅游点了。
看见路边的腊梅，金黄中带有败相，又不失芬芳清香。我绕到花树下，让孩子拿我的手机拍照，而从旁经过的游客，却惊呼为迎春花，我报之一笑，无意纠正，都是散心来了，何须较真。想起上次送孩子上学，路过净业寺，入内观光，见庭院百年腊梅，黄花满树，竞相怒放，缘景生情，曾赋诗抒怀，拨拉手机，翻出笔记查看，诗曰：“ 新正未过根相催，悄然弄姿数腊梅。纵使风雪争挤对，难堵偷春第一贼。”
到了鸿门宴遗址前，伫立四望，东西高楼林立，南北山河蜿蜒，足下宴台高卧，浑身廓然无累，心胸一经涤荡，视域空明无际。现存遗址，多是青砖砌就，面积并不大，恐有二百平米。院内树有两面大旗，分别上书“楚”"汉"二字，黄边红底白字。步入北面宴会厅，遍览着意复原的历史场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以星象云图变幻为经线，以刘邦项羽的生平历程为纬线，纵横交织，通过沙盘、版图、文物、画册等，展示了楚汉相争的来龙去脉。这鸿门宴是楚汉相争的转折点，号称“千古一宴”“天下第一宴”，不只改变了历史人物的生平轨迹，也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趋势走向。
走出展厅，观看铁铸的项羽扛鼎塑像，目为重瞳，身长八尺，膂力过人。我提醒孩子，成语力能扛鼎说的就是项羽力大无穷，年少时见秦始皇巡游会稽，那仪仗队浩浩荡荡，让他心里羡慕嫉妒恨啊，竟情不自已口出狂言，说什么“彼可取而代之”，看似小孩子一句戏言，实则早早暴露了不可一世的野心。夫人也来了兴趣，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三岁看老。我口干打住了，孩子却让继续介绍。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项羽此后就一直朝那个方向努力，默默变现心中的梦想，特别是巨鹿一役，破釜沉舟，打败秦军主力，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勇冠天下，遂成一代枭雄。可鸿门一宴，又动摇了他称霸的根基，原本设计击杀刘邦，除却心头大患，谁知他沽名钓誉，又有妇人之仁，实在不愿乘人之危，置人死地，结果无意中放走刘邦，刘邦胆战心惊，从小路逃走，项王获悉后也不派兵追杀，让刘邦得以喘息，日渐坐大，而西楚霸王的实力每况愈下，渐失营盘，悲剧也就逐步铸就。
又转到“楚河汉界”石碑旁，我让孩子拿起鼓锤去敲“高祖鼓”和“霸王鼓”，好好体验击鼓进军的快意，这“一宴一锤定天下”，这“一宴扭转乾坤梦”，还有“卒子过河大似车”，还有“日拱一卒不退缩”，景观虽小，却一样让人流连忘返。驻足垓下之围画布前，我分明听到四面唱起楚歌，体味到英雄末路的悲壮，前有大江挡道，后有大军追杀，项王知大势已去，便与美人唱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虞美人歌罢自刎，以断项王后顾之忧虑，以激项王奋起之斗志，热切希望他重整旗鼓速速突围，这出“霸王别姬”的千古传奇就在乌江岸边仓促上演了，至今久传不衰。清代有位诗人盛赞：“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为江边草，花开更比杜鹃红。”虞美人艳丽无比，那是虞姬用鲜血浸润濡染的结果；虞美人摇曳多姿，那是项王冥冥之中随风呼唤；虞美人亭亭玉立于花梗上，那是沉思默念割舍不下项羽的纯情女子。
直到现在想起有关项羽之死文段，我依然激动不已。最为欣赏的还是，英雄在末路之际，自断前程，自送坐骑于乌江亭长；最为佩服的仍是，英雄在生命最后时刻，自捐前嫌，自断头颅，拱手相送吕马童。他知耻知愧，有情有义，义薄云天。可大胆想象那时情景，项王本想东渡乌江东山再起，何况亭长还停船靠岸在那儿等着，一再劝勉，江东虽小，可土地方圆上千里，物阜民丰，占据仍可称王，望大王快快东渡。谁知项王婉拒，爽然一笑，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江东子弟八千人，无一生还，我无颜见江东父老，知您是忠厚长者，这乌骓马日行千里，不忍杀之，送您驱使。在这性命攸关之际，项羽竟作出如此决定，宁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何以如此？因为项王想的不是物质财富的拥有和肉体生命的延续，而是精神清洁的高扬与血性尊严的捍卫，他拒绝苟且偷生，就是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项王下马备战，剑锋所指，对手无不惊恐辟易，只眨眼工夫，对方死伤无数，待回头猛见汉军骑兵司马吕马童，眼前一亮，心头一热，快人快语，“若非吾故人乎”，吕马童无颜以对，背过脸去，不肯看他，他又道，“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不等对方回应，就已自我了断，刎颈而亡。在这最为艰难的时刻，他想的还是这个曾经的朋友，即使早已背叛自己，却不计前嫌，甘愿将项上人头送作人情。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待人接物的风范，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处世理事的原则，对待朋友，对待仇敌，对待是是非非，对待聚散离合，竟能如此宽宏大度，哪怕是失掉身家性命！亘古男儿一项王！难怪千载之下李清照扼腕慨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想到霸王别姬，赠马赐头，自绝乌江，谁还会这样认为呢。儿女情长了，就显得英雄气短，这没啥说的，可有人别开生面，像项王锐气受挫了，血性一样喷张，豪气照样冲天。镜不幸而遇嫫母，那不是镜的错；砚不幸而遇俗子，那也不是砚的错；剑不幸而遇庸将，那也不是剑的错；既生瑜何生亮，项羽遇上刘邦，落败乌江，虽显窘境，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大丈夫行事，就应光明磊落，如日月皎然。无私方无畏，正大光明，那就没有什么隐私暧昧不可告人之处。观其一生，为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坐得端行得正光明磊落。他明人不做暗事，虽设下鸿门宴，却终觉不妥，始终没有摔下手中的玉杯，从而避免了历史上刀光剑影的血腥一幕。即使失掉江山，那又何妨？做人要地道，使奸耍滑他不爱。要干，那就真枪实刀痛快淋漓地干一仗，绝不忸怩作态猥琐怯场。拒渡乌江赠马亭长，不计前嫌赐头故旧，知耻重义心地仁善宁死不辱的形象被太史公如椽大笔描绘得光芒四射震古灼今。
就连易中天在百家讲坛里也大发感慨，“不用多说什么了，谁都不难看出，项羽死得壮烈，死得英雄，死得气势磅礴，惊天地，泣鬼神，就连乌江之水也要为之呜咽，为之洪波涌起，浊浪翻腾。显然，项羽的死是高贵的。无论他是为什么死的，他的死，都有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和审美价值”。
临睡前，辗转难眠，项羽的似金泛红的塑像，一再在我眼前浮现，项羽之死的文字似蚊蚁噬咬我的心灵，终化成我对他的追思诗行：“乌江可渡终未渡，天之亡楚攒因由。可惜两岸百战骨，快意抛撒无人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