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前日回来,次日便要去灰堆遗址公园,我暗自高兴,都知舒身展体淬炼筋骨了。周日清晨,鸟雀呼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扫连日雾霾浮尘。我吃罢早点,呼妻唤女,准备携家郊游。马路上车流涌动,早市上人来人往,汽笛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空中激荡着喧嚣,闹腾不失祥和。沿朝阳大街,自城西奔往城东,到南小桥十字右拐,驶入滨河大道,一路向南,风驰电掣。
眨眼功夫,沋河湿地公园就出现在眼前。离灰堆遗址不远了,先在这边转转,也不枉来一回,夫人提议,遵命就是。女儿靠边停车,我让带上水杯,徒步游玩,称心随意。我不忘说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的是世俗生活,民以食为天,少不了这基本保障,若伴以琴棋书画诗酒花,人是不是生活就不那么苦累。女儿点头称是,人不单是靠吃米长大,还需要精神支撑,物质上富有了,精神上还要脱贫。要诗意生活,让精神充盈,我趁机补充一句,跃步向前而去,母女居后尾随。“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以遐观”,古诗句又不失时机地跃上心头,穿过林间小径,来到沋河岸边,伫望拓宽的河道,几经疏浚加固,河水汤汤,芦苇丛生,岸柳披拂,顿觉心胸豪宕,神清气爽。
渭南乃三秦要道,八省通衢,属京畿重地,我话风一转,又不忘介绍起单家村,就在端前方,当地人称其单家圪垯,站在最高处,渭南老城区就能收入眼底,傍晚看夕阳余晖,云蒸霞蔚,著名的渭南八景之一——“密畤晚霞”。转身又见数步开外的宣传牌,倚栏柳下,上镌古诗,我趋近吟哦,“一城襟带水,流月自涓涓。露濯疑窥镜,波摇欲动天。清光浮不定,寒气逼当前。坐石宜琴曲,高风慕昔贤”,署名岳冠华,题为《咏“湭水夜月”》。
前方石拱桥,弧度极大,蔚为壮观,拾级而上,驻足桥顶,俯视垂柳倒影,仰观艳阳高照,一阵凉风袭来,波光艳影,恍若仙境。夫人慨叹,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也不过如此,女儿不大苟同,说西湖是大手笔写意画酣畅淋漓,这里似临摹者工笔画精雕细琢,我闻之大惊,孩子还有这等见识,士别三日,真要刮目相看了,便故作深沉不语,随之又道,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小家碧玉,各有各的可餐秀色。
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我仨已来到灰堆公园的正门口,驻足观瞻阔大的秦式双阙,油然而生思古之情。阙内左首尽是石阶,援阶而上,须臾便被铁铸大鼎攫住了眼球,鼎文“灰塠遗址,风雨斑驳,凡历二千二百二十余载,始以遗址公园面世,盛况空前,遂铸鼎以志”,并云“铸鼎铭史,惕惕后人”,我念念有词,反复咀嚼玩味。
妻女携手反超,我落到后边,拍拍腿,加把劲,力争上游。攀至公园最高处,才知这是一矗立的土质高台,呈自然原始状态,周遭杂草丛生,几株苍柏点缀,似有小径却不通,铁丝网隔断,篱笆墙阻挡,宣传牌上的字迹斑驳少色,仍依稀可见,“灰塠,又名灰堆,焚书台遗址。秦灭六国后,为巩固政权,延续帝业,建立专制政治,禁止以古非今,私学谤政”,道其言之有据,绝非虚妄伪托。女儿惑然不解问,几千年过去了,谁能辨其真伪,好多景点都是人为依附凭空溯源。我据理力争,这绝不是捕风捉影,或道听途说,而是代代相传的史实,那低凹处便是灰堆村,村名由来已久,不容置疑。
任我如何解释,女儿还是疑心重重,焚书在高台,灰堆存远处,两者又如何联系到一起。这一问还真让我难以自圆其说,忙问一旁清扫路面的老者,老者笑道,算问对人了,他就是土生土长的灰堆村人,焚书台南边端对两塬峪口,没有遮挡,自然是风口,风助火势,更利于燃烧,又地处旷野,河水隔离,不会引燃田里庄稼和村里房屋,安全起见,才选了找个地方,焚书扬灰,灰也就随风飘到村里了,越积越多,自然成堆,叫灰堆村自有原因,绝非平白无故。 我多年来的困惑终于解开了,原来如此。
相传,秦灭六国后,为巩固政权,始皇大帝曾下令域内焚书坑儒。公元前213年,李斯建议焚烧《秦记》外的史书,妄谈《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非博士有司,天下所藏诗书百家著述者,集中焚烧,只有医学农牧等实用书籍幸免。防患于未然,想法不错,可矫枉过正,防民甚于防川,借愚民以牧民。据《渭南县志》记载,公元前213年秦朝在此焚书,后汉武帝在此设密畴台,郊外祭祖。秦朝焚书最先从咸阳都城开始,随后各郡竞相仿效,现在全国仅存渭南这一处“焚书台遗址”,竹简焚烧后灰烬残渣的堆积层也入土随化,难掘一二。仅从灰堆村的村名就可推知,当时焚书数量之多和规模之大,使先秦文化古籍毁于一旦,留存下来的只是九牛之一毛,文化浩劫,臭名昭著。
十五年前,此处便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列为第五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地方政府又依托灰堆遗址建起的国内独家秦代文化遗址公园,使昔日偏居城郊一隅凄清冷落的灰堆遗址大放光彩,为人津津乐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渭南地处祖国版图的几何中心,素有“华夏之根”“文化之源”的美誉,是中华文明发祥地之一,“华夏”之称源于渭南,属“三贤故里”“将相之乡”。现依址而建的秦代主题文化遗址景区,是造福百姓、服务民生之举,利于渭南城市功能的进一步完善,时常游人如织,车水马龙,一派祥和,生机盎然。
面对这荒芜的土台,我思绪飞扬,穿越两千多年,想象秦时渭水之南、沋河之东我踏足的这片热土,一定是芊芊莽莽的一片原野。焚烧那天,天若有情,一定会让阴云密布,阴风怒号;地若有知,一定会荡起尘埃,让黄沙弥漫;堆积的书山,被人付之一炬,烈焰升腾,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灰烬扑地,让高台与村落,饱经千年风霜而屹立独存,见证了凝结不散的历史风云。
想起拙作《属望百年》里主人公君子建,他曾畅游此地,赋诗抒怀,现辑录于此,以博清议。《过灰堆村》:“焚书坑儒为哪般?始皇心计毒又绵。太祖罢孟删文段,徒留体己将言传。文化浩劫今方信,泱泱才人命不全。隔代天子笑相闻,一脉相承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