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文
鲁迅文学院学员
读易断想
(一)险以悦
人可分为乐观、悲观两种，区别在于遇上挫败艰难时的心情、态度，同样的事，不一样的看法。“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浮沉宦海，多年贬谪令人感慨，被贬之地从湖北黄州到了广东惠州，再到海南儋州，真到了天涯海角无法再边远的地方了。换成常人，难免悲从中来，戚戚惨惨凄凄，生不如死。苏轼却不然，他寄情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不断突破人生格局，升华精神境界。仕途的不如意，催化出人生的大豁达。
一个月夜，正要睡下时，他见到月色柔情似水，款款入室，他不由被月色牵引，欣然走出，来到寺庙找好友张怀民一诉衷肠。两人在寺庙内相伴而行，庭院里的月色如积水空明，宛如藻荇在水里纵横交错，细看是竹柏枝叶在月光下的婀娜身姿。
苏轼不由大为感慨：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然而少有人像他有这般闲情逸致，因而错过了无数美妙月夜。世人汲汲于功名利禄，哪有这闲工夫深夜踏月徐行？
当时，苏轼被贬到黄州当一个团练副使，低阶闲职一个，要知道此前他在徐州、湖州等地担任过知州，这可是当地一把手，相当于现在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因为牵连到朝廷一桩案子，从此开启了多年贬谪生涯。被贬黄州时，苏轼在一处东面坡地开荒种菜，自号“东坡居士”。他苦中寻乐，游玩赤壁，感怀“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在多年漂泊生涯中，他钻研美食，研制出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羹、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凉粉等一系列美味，可谓超强吃货。这足以证明，享受美食可以有效纾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莫听穿林竹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这些旷达豪迈的诗句，怎能出自一个仕途失意困窘者？
苏轼少年进士及第，才高八斗，名动京城，却在官场上屡屡碰壁，从繁华富庶地发配到边远瘴疠地，要说悲观抑郁，他比谁都更有资格，可他没有顾影自怜枉自嗟叹，却是愈挫愈洒脱，愈挫愈达观。
尼采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受苦的人，如果悲观了，就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了与苦难抗争的力量，结果他将受到更大的苦。”
一天读到《周易》的“困卦”，忽然有感。泽水困，外面是泽，里面是水，意思是泽水从里面流掉了。另一方面的含义，泽代表兑，喜悦之意；水代表坎，凶险之意。“泽水困”告诉我们，虽然身处凶险困境，但是要心中愉悦。我们正常心理反应是遇上险困就悲愁，遇上顺境就欣喜，易经告诫我们，心情不能被外物牵着鼻子走。
该卦的卦辞写道：“险以说（通“悦”），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这句话翻成白话文的意思是，遇险却能愉悦应对，困顿却能不失本色，这种亨通，大概只有君子能做到吧。
想想孔子周游列国十几年，情形“累累若丧家之犬”，特别是流落到陈蔡之地时，断食了七天，跟着他的学生们纷纷怨声载道，然而孔子仍旧“弦歌不绝”，弹琴唱歌，不失君子本色，内心澄澈喜悦，这哪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险以悦，困境之中保持从容乐观，终能脱困出险，转危为安。邓小平一生“三落三起”，逆境中始终坚持两种人生态度：一是保持乐观心态，二是忍耐和等待。他说，乐观是他的法宝，如果天天发愁，日子怎么过啊？
泽中无水，泽中失水，困。此时信心比黄金珍贵，正心诚意，少说多做，吉祥就来了。
（二）田无禽
一位聪明“绝顶”的好朋友，数十年不停尝试开垦新领域，什么元宇宙、剧本杀、虚拟货币、展馆策划、线上教学、景区改造之类，他的脑子里，从不缺乏新鲜创意，他涉猎领域广而又广，有时给大学生上马列课、文创课，有时给中小学生上写作课，有时教幼儿园孩子剪纸，还会给一帮民工讲解地下给排水技术。他是写作家、创意家、艺术家、策划家、活动家。
然而，尽管掏尽心思绞尽脑汁，闯荡南北奔赴东西，他却几乎没赚到什么钱。还好，早年来到特区炒了几套房子，赚到第一桶金，往后尽是瞎折腾，食老本，眼见哪里好赚就往哪里挤，编书刊，拍电影，建网站，搞活动，做公众号……，一个不行换一个，不停更换，不停遇挫。
别人问，你主要做什么业务？他往往一脸懵逼，自己也犯糊涂了，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电子简历，洋洋洒洒上千字，装饰五彩缤纷，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而另一位好友，自知天命之年就开始做减法了，明白学海无涯，吾生却有涯，以有涯求无涯，不亦殆夫！他慎重考虑在余下的岁月里，哪些事非做不可，哪些可以暂缓，哪些理应舍弃，心中一面镜子，把轻重缓急照得分明。这位朋友日子过得从容不迫，优哉游哉，他学有专精，减法减出了重点，挖到了深井，活水源源来，与那位“绝顶”朋友相比事半而功倍。
读到《周易》的“恒卦”，一下恍然了。该卦九四爻的爻辞称：“田无禽。”还有这一个解释句子：“久非其位，安得‘禽’也。”田，指打猎，“田无禽”指打猎没有收获禽兽。那个解释句意思是，猎人不在合适位置上，总是走来走去，哪能打到猎物呢？目标不专一，不停地晃动，沉不下气，静不下心，如何打到猎物？鸟兽们不被你吓跑才怪呢？
一个人在社会上谋生，东一枪西一炮，东一榔头西一棒，遍地打游击，正像那个“久非其位”的猎人，安得禽也！本想抄近路赚快钱，哪想结局“田无禽”，年华老去，岁月蹉跎，空悲切，悔当初。
恒卦告诉我们做事须有恒心，持之以恒，该卦的卦辞说：“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我们当取法恒卦，像天地一样守住正道，长长久久，不轻易改变。为人处世做事坚守正道，正道既指德正，也指业正，找到一份志向所系的正业，深耕细作，久久为功，便可避免“田无禽”。
（三）负物乘车
一人坐在车上，可能是马车可能是牛车，那人却背着吃力地一个大大的包裹，是否显得很可笑？
那人干嘛不把包裹放在车上呢？想必包里装有贵重之物，包不离身才放心，就像穷人睡觉时把一叠现金压在枕头下，走路时把钱财藏在鞋子里。这是穷人的行为习惯，也是心理活动。
包里装的如果是那人自己的财物，说明那人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断不会自己背着一个大包裹，去干仆人干的活。可见是穷人，那么贵重东西又从何而来呢？——肯定是通过不法手段弄来的不义之财。
既然是歹人，又怎么坐上高贵人才配坐的车子呢？嗯，歹人应该蒙混上了车，不想辛苦走路，背包太沉了！于是浑水摸鱼、鬼鬼祟祟上了车子。
虽然上了车，然而下人的行为习惯不改，一下子让路旁强盗瞧出了破绽：“坐在车上却背着个大包，一看就是下人，得了不义之财，正在逃之夭夭呢。”强盗暗自高兴：不抢白不抢，抢了不白抢！
于是，出现了“负且乘，致寇至”一幕。这是《周易》“解卦”六三爻的爻辞，背着东西去坐车，招致强盗来抢。爻辞又称：“负且乘，亦可丑也。自我致戎，又谁咎也？”意思是背着东西坐车，太可笑了吧！自己招来了强盗，又能怪谁呢？
古时候，正常的生活情形是“负不乘”或“乘不负”，背东西的就不可能坐车，而是走路，坐车的就不会去背东西。“负且乘”就不伦不类了，怪状之下会有幺蛾子。“寇人”精准出击，满载而归；“负人”财物尽失，徒叹奈何！
一个人做了丑事，不知遮掩，露了马脚，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贪且愚的丑人，徒增笑耳！
（四）履霜，坚冰至
闷热难耐，下楼绕着小区周边走一圈。头顶的云团似乎随时要坠下来，燥热的气息在人体内、在空气中持续鼓胀。
回到家刚落座，猛听到室外风雨飒飒。来到阳台一看，狂风席卷，骤雨突至，洗手盆被吹得贴在碰窗上立了起来，晾晒的衣服飘落满地，盆栽植物一片残花败叶。再看小区里的花草树木，无不遭彪悍狂徒般的风雨肆虐着，蹂躏着，摧残着。
许多世事就像这阵突如其来的风雨，似乎一瞬之间，其实酝酿已久。风雨前的闷热窒息，压在头顶的巨型云团，其实在暗暗激荡着风雨如磐，酝酿着摧枯拉朽，只待一个最合适的引爆点。
沉默要么迎来灭亡，要么引来爆发。久久的死寂气氛后，顷刻之间，风劲扫，雨飙落，天裂缺，地震颤。
《周易》“坤卦”初六爻的爻辞称：“履霜，坚冰至。”初六爻是初爻，初爻是全卦六爻的第一爻，相当于全卦六个阶段的第一阶段。坤卦初六爻“履霜，坚冰至”，意思是踩到薄薄的一层霜时，要想到厚厚一层坚冰就要来临了。风起于青蘋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冰始于薄霜之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雪崩之下，没有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该爻爻辞还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弑君杀父，风雨突袭，皆有渐进过程，“所由来者渐矣”，只不过在渐进之中，一般人没有察觉，耳不聪眼不明，蒙蒙然浑浑然，等到事情骤然生变时，我们才猛然觉知。
起霜时，阴始凝也。坚冰时，阴至极也。
该爻爻辞还告诉我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民间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当我们踩上霜时，心里应当警觉，坚冰就快要来到了。
（作者 兰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