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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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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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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罐罐茶

西北人爱喝罐罐茶,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一见面就问,茶喝了吗,这样相互寒暄后才进入正式话题。父亲也爱喝罐罐茶,清晨鸡叫三声,父亲就会起来生火,在烟雾缭绕中品着茶香,开启了一天的生活。虽然炉具已更换了好几代,茶叶也变换了好几种,但不变的是喝茶的习惯,喝茶已经成为父亲的一种生活态度。

小时候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每天清晨一觉醒来,揉揉朦胧的双眼,父亲已经坐在茶炉跟前吃着馍馍喝着茶,每喝一口就会“啊——”的一声,而且还有延长音符,好像茶的每一分子都钻进了父亲的喉咙,触发了一个个敏感的细胞让他不由自主。我想:父亲不是在喝茶,是在和茶说话呢!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父亲的脸庞在烟火中闪现,高大的背影投射到房屋的墙壁上。我时而注视着灯光,时而注视着父亲的脸庞,时而注视着墙壁上的背影。耳朵里不时传出咀嚼馍馍、喝水和吞咽的声响,尤其是那特别的延长音符,我的舌根就会微微一动,咽下口中多出来的唾液。火苗伸长舌头不住地舔着茶罐,茶罐里的茶叶在沸腾的开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好像在说,火苗哥哥你别闹了,我的全部醇香都被你逼出来了,不信你就问开水大人吧。在火与水的拷问下,茶香放弃了最后一点矜持,已完全折服了,溶解在茶水里弥漫在整个房子当中,顺从了人们的旨意,跟着父亲的味蕾传遍了全身,一点一点地驱赶着往日的烦恼和疲惫。

灯光是微弱的,烟火是浓烈的,父亲的背影是无比高大的。那时,照明用的是煤油,灯芯不大,太粗太大费油不经济。我常常听见父亲说:“谁又把灯芯挑大了。”就找来一根针往下压一压。只要父亲喝茶那灯是不会亮的,只有一点点如同萤火虫发着微弱的光,你稍不注意哈个气或者甩一下袖子都会弄灭。父亲的节俭意识如同煤油灯,只要灯能着,亮不亮无所谓。父亲还说:“灯高低亮。”时常可以看到父亲会把灯盏从灯架子上移到更高的炕柜角角儿上面,因为底处常常不小心弄灭,一旦灭了又会浪费一根火柴。当我们都嫌弃屋里不亮时,父亲总会说:“能看见就行,要那么亮干啥呢?!这灯光再大的房子也装不下。”父亲经常会用这句话富含哲理的话为自己辩解。炉子里的烟气不住地往上冒,屋子充满了浓烈的呛鼻的气息,弱小的光斑在烟气中忽明忽暗瑟瑟发抖。父亲双腿盘坐稳如泰山,注视着眼前的茶炉,密切的观察着炉子里火苗的大小和茶罐里沸腾的茶水。要是火太小,就会再添一根木柴;太大了就会抽出一根,火候似乎被父亲牢牢地把控在手里,为的是熬好每一罐茶水。“熬”字在父亲的哲学字典中,赋予了它全新的含义,他的生活就是在熬中度过了一分一秒的时间,既有苦涩又有醇香。我们一家七口人,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全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个人,父亲肩膀上的重担是沉甸甸的。有时火苗会和父亲开开玩笑,只冒烟不见火苗,一股股浓烟直窜屋顶,在屋顶盘踞着越压越低,压到了父亲的头顶上肩膀上。这时父亲弯腰凑近炉膛口向下吹了几口,火星子在茶炉底部冲出来,随后火舌也跟着跑了出来,一探头又缩了回去,突然,炉膛里轰的一声,一道亮光喷涌而出,火苗冲出一尺多高,舔着茶罐黝黑的身子,也舔到了父亲的坚毅脸庞上,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借着火光我看到屋子里的青烟特别浓厚,黑黑的像个无底洞,父亲的高大的背影在这无底洞当中矗立着。父亲被浓烟呛了连续咳嗽了几声,跳下炕头揭起门帘搭在门上。浓烟找到出口后就跑了,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父亲年轻时喜欢喝浓茶,味很重。80年代父亲主要喝砖茶,其汤如琥珀,滋味醇厚,香气纯正。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后用刃子将其一点一点的撬开分割装在盒子里,每次下茶前都要放在手里攥一下,一是估摸一下分量,二是将长一点的杆或叶研碎好下进茶罐子里。父亲的茶罐子里多半儿是茶叶,因为每次倒入一点水就满了,然后熬好长时间,还要用小木棍不停地将翻腾上来的茶叶捣下去,最后才倒进茶盅子。父亲的茶盅子很小也很乖巧,上大下小白色瓷质的,外面还有一朵小红花,搁在炕沿上,熬好的茶水恰好就是一茶盅。倒茶时,父亲左手用小木棍逼着茶叶,右手捉着茶罐手柄举在茶盅上方,随着茶水的大小由低到高准确无误的倒入茶盅内。看着父亲娴熟的动作,我多想亲手试一试啊!长大上了初中,老师讲《卖油翁》这篇课文时,我自然而然地想起父亲来,觉得卖油翁和父亲有好多相似的地方。茶倒好了,冒着热气,父亲就端起茶盅,先吹一吹上面漂浮的茶末,吸着喝下今天第一口茶水,一股苦涩又带着醇香的味道滋润着父亲的心田。一茶盅大概能喝三口,随着茶水下肚,父亲咬了一口馍馍,津津有味的吃着。父亲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只要能吃饱就行。那个年代,吃白面是奢侈生活,只有在节日节令时才享用一次。父亲的渗茶馍馍很普通,都是家常馍馍,糜面碗簸、莜面卷卷、豆面饼饼……后来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尤其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父亲渗茶的馍馍也日渐好转和丰富。

进入90年代后,市场更加繁荣,父亲喜欢的砖茶慢慢退出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绿茶。父亲的茶罐里就有了新的茶叶,还增添了新的东西,比如枣儿、糖类等。

再说说父亲的茶炉吧。最早的茶炉很粗糙,叫火盆,一个圆形底盘三只脚,上面架着几根粗壮的木柴。将木柴的大头围成一圈形似鲸鱼睡觉休息,每次喝茶只要用少许野草点燃中间曾经烧过成炭状的部分,再吹一吹聚拢一下木柴,架上茶罐就可以熬煮了。这种火盆笨重占地大不易挪动,父亲就找来一个废旧铁脸盆,里面装上灰土,又在河里挖来红胶泥拌上头发丝揉搓均匀,制成圆筒形自然阴干,放置在盆子中央,一个简易的茶炉就做成了。父亲的这个茶炉用了好长时间,中间的泥罐子都换了好几次,直到父亲带来一个全新的铁皮炉子才不得不废弃不用。那时一个夏天的中午,父亲从集市上回来,手提着一个铁皮东西放在房台上,我很好奇地问父亲:“这是啥东西呀?”父亲说:“这是喝茶用的炉子?”听说是喝茶,我就明白几分了,我上下左右里外打量着眼前的这一新鲜事物,圆筒形的身子有一尺多高,下面有三只脚支撑着,上面是四方平面,约一平尺大小,中间有个圆形孔洞。我摸了摸,抱了抱,极大地满足了小孩子特有的好奇心。下午父亲从河里挖来红胶泥装好了炉膛,又收拾了一个呈半圆形茶罐支架。第二天终于用上了新的喝茶炉子,父亲一边喝着,一边欣赏着,自言自语地说:“这炉子火头高,新的东西就是好用。”这算是父亲第三代喝茶炉子了。这三代炉子都没有烟筒,烟火直接从炉膛出来,每次生火喝茶,屋子里满是浓烟,有时呛着坐不住,只好打开窗子和房门缓解一下。这样长年累月,一间新盖的房子就熏黑了,椽檩乃至整个屋顶墙壁黑黑的,父亲也在所不惜,还自我辩解道:“烟是个好东西,木虫最怕烟,我们家的这间房子虫子就吃地慢。”现在想起来父亲的话不无道理。

我的童年是伴随着父亲的喝茶声和浓烟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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