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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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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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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猫传

九十年代的三和镇流传着一句民谣:一害“老鼠药”,二害“防蚊快”,三害魑魅魍魉“岗和纬”。一害来自农贸市场,二害来自邮电所,三害来自教育行业。这里单说第一害。

老鼠药着实危害巨大,生物链遭到严重破坏,老鼠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造成恶性循环。那时三和街道每逢单日有集,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老鼠药沿街就摆了四五家,其中规模最大的是秦安县的一位摊贩,人称“老鼠药”,口齿伶俐嘴巴方便,见人边笑边说“他爸最近可好啊!”“婶子要点什么呀!”“一瓶五块两瓶八块。”“毒不死不要钱,假一罚十。”“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只管买。”“毒死的老鼠不要丢,剁下尾巴拿来换药。”……人们争相购买生意特别红火。可是它的作用是有限的暂时的,老百姓不管这些,只要需要就会去买,厨房仓库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老鼠出没的地方就会撒上诱饵。这些诱饵谁吃就会毒死谁,几年间当地的麻雀和喜鹊消失了踪迹,方圆百里见不到家猫和野猫的身影,更有甚者孩子误食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相反老鼠更加猖獗了,老百姓苦不堪言。好在政府及时发现问题整顿市场,取缔了老鼠药的摊贩,鼓励老百姓养猫借以恢复断裂的生物链。

那几年,又发生干旱,庄稼歉收,有些地方甚至颗粒无收。自1993年西海固发生干旱以来,直到进入二十一世纪,靠天吃饭的西海固人民对雨充满了无限地渴望,对庄稼的关心无微不至,对粮食的珍惜做到了极致。

一年处暑过后,糜子开始成熟,泛着金黄的糜穗低垂着脑袋,像负重的农民一样,憋着一股劲挺立着。然而老鼠横行,糜地里俨然成了鼠类的游戏场。一窝一窝的大灰鼠繁殖出来了,糜地里到处是鼠洞,到处是咬断的糜杆糜穗,有的地方甚至一片狼藉,显然是老鼠游戏打闹留下的痕迹。吴有才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如刀割,咬了咬牙大骂道:“驴日的这些老鼠把人就害死了,我明天多买些药让你吃个够!”说着沿堡子墙根走过去。他家的这块地挨着一座废弃的堡子,呈不规则扁圆形。吴有才正走着看见一只大灰老鼠津津有味地啃食着糜穗便立即停住脚步,蹑手蹑脚向老鼠靠近,距离两米多远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手中的铁锹也落了地。老鼠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了,后腿一蹬跳了出去。吴有才打空了来不及后悔,猛追上去,边打边骂。身后的糜子乱作一团,周围的老鼠听到响声个个逃窜回窝,堡子上的鸟雀也受到惊吓腾空飞了出去。大灰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拼命奔跑跳跃,有时左右拐弯,吴有才穷追不舍,几次险些打中。此时大灰老鼠已是慌不择路,只是顺着堡墙往前跑,谁知尽头是堡子的拐角,延伸出来一截,形成一个直角。吴有才举着铁锹截住老鼠,老鼠一看走投无路折了回来顺墙角往上爬,被吴有才用铁锨头扒拉下来。吴有才举起铁锨正瞄准老鼠使出全身力气拍下来的时候,老鼠突然调转身子,面向自己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和吴有才的目光瞬间相遇;吴有才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眼神怔住了,心里闪过一丝惧怕,然而理性告诉他,一只老鼠有啥好怕的,难不成它会吃了我,今天我教你有来无回;说是迟那时快,举起的铁锨如同流星砸向老鼠。老鼠死死地盯着吴有才的一举一动蓄势待发,一场人鼠大战瞬间爆发。只见老鼠调整脚步稳定身体,后腿一登纵身一跃扑向吴有才。吴有才见势不妙可是为时已晚,全身的力气都使在铁锨头上,只听“啪——”的一声打在地面上,溅起尘土向四周飞散,平地里顿时升起一团尘土飘向空中,老鼠没打着反而把自己带了出去,身子失去平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半步。老鼠一个跳跃也有一米多高,正好落在吴有才的裆部,前脚勾住后腿蹬空悬挂在吴有才的双腿中间。吴有才惊出一身冷汗,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丢下铁锨双手抛打,老鼠被吴有才的乱拳打下去掉在地上,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逃跑,等吴有才缓过神儿老鼠也清醒了,趁机从他的脚底下溜走了。吴有才捡起铁锨拖着疲惫的身躯瘫坐在墙根下,装了一锅旱烟无精打采地抽着,自言自语道:“今天是见了鬼了……见了鬼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灰老鼠,也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老鼠,竟然敢咬人……”

那时候,村民谈论的话题最多的是收拾了多少只老鼠,一见面就交流治老鼠的妙方和趣闻。其中有个叫“黑仔”的村民,自诩一个晚上打了一百多只老鼠。他的方法很独特,沿地头挖一道渠,有一步宽一米多深,上面覆盖上树梢和野草做伪装。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手持电灯叫上老伴和孩子从地的另一头拉网式的包抄攻打,老鼠听到喊声立即逃跑,看到灯光就会顺着亮处跑,在黑仔的指引下,老鼠如同溪流浩浩荡荡地汇集在一起奔向死亡陷阱,在陷阱里互相踩踏撕咬哀嚎。黑仔掀过树枝和野草,用手电筒照了照陷阱里的战利品,咬了咬牙找了一根木棍对准老鼠一顿暴揍,老鼠一个一个被打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渠里。黑仔还不解恨又将老鼠用铁锨铲上来扔在地边的路面上。第二天人们上街路过这里,一看这么多老鼠躺在路面上很是惊讶,“哪来的这么多老鼠?”人们议论纷纷。这件事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黑仔每每说到治老鼠就会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炫耀一番。

老鼠害人不浅,村民想尽了各种办法,投毒、挖陷阱、夹子夹、电猫打,也没有控制数量上得急速增长。没猫的日子老鼠过的风生水起自由自在。

村民分享治鼠的方法也分享老鼠害人的趣闻,谁家的鸡晚上被老鼠咬破了食馕,谁家晚上睡觉时老鼠在被子上打架吓到了孩子。我也亲眼目睹过老鼠啃食过的庄稼的惨状,一亩多地的小麦由于干旱少雨长得矮小穗头不大,老鼠咬断麦秆吃掉了穗头,地里全是参差不齐的麦茬。我放过鼠药,夹子夹过,但收获甚微。和成群的老鼠直接斗,人类显得力不从心。

经过几年的观察、体验,人们终于明白,生态环境对于人类是多么重要。人类和老鼠斗争了数千年,老鼠依然没有灭绝,也灭绝不了。猫是老鼠的天敌,养猫成了老百姓的共识,这个普遍的真理重新回到人们的心中。于是家家争相养猫,老百姓通过各种渠道,动用各种关系去寻找,猫不远万里又回到西海固这片黄土地上,履行着属于它的职责。

我家的这只猫也经过了多次展转才得以到手。首先找到猫的主人事先进行约定,下崽后一定抱养一只,等猫崽满月后赶紧托人抱来,有时猫崽不到满月就被人偷走了,主人家也无可奈何,只好说等下一窝一定看好免得被人偷走了。听老妈说,姨夫的一个远方亲戚在南来(我们称陇南这一代为“南来”),哪里猫比较多,老妈闲谈中说起家中老鼠多得很,想养一只猫,姨夫听了就多方打听,终于在他的南来亲戚中找到了就定下来了。

那天,三姨哥专程送猫来,父母很高兴。老妈专门为三姨哥做了好吃的款待他,三姨哥一面吃着一面款款而谈,说:“猫现在相当稀缺,真的来之不易,为了这只猫我专程去了一趟南来,前前后后用了五天的行程,带了两只,我家留了一只,这只就送给姨姨。”老妈说:“多亏你了,劳烦你了。老鼠着实把人害死了,麦子里到处是老鼠屎,捡都捡不出来。现在好得很,家家把猫养起来,老鼠奔达不了几天了。”

小猫在纸箱子里“喵喵——”的叫着,或许是饿了,或许是离开妈妈不习惯,或许是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有点害怕。一声连着一声叫着不停。三姨哥打开纸箱,抚摸着小猫咪,小猫咪抬头看了看,喵喵的回应着,声音尖细温婉,好像在说:“你把我送到哪了,我好想妈妈哟!”小猫咪刚满月没几天,小小的身子布满灰黑色的条纹,只有前胸脯、四只脚和尾巴尖是白色的。小猫咪前腿伸直蹲坐着,一只尾巴顺从地摆放在双腿跟前,白色的尾尖不时地摇动着。两只大大的眼睛晶莹透亮如同宝石,瞳孔已成一条线注视着眼前新的一切。两只薄薄的耳朵时而灵活地转动着辨析我们说话的声音。老妈赶紧找来一个小碟子盛了一点饭菜,又揪碎了一些馒头,放到小猫咪跟前。小猫咪看了看嗅了嗅,又喵喵的叫了几声,一点一点的吃起来了。

至此,我家又多了一员,随即受到全家的宠幸。母亲吩咐我和父亲抓老鼠、黄鼠、鼹鼠这些小动物,并且一定要活的,确保它不是药毒死的。我负责剥皮剁碎然后喂给小猫咪。小猫咪一天一个样儿,个头长了胆子也渐渐地大了,敢从窝里爬出来活动活动,有时出门趴在房台上晒晒太阳。我家有个二层土楼,小猫咪、父母还有我同住在二楼,每到太阳照在房台上时,小猫咪就会从窝里出来,找个最舒适的地方一躺,尽情地享受一下舒适地阳光浴。

喂食时候,母亲吩咐我不要在人睡的地方,院子外面有个装草的小房子。我每次做好鼠肉后,就去抱小猫咪下楼,小猫咪看见鼠肉,眼睛瞬间亮了扭动着身子挣扎着要下来吃肉。我弯腰松手后,小猫咪扑上去边吃边在喉咙里打着呼噜,好像在说:“主人真好,你哪里弄来这么美味的鼠肉啊!”我蹲在小猫咪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它,吃饱后小猫咪小小的肚子鼓起来了,它舔了舔嘴巴和前爪,然后又用前爪洗了洗脸颊。猫是很洁净的动物,看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猫咪越发可爱了,于是我揽入怀中抱它回屋去了。

闲暇时我抱着小猫咪下楼,放在院子里舒活一下筋骨。院子里的毛线团就成了它最好的玩具,那是母亲拆洗旧被褥时我缠的。我故意将线团扔向它,小猫动作敏捷,一个原地跳跃就躲过了;线团滚向远方,它迅速追上去,用前爪勾住撕咬;撕咬够了就放在地上拨、挑、抓、摁,线团只要一滚动,小猫咪马上伸出一条前爪勾回来,线团始终不离它的视线,始终在它的控制范围之内。小猫咪玩累了就喵喵地叫着向我走来,我抱起它抚摸着,小猫咪也咕噜咕噜地为我解闷。猫的这种行为我们当地叫“猫念经”,只有猫身心完全放松愉悦友好时它才会为你念念经。听着小猫咪在我怀里的“经声”,我仿佛成了小猫咪最亲的人。

线团玩腻了,就满院子里随意溜达。鸡是常客熟客,有时也和它们斗斗智。在鸡面前压低身子潜伏等待很有耐心,有时趁鸡不注意会向前匍匐前进,时刻准备一跃而起;当鸡发现猫的存在,和鸡对峙时,小猫咪能审时度势保持高度警惕,扑、撤就在一瞬间;有时鸡恼怒了开始强势追击,小猫咪见势不妙赶紧调转身子溜之大吉。小猫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安全脱身,这是它的生存之道。后来小猫咪慢慢长大了,鸡赢得次数也少了,常常听见院子里鸡群突然炸裂般飞跑狂叫,准是小猫咪在做恶作剧,趁鸡群不备偷袭成功。惊恐万状的鸡光光蛋——光光蛋——叫个不停,而小猫咪嘴里叼着鸡毛悠闲地跟在它的猎物后面。看到这种情形小猫咪不是原来胆小怕事的“小猫咪”了,它的确长大了,有了野性有了担当有了霸气。

小猫咪和我最熟,只要我叫一声,它不管在哪儿都会跑出来。一边叫一边用身子蹭我的腿,我忍不住会抱起它,双手插在小猫咪的腋窝下举起来,举得高高的。小猫咪的眼神异常温和,会喵喵地央求我:“快放我下来吧,快放我下来吧,吓死我了!”两只锋利的前爪在空中一伸一缩想要抓住我的衣襟。放下后它就立即跑掉,在不远处停下回头瞅着我。它就像小孩子一样,在大人的娇惯中成长着。

小猫咪渐渐长大了,开始夜间活动,甚至夜不归宿。晚饭过后夜幕降临,常常就不见它的影子。它回来有早有晚,但每次回来房门就会咯吱一响,进门后小声地温柔地叫唤一声,我就知道小猫咪回来了。它习惯性的跳上炕钻进我的被窝,我也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小猫咪就在我的身边悄悄地陪我睡觉。它很乖,也很聪明。房门晚上是闭着的,它想出去就会用前爪扒拉一下门缝,容得下出去就行,进来时前腿一推门就开了。如果我们没有睡它就上炕找个暖和的地方静静地闭目养神。如果回来晚了,它就用头顶开被子,然后转过身来趴在我的肩膀旁,我会顺手抚摸它几下,有时会揽它入怀,小猫咪也顺从地应和一声便再无声响。

有一天早上,母亲发现房门口上有老鼠的皮毛和血迹,断定小猫咪能抓住老鼠了,母亲非常高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家,说:“这是一只好猫,这么小就能抓住老鼠!”值此小猫咪更加惹人喜爱了,它也不负我们全家人的期望,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十之八九能抓住一只老鼠当美餐,小猫咪已成为真正的捕猎能手了。

从抓住第一只老鼠算起,我也很少再为小猫咪找食了。小猫咪成长很快,一年后俨然成为一只老练的大猫。白天过着清净悠闲的日子,走路昂首挺胸不卑不亢,你不招惹它,它绝不会招惹你;它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什么时候去,去哪里,它胸有成竹;它很少上炕逗留,特立独行,你想叫它玩玩,它看你一眼就走开了。常常在房脊上、墙头上能见到它的影子,或行或蹲或睡;看似漫不经心无所事事,可是一到黄昏它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扫前态,整顿一下戎装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发了,或近或远神神秘秘难见其人。

房里、家里的老鼠基本消灭后,就在邻居各家搜捕,后来扩至整个村子,尤其是各家的打碾场,那里有常年堆积的草料,是老鼠滋生的温床。各家的猫都喜欢光顾那里,一则有美餐二则有伙伴,我家的狸猫也不例外。远可上山下河,在田间地头、河岸水滩都有猫的踪迹,猫的领地意识很强,整个村子都被它们划分了,我想我家的狸猫势力范围肯定很大,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证明。

一天中午王家老汉在“官场”(农业合作社时废弃的地方)附近放羊。那是初冬季节草木枯萎,清凉的西北风不时从河道直窜上来,夹杂着尘土和树叶一路狂奔,在官场周围打转盘旋。王老汉找了个避风的墙角蹲下来,掏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青色的烟刚从王老汉嘴里冒出就被大风裹挟而去不知踪影。王老汉使劲咳了一下,卷起舌头将一口痰送向远方。他的一群羊听见主人熟悉的声音,低着头找寻着地里的残根剩叶。突然,王老汉隐约听见一种声音,远远的细细的,似乎来自天外也似乎来自地下。王老汉没在意继续抽着烟看着羊群,耳朵里又传来一声。王老汉用手指掏了掏耳朵,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这耳朵咋了?奇奇怪怪的,怎么老响!”过了一会这神秘的声音又一次传进了老汉的耳朵,他实在坐不住了;想到这“官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瓦窑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狂风打着旋儿在地上跑来跑去,有时会跑到自己身边,吓得他不得不挪动一下。虽然过了大半辈子,经过的事不在少数,听过的奇闻怪事也很多。常言道:宁可听过莫要经过。今天邪乎事情第一次遇到了,王老汉不禁打了个寒颤,摘到帽子,用手前后搔了搔头发;头皮有些发麻,他连连干咳几声,定了定神。谁知王老汉自我镇定丝毫不起作用,那声音又一次响起,王老汉前后左右看了看啥也没有;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准备赶羊回家。此时一轮残日黯淡无光地挂在西山顶上,将昏黄的余晖散在羊背和废弃的机井上。王老汉又装了一锅烟,火机连连打了几下才打着,双手捂着才勉强点着烟斗,心想:“有这火机和烟斗,我怕啥呢!”王老汉虽为自己打气壮胆,但此地不可久留,应给马上离开了。

王老汉强作镇定可心早已乱成一锅粥,甩起羊鞭喊了一嗓子:“哎——回家喽——”羊群听见主人喊,就从远处聚拢过来,头羊识路在前面走着。当王老汉路过机井旁边时又听见了一声,这次可是真真切切,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就停下脚步细听。果然又听见一声,确认是从机井那边传来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机井旁,“喵——喵——”那声音细如游丝孱弱无力。王老汉趴在井沿上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突然“喵——”的一声,反倒把老汉吓了一跳。王老汉直起身子,心想:“这废机井多少年不用了,水都干了,哪来的猫叫,真是奇怪!”可这声音天真万确就是猫的声音,这一点毋庸置疑;老汉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唤了猫几声;猫听见有人唤它,又回应了一声,此时王老汉断定这机井里有一只猫还活着。

王老汉回忆起刚才的情形,真是一场虚惊;也倍感幸运,今天无意中在机井里发现了一只猫。他看了看周围,天色已暗,羊群已经走远,怎样救猫上来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今天是不行了,明天怎么办?王老汉扶着井沿对猫说:“不幸的猫啊,你再坚持一个晚上吧。我一定想办法会救你上来的。”

原来,我家的猫失踪已经二十多天了。前几天没有回来,家里人都没在意,以为猫被谁逮住了,圈几天就会回来的。过了五六天的时候,母亲说:“咱们家的猫好几天没有见到,是不是被药毒死了。”“那么勤快那么乖顺的一只猫,从小养到大,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这几天怎么一下子不见了,都打听一下,找找啊!”我也感到奇怪,白天不见猫的影子,晚上也不见它回来一次,接连好几天了。父亲说:“我明天在村里转一转,再打听一下它的下落。”

每次吃饭,父亲就会把带来的消息讲述一遍。成仓家的一只黄猫毒死了;山上的黄鼠狼被毒死了;邻村的狗也被毒死了……总之没有我家猫的一点儿消息。母亲每天都要询问父亲有没有猫的消息;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猫的归来;每天盼望着会不会有奇迹出现;每天都要掐指计算,五天、六天、七天、十天……十五天……二十天……希望越来越渺茫,她渐渐地认为猫已经死了。在母亲的心里那只猫的无故失踪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遗憾。

王老汉回家后就把今天如何发现猫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全家人也为这只猫捏了一把汗,纷纷讨论着如何救它。第二天王老汉叫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带上麻绳、篮子、长椽、电灯等工具,来到了机井旁。

这口井是农业社时期打的,是用涵管一节一节接上来的,上大下小,越往下直径越小,空间也越小。地面上还高出一截,大约有八十公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如雨后春笋般生根发芽,“官场”成了历史的废墟被村民抛弃,这口井只好无奈地待在那里仰天长叹。我小时候还在那里玩耍过,和小伙伴们一起朝着井里大声喊叫:“崖娃娃——”然后往里头丢几块土疙瘩,听听落水的响声。十几年过去了,枯井还在,只是水没有了,深度变浅了一点点。

大家纷纷讨论如何营救这只猫。王老汉说:“绳子一头拴上篮子,篮子里放上食物,猫现在肯定饿坏了,看见食物就会跳进篮子吃食,我们就可以抓住绳子提上来了。”大伙都说可行,就立马行动起来。谁知猫已经精疲力尽,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强光手电照得枯井一片通明,大伙弯着腰趴在井沿上仔细查看着这只可怜的狸猫。有人试图呼唤它,它看也不看耷拉着脑袋,嘴巴触着地面纹丝不动,靠着井壁蜷缩着,毛发也稀稀疏疏,一块儿浓密一块儿好像没有似的。篮子挨到它的身上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尾巴偶尔会动一动,说明猫还活着。

这时吴有才和黑仔也闻讯赶来,加入到救援大队当中。黑仔话多,老远就说:“你们这些闲着没事干的泥腿子,一个枯井有啥好看的。”说着走近人群,举起双手在两个人的后背拍了一下,“闪开一下,我也看看。”吴有才调侃说:“他黑爸头脑灵活点子多,准有好办法,大家让一下,包青天大驾光临了。”“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有狸猫坠井案,我今天要看看黑蛋是怎么个断案法。”不知谁这么一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黑仔身上,只见黑仔拨开人群钻了进去,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道:“这猫至少也有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了,你看它的毛色,灰暗稀疏,整个猫只剩骨头架子了,它哪有力气跳进篮子吃东西呢?”大伙纷纷说道:“谁看不出来啊,你黑蛋倒拿出个办法呀。”黑仔说:“得人下去抱上来才行。”大伙顿时面面相觑,有的说他有高血压,有的说有腰间盘,有的说自己太胖下不去……说的都是实情,吴有才这时自告奋勇地说:“我下去,绳子可要结实哟,我还要孝敬父母养育儿女呢!”大伙边笑边为吴有才绑好了绳子。吴有才被大伙儿慢慢地掉进枯井中,好不容易到达井底,一弯腰问题出现了,屈膝蹲下也不行,空间太小只能站着,伸手试了几次也没勾着狸猫,用脚勾更不行,狸猫已经奄奄一息了受不了这种折磨。大伙个个唉声叹气,一幅幅失望的表情挂在脸上。折腾好半天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把吴有才掉上来,这时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个个脸色阴沉。狸猫的命运牵挂着每个人的心,大家都为狸猫绞尽脑汁想着更好的办法。

太阳睁着白咕咕的眼睛注视着这群人,大伙三三两两地摊坐在枯井旁边,说话声时高时低,一股股旱烟从人群中不时飞腾而去。空气里弥漫着狸猫的哀怨,每个人心里都为此而伤心,这种情感源自猫和人类长期生存建立的朴素情感。最后黑仔提出一个方案:把人倒着掉下去,直接用手把猫抓上来,看谁有这个胆量。众人异口同声说这个办法好,可谁愿意下去呢?大伙都沉默了……平时老实本分的单身汉成仓说:“我来下去,不过我有个想法,猫救上来可是我的昂。”大伙说:“好好好,这个没意见,只要把猫救上来,谁养都一样。”于是大家情绪猛然高涨,吆喝着说干就干。为了确保安全,要有两道绳子,一道捆腰,一道捆脚;成仓就被大伙掉下去了。

开始还算顺利,成仓手持手电,如同一位英雄一般慷慨激昂地指挥着大伙儿动作放麻利点,好让他快点到达。后来随着深度增加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快到井底时,成仓已经头昏目眩撑不住了。井底的宽度还没有他的肩膀宽,他伸开胳膊,用手捞起狸猫,大声喊:“快点拉我上来!我坚持不住了!”大伙儿听见成仓的命令,赶紧使劲往上拉并嘱咐他说:“把猫抱好,别丢下去。”“井里可不准放屁哟,放屁我们就不吊了。”大伙儿没敢大笑,因为手里都攥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丝毫不敢懈怠。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扯着两根绳子,生怕有啥闪失,不时询问成仓:“好着吗?”“好着哩。”“好着吗?”“好着哩。”……快到井口了,黑仔站上井沿抓住成仓的两条腿,其他人齐心协力把成仓拽出了井口,王老汉赶紧接过成仓手中的狸猫。

狸猫成功营救后,人群自然分成两拨,一波照顾成仓,为他解绳、取水、穿衣、嘘寒问暖,他可是今天救猫行动的头等功臣啊!大伙很愿意为他服务。一拨跟着王老汉去看猫,只见王老汉右手掌撑开,胳膊呈九十度小心翼翼地抱着狸猫,还不时用左手抚摸着,好像抱着他自己的儿子一样。王老汉又用他的衣襟包裹住狸猫,紧贴在自己的怀里,还不时地呼唤着,好让它苏醒过来。此时狸猫早已神不守舍,随时会停止呼吸。大伙呈扇形一个个坐在王老汉的面前,端详着这只历尽艰险、九死一生、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可怜猫,心里遭受着和猫一样的磨难。此时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时间也似乎停止了运行,大伙沉浸在猫的悲情之中,谁也不愿也无意打破这种沉默的状态,大伙都在充分的享受着这种状态——经历猫所经历的一切,为猫哀怨为猫不平为猫痛苦,仿佛自己就是这只猫。

成仓躺在地上头脑发胀感觉天旋地转,静静地缓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天空,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太阳的影子忽明忽暗的在云中穿行。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定了定神,抬头向四周看了看,熟悉的荒山秃岭,熟悉的衣衫面孔。他突然喊道:“猫呢——猫咋样了!”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大家如梦方醒,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大伙异口同声地说道:“快过来!猫在这儿!”成仓被人扶起后踉踉跄跄地走到王老汉的身旁,手扶着王老汉和吴有才的肩膀一屁股坐下去,“给我腾个地啥。”吴有才向外挪了一下,成仓屁股左右两扭挤了进来,一幅凯旋而归神情。大伙很理解成仓此时的心理;要不是成仓,这猫或许就没得救了。

成仓从王老汉手中接过狸猫,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久,满含深情地说道:“好可怜的猫呀,你比我还可怜么。你看看这爪子都磨出了血,光秃秃的,连趾甲也没有了。你为了爬上枯井不知跳过多少次,尝试过多少回;在光滑的水泥井壁上,一次次滑落,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燃起对生命的渴望重新跃起,不甘失败,不甘就此等死,在井壁上留下了一道道爪尖的痕迹;那些痕迹,有的很高将近一米,最低处沾满了血迹,一道一道的。”成仓为大家讲述着井下的经历,“再看看这狸猫浑身的毛,一块一块的露出了皮,毛咋去了?!……猫太饿了,没办法,吃自己身上的毛发聊以充饥。还好没有被活活饿死,苍天有眼还是这猫命不该绝,总之一天天挺了过来。没有老王它有十个命都没了。”听到成仓提到老王,老王也激动不已,又为大家讲述了一便自己的经历,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个个称赞老王和成仓:“你俩是大功臣,猫这一辈子也得好好感谢你俩啊!”

时间过得很快已是晌午时分,大伙围绕猫谈论了好多好多。最后的焦点是:这是谁家的猫,又是怎么掉进井里的,又该到谁家去?第一个问题不重要,不管是谁家的,肯定是我们村的,这里离村庄比较远,我们上庄没有这种猫,也没有听说谁家把猫丢了,或许就是下庄的。第二个问题,大家都是推测,谁都没有亲眼看见,只有猫最清楚。最可信的是老鼠在井沿上蹲着或走着,猫趁其不备猛扑上去,一同掉入枯井之中。第三个问题没啥争论的,成仓要大家信守诺言,况且抱着猫就是不放,大伙也都认可。王老汉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好了,大家辛苦了!收拾工具赶紧回家,今天我们不枉来一遭,猫成功被救出来了,这是最大的收获。”回头指着成仓:“你快点回去,找些牛奶或谁家媳妇的奶水要一点,给猫灌上,让它慢慢缓着,这猫至少有二十多天没吃到一点东西,肠子或许都粘住了,先打通肠道猫才有救,操心啊——成仓!不要枉费了大伙的辛劳。”成仓听着连连点头应诺。

猫得救的消息不胫而走,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对母亲说:“咋们家的猫找到了,在成仓家里。”母亲急切地说:“要回来呀!养一只猫不容易,好不容易养大了,会抓老鼠了被别人弄走了。”父亲叹了一口气,“猫失踪二十多天,原来掉在官场的枯井里了,幸好被上庄的王老汉放羊时发现,叫上几个年轻人一同去救,成仓为了救猫差点卡在枯井里,你想人家轻易能送人吗?!”母亲不在作声,过了好半晌才说:“好可怜的猫呀,他不给,我过去看看难道还不行吗?”

猫在成仓的悉心照料下缓过神来,一天比一天精神,后来恢复如初。父亲、母亲借农闲时节相继看过狸猫几次,试探要回狸猫,可狸猫新的主人就是不舍,从此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成仓只是承诺,要是明年有小猫仔可以答应给一只。

后记

2003年我们全家迁往县城,关于收养猫仔的事再无提及,不过,每当我回老家看到草木茂盛的植被、粮食丰收的田地、村民淳朴的笑脸时,我会不由得高兴;偶尔会遇到不同的品种的猫在村中活动,不由得会联想到我曾经喂养的小猫咪,这猫或许就是小猫咪的孙子、曾孙子……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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