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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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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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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馍馍的日子

我是吃母亲烙的糜面馍馍长大的,对此我很感激。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农村最大的变化就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我们队里是1982年实施的。那时,分田地分牛羊分农具分粮食,我们家分得了28亩地、一头黄牛、一辆农用车和一把铡刀(我们张氏家族共有)。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生产积极性,农民视土地为命根子,对土地精耕细作爱护有加。

一天有两顿能吃饱的饭,箩筐里有常备的馍馍,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平淡知足。我们家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母亲的肩上。饭是家常饭,什么洋芋面片、馓饭、搅团、干㷅㷅、糜面蛋蛋、㷅馍馍等等。馍馍有白面的、黑面的、糜面的、豆面的、玉米面的、莜面的、荞面的。那个年代,没有清油细白面,只有粗粮淡饭;没有挑三拣四的嘴,只有狼吞虎咽的胃。西北贫瘠的黄土高原上,常年干旱少雨,粮食产量很低,但朴实勤劳的人们世世代代耕作在这片土地上,以土为炕、以土为房,在黄土中播下希望的种子,和大自然做着不屈的抗争,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繁衍生息。

糜面是主食,洋芋是主菜,我们兄弟姊妹从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吃饱就行。母亲只要发现箩筐里的馍馍快没了,就提前开始准备了。首先要“起面”,在盆子里将糜面用水和好,形成软硬合适的面团,再加入酵母搅拌均匀,用方头巾包好放置在热炕上,上面再盖上棉被。上午起好面,到了下午太阳偏西时,面就发酵好了,这期间母亲要察看好多次,炕太凉了起不好,太热了又会“烧死”,这时机把握全靠眼力和经验。接下来母亲就会将发酵好的糜面倒在案板上,撒上干面沿着同一方向揉搓。小时候常常看见二哥在灶台跟前帮母亲,添柴拉风匣烧锅,后来姐姐长大了就接替了二哥的活儿,二哥就成了父亲的好帮手了。

生火是农村生活的一项基本功。母亲为了省一根火柴,就抓起一把野草捋顺对折,到炕眼前用推耙儿取出火星,夹在野草前方来回甩一阵,又凑近用嘴吹一阵。一不小心烟气有时会钻进母亲的肺里,招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刚开始只有一点点小烟,后来越来越浓,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时母亲就不吹了,一个劲地来回甩或者原地打圈,突然火苗一下子从草里窜出来了,好像受惊的小马驹一样让人眼前一亮。

母亲就赶紧跑进厨房一把塞进灶膛,再添一些柴火,灶膛里顿时亮堂堂的,火光映红了母亲的双颊。随即喊来二哥把火看好不要灭,她就找来一个烙馍罐放在锅中心的位置上,将糜面用刀切下一块,盛在碗里上下簸几下,快速地倒扣在烙馍罐的周围。不一会儿,烙馍罐周围堆满了糜面团,一个个相互挤压着。这些糜面团在锅周围下滑挤压变形,最后紧紧地靠在烙馍罐周围。此时锅里冒着丝丝热气,母亲舀来一马勺水从烙馍罐的小口中灌下去,一阵扑腾腾的声响过后,母亲就盖上草锅盖说:“火不要停,要烧到大气上来。”

二哥一边向灶膛里塞柴火,一边使劲拉着风匣。柴火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浓烟顺着烟囱直往上蹿,在房顶上终于松了一口气,跟着风消失在蓝蓝的天空中。火苗在风匣的催促下使劲舔着锅底,偶尔会蹿出灶眼,吓得二哥猛地把头一缩,眉毛虽然没有燎到,但额头上的刘海已经被火苗舔没了。二哥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中的活,继续努力地拉着风匣。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大一会儿锅盖边缘冒出了热气,而且越来越大……母亲找出几块干净的棉布围在上面,可热气这时已经难以拦挡,从锅盖四处蹿出来拧成一股直冲屋顶,碰到屋顶便向四周扩散后又沿着墙壁折返回来,形似蘑菇云。整个屋子笼罩在白茫茫的热气之中,两侧的房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子打开了,门帘也搭起来了,一股股热气飞奔而出消失在空气中。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觉得很好玩,就跳进厨房。热气、烟气夹杂着糜面散发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待不住又冲出了房门,耳后听见母亲说:“别捣乱,到院子玩去。”我想,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大气”吧。母亲使唤二哥:“你出去再拾些柴,我来烧。”二哥提上篮子就跑了。厨房里的风匣声越来越缓慢,有时会隔好长时间才响一次。房门冒出的热气少得多了,我进去一看视线清晰多了,糜面馍馍特有的味道更浓了,我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习惯这种糜面的味道,我称之为糜香,搅动着我的味蕾。因大小酵母不同,这种糜香味也略有不同。刚出锅的糜面馍馍摆满了案板,个个冒着热气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母亲给我掰了一块带锅巴的,我双手掬着生怕掉下一点渣,先在最上面咬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味沁人心脾,随后便大口大口地吃了几口才觉得舒畅。剩下的锅巴才是我的最爱,我慢慢地享受着它,一点一点地啃着嚼着……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书包里一半是书一半是糜面馍馍。糜面馍馍很酥软,稍微一挤压就会碎成渣。每到中午放学后,离家近的孩子回家吃饭去了,我们这些离家远的孩子只好留在学校里,三五成群懒懒散散,脸上都挂着疲惫,或靠在墙根下,或盘坐在教室门前,或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啃着干馍馍。我先将整块的吃了,剩下的渣子饿了就掏一把喂到嘴里充饥。

夏天到了,父亲吃过午饭总要安顿一下,泡一碗糜面馍馍。不管是谁只要听到吩咐就会照做,将糜面馍馍分成小块,再倒入凉开水。等到下午天气转凉下地干活时父亲就会吃。这时,糜面馍馍和水已经充分融合,糜面馍馍饱含水分,而水里已经渗出糜香来,显出了特有的红褐色。父亲吃得很香也很响亮,一碗下去精神倍增,就拿着农具出门上地干活去了。我也学着父亲泡了一碗,的确好吃,也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

到了冬天,我还有一种吃法。天气愈冷效果愈好。晚上,我和姐姐都会选择一块品相好的糜面馍馍,将它藏在院落放置棍棒铁锹扫把之类的地方,不能挨着地面也不能被野猫发现。说实话自打放了馍馍后我就仿佛操了大心,一夜似醒未醒迷迷糊糊不踏实。只要听到猫叫或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就会胡思乱想:这下完了,被猫发现了!好不容易挨到天快放亮,趁着夜色取回冻了一晚的糜面馍馍,趴在被窝中啃着,冰凉的感觉爽爽的很有嚼劲,糜香又一次让我沉醉,这算是我小时候唯一的自制零食。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老百姓的日子明显改善,温饱基本解决,已经向“吃好”转变。进入腊月母亲会更忙,主要是为全家人准备一个正月的馒头。在临近除夕的三四天当中就要起面,大号缸起白面,小一点的起黑面。晚上全家老小齐上阵,母亲负责和面,父亲负责搬运,忙活一个晚上终于安排停当。第二天母亲第一个起来,察看面起得怎么样,再叫醒大哥二哥去水井担水,父亲搬来蒸笼洗涮一遍。蒸笼和二尺多的锅口一样大,有五层,顶层是盖,是父亲专门在集市上买的。农村谁家娶媳妇没有这家具是不行的,况且过年蒸大馒头还得用,父亲筹划很久才下了决心买的。平时放置在闲处不用,这个时候就要派上大用场了。

父亲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揉着面团,母亲放“灰水”(小苏打粉)。揉搓一阵后,母亲就在面团的各个部位少取一点放在手心揉成球形压扁,放在灶膛的边角处烘烤,约莫一分钟取出来掰开看一看闻一闻,随后就丢弃在风匣上。我看着这些烧成焦状的半生不熟的面疙瘩很想尝一尝,母亲说:“玩去吧,馒头还没熟呢。”锅上已经架好了蒸笼,姐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吃力地拉着风匣。风匣发出沉闷的声响,噗嗤噗嗤地吹着。锅里的水沸腾了,蒸笼顶部冒出一丝丝热气。母亲取下蒸笼盖子,将切好的面节一个个均匀地摆放在蒸笼的栅格上,完成一层又接着放第二层,直到四层全部完成就盖上蒸笼盖。这期间每一个人都和时间赛跑着,争分夺秒地干着,都想抢在时间的前面,相互配合,互不耽搁。

看着蒸笼已经上锅了,母亲长嘘了一口气,坐下稍作休息。看着姐姐吃力的样子,说:“你起来。”母亲接替了姐姐,拉风匣的节奏和灶膛里的火苗明显不一样了,蒸笼仿佛也听话了,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大,后来蒸笼四周只要有缝隙的地方都会蹿出热气来,就像圈久了的孩子一样终于获得了自由。不一会儿热气笼罩了整个屋子,母亲对我说:“你看看我点的那根香烧得怎么样了?”我赶紧跑去一看,回复母亲:“快着没有了。”那时家里没钟表,母亲就以香为准,一般来说一炷香的时间大约一小时。母亲自言自语:“差不多了。”

期待已久的白面馒头终于可以吃上了,我欣喜若狂。只见母亲站在高板凳上,和父亲一起将蒸笼盖取下来。白花花的馒头在一股热气升腾过后齐刷刷地露出了可爱的笑脸,个个皮肤洁白透亮,温润光滑,如同婴儿的肌肤,无瑕的羊脂玉,剥了皮的鸡蛋白。我早已垂涎三尺急不可耐了,拉着母亲的衣襟索要。母亲随手抓一个塞到我的手中,我双手捧着觉得很烫,看着手中的馒头还不敢下嘴,就一边吹一边在两手中来回交替,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享用。穷人家的孩子对啥都比较珍惜,总有一种舍不得的心态。我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心想,这馒头咋这么好吃呢,比平时吃的莜面、豆面、糜面好吃多了。

蒸好的馒头放在一个很大的蒲篮当中。一蒲篮能装四五蒸笼。蒲篮是一种竹篾编制的大型容器,圆形浅底。母亲从早上开始一直没闲着,蒲篮里的馒头越来越多。“今天的午饭就吃白面馒头。”母亲说着,抓起一个掰开看了一眼,咬了一口说:“白面的已经蒸完了,剩下黑面的松活(轻松的意思)着呢。”边说边将馒头拾到蒲篮的一侧。到了下午黑面馒头也都蒸好了,装在蒲篮的另一侧,这一黑一白对比鲜明形似八卦图,老百姓的生活当中也蕴含着朴素的哲学啊。

人人都爱吃白面的不爱吃黑面的,白面的一天天减少而黑面的纹丝不动。眼看白面的吃光了,黑面的最终也成为我们的腹中食,生活就是这样,有好有坏,有苦有甜。

后来的几年,风调雨顺连年丰收,老百姓的粮仓满了,渐渐地黑面没人再吃,过年变成炸油饼炸麻花炸果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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