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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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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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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旱烟锅

永清湖畔的凉亭里,有几位老人围成一圈正在谈论着什么。其中有位老人头戴藏青色帽子,手拿烟锅吧嗒吧嗒抽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顺着来风不时飘向远方,显得与众不同。

父亲来自农村,穿着朴素不太讲究。虽然在西吉县城生活了二十年,但乡村长期形成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只是换了不同的地点和环境。父亲今年八十三岁了,做过腰间盘手术,显得有点驼背之外,身体还算硬朗。不管走到哪里一只旱烟锅从不离手,旱烟锅成了父亲最亲密的朋友。从我小时候能记事起,父亲就抽旱烟一直到现在,烟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

儿时的记忆犹新,每天清晨,天还没亮,父亲就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抽锅旱烟。一日之计在于晨,他边抽边盘算着今天的活儿。父亲手握长长的烟杆侧身躺着,旱烟在铜制的烟锅头里滋滋地燃烧着,忽明忽暗。借着亮光父亲的脸庞依稀可见,口里的烟气随着呼吸喷薄而出。有时父亲会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咽下去,烟锅头里特别明亮,如同小灯盏,几乎要冒出火苗了,烟丝此时有点不安分了想要探出脑袋伸伸懒腰,父亲见状就用拇指快速地按一下,烟丝又回到它的小窝里发着闷气。这一吸一咽,父亲会停留好长时间不出气,好似让烟气注满全身才觉得舒服,然后慢慢地吐出。如此几口烟丝也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烟气,父亲也觉得心满意足了,打起精神穿衣起身准备一天的农活。

父亲干活很麻利,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存力气。听母亲说,我们家的院墙就是父亲抽农闲时节一个人打成的。父亲是在70年代初分家的,那时一贫如洗,分出来后连个院墙都没有,打墙是土活累活需要几个人协作完成,我很难想象父亲是怎么克服这些困难的,抽旱烟或许是从那时开始的。在往后的日子里父亲就没有真正的闲过,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孩童时父亲耕地常常叫上我拉牛打土块,我也很乐意上山去。我扛着砲子(西北农民打碎土块的工具)跟着父亲来到田地里,父亲套好牛来回梨着地。犁在土里穿行,划出一道深深地沟渠,整齐地排列在一侧。犁过的土壤是松软的潮湿的,我拿着砲子跟在父亲身后,发现有大的土块就用砲子敲碎。父亲手握犁准确地把握着犁地深度和宽度,口里不住地吆喝着:上啦啦……下啦啦……哎回……之类的话语。那是父亲和牛通话哩,当牛离开犁渠时犁就会偏离正常轨道,不是偏左就是偏右,上啦啦或下啦啦一喊,牛听见了就又回到犁渠里去了。要是遇到牛不听使唤,父亲就会大喊一声,鞭子举起来在空中晃荡几下,牛的耳朵转向后方,意识到要挨打了就会乖乖地回到犁渠里。每到地头处,父亲就会双手抓着犁把,拉紧套绳,口里喊着“哎……回”,让牛在原地掉头,自己提着犁围绕牛旋转180度,不失时机地将犁插入土壤中。这一动作十分考验父亲,要一气呵成,不然地头接不上茬口犁不好。父亲一边犁一边随时用鞭头把敲碎土块或者用脚踏碎,遇到特大的随时吆喝一声,牛就会停下来,连打带踏将土块粉碎才罢休,好像土块是父亲身上的鸡皮疙瘩,使他浑身不自在。地里的草根也是庄稼的一大隐患,父亲看见了必将除之而后快。犁铧不断地将草根拔断聚集在犁的脖项当中,父亲就会用鞭头挑出来扔在一边喊叫我:“跟连,你把我挑出来的草根拾在一起,还有地里零散的也拾一下。”我扔下砲子就捡拾去了。我一边拾着一边观察着,芦子根、冰草根、苦苦菜根……各有不同各有特点,炉子根比较粗,一节一节的,在土壤深处横着生长,每一节又会生出根和芽来,根向四周辐射生长,胚芽从地面长出芦子来祸害庄稼。有时拉起一根会扯出许多根来,长长的,我喜出望外,喊着:“大大(西北方言,爸爸的意思),我又找到一根芦子根。”冰草根又细又长又有韧性,和芦子根生长相似,是搓草绳的好材料,父亲就吩咐我挑出来。我们家二院子墙头上时常会有几把冰草根,长长的干干净净的,是父亲每次耕地回来捡拾的,一到天阴下雨时节,父亲就会拿到屋里或房台上搓几根绳子备用。

几个来回耕下来,父亲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水。太阳趁人不备悄悄地从山坳里爬出来,把阳光洒满大地。晶莹剔透的露珠和父亲额头上的汗水努力地吸收着和煦的阳光,翻过的土壤中泛着热气,好像大地被阳光蒸熟了一样,热气顺着山坡爬向山顶,升腾在空中不见了踪影。田间地头不时传出耕牛的哞哞声和农民的吆喝声,还有村子里小毛驴的嘶叫声、狗吠声、鸡叫声……此起彼伏绵延不断。我伸了伸腰,搓了搓冰凉而又沾满泥土的双手,说:“乏死了,缓咔。”父亲听见说:“娃娃家乏啥着呢!”我干一会儿缓一会儿,到后来缓的时间越来越长,干活的时间越来越短。父亲看见我确实乏了,就说:“你去地头把我的烟锅拿过来。”我起身跑向地头,回来时父亲已停好犁,就像船锚一样钉在地里,两头耕牛停下脚步后又后退了半步,好让自己勒紧的套绳松弛一点,调整一下四只脚站着休息,张大鼻孔出了一口长气,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两个鼻孔。我凑近看了看,摸了摸牛的前额,牛大大的鼻子上满是水豆,我很自然联想到父亲额头上的汗水来。牛温顺地看了看我,用它那宽大的嘴巴触了触我的手,好像再说:“小朋友你好,干活要沉得下心,脚踏实地啊!”随后脖子下面一抖动,一个小疙瘩从牛的胸脯那儿出现后顺着食道滑向嘴巴,牛借此机会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父亲脱下布鞋倒掉鞋里的泥土,又拿起互相磕了磕,泥土憋着气在鞋窝里打圈被父亲强有力的双手磕碰几下就抱团随风而去。穿好鞋父亲接过我手中的烟锅,找了一块向阳背风的地方屈膝而坐,就不紧不慢地撑开烟袋口将烟锅头伸进去,隔着烟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摸索了一阵,装好烟丝拿出来噙在嘴里开始打火。父亲用的火机是一种手动滑轮摩擦火光石继而点燃煤油捻子的工具,简单实用易维修,是抽烟人必不可少的。父亲手握机身用拇指使劲扳转小滑轮,在两三个来回后捻子终于燃烧起来了。父亲赶紧伸到烟锅头上,吧嗒吧嗒地使劲吸了几口,火苗歪着脑袋跟着父亲的节奏舔着烟丝,一股股青烟在父亲的口中由淡变得浓烈,父亲便移开火机摇了摇,确定火灭了就盖上盖儿装在衣兜里。父亲抽着烟看着眼前的这块地,给我讲着粮食的来历,庄稼的种植,还有他小时候的有些经历等等。只要有机会就给我讲着讲那,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学习了不少有关农业和做人的好多道理。

一锅烟的功夫约莫就是十几分钟,父亲抽完了,站起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头,收拾好烟袋,拿起鞭子手握犁把小声一吆喝,两头耕牛抬起腿又开始干活了。

平常父亲抽烟是比较轻的,也没有太大的烟瘾,可是遇到烦心的事他就会抽个不停,一锅接着一锅,嘴都抽麻木了也忍不住。嘴里说着不抽了但不知什么时候又装了一锅点燃了。1986年大哥结婚了,本是一件喜庆的事情,可偏偏出了许多差错,嫂子不爱大哥闹着要离婚。父亲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维系哥哥的婚事,白天不是找亲家就是找媒人,晚上便是彻夜不眠。

在这不眠的夜里,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回想哥哥从小到大的经历,上小学时定亲……考中专不中又补两年……上高中考大学又不中……好不容易结婚,没想到今天又要离婚。他百思不得其解,哪儿出了问题呢……又想到自己的为人处世,村里村外男女老少没有欺负过哪个人,没有做过分的事情,神宫里毕恭毕敬的也没冒犯过哪位神仙老人家呀……夜静得可怕,孩子均匀的鼻息声,老鼠窸窸窣窣的啃食声,夜鳖虎的尖叫声,尤其是猫头鹰那恐怖的几声叫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氛。父亲看了看漆黑的房顶不由自主地浑身一紧,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思绪被寂静无情地割断了……又猛然想起自己步行八十里去西吉二中为哥哥送炒面的情形,亲家翻礼后东拼西凑四处借钱的艰难,家庭极度困难买不起化肥导致庄稼歉收等等。父亲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极其难受。他动了动干涩的舌头,使劲咽了咽口中的唾沫,双手交替搓了搓胳膊,拍了怕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想这些干啥呢!”随手又装了一锅烟,打着火机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火星忽明忽暗驱赶着黑夜的烦恼,烟气一口一口挣脱着黑夜的约束……黎明的曙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窥视着父亲,父亲眨了眨眼说:“天亮了,该起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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