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天一个早晨,一辆绿色中型班车停在平峰镇的街道上,周围挤满了等待上车的学子。今天是上县中考的前一天,学子们提前一天要赶往县城,查看考场,然后找旅店住宿,为中考做最后的准备。
老爸今天特意“送”我上县考试,他背着大提包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我小步跑着跟在后面。这个大提包就是我中考的全部家当,里面一半是书,一半是吃的,还有一个大瓷缸子。老爸一路无话,只是埋头赶路,因为在家时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已准备齐当。比如如何打车,车到了如何找店等等。只要在家闲聊时,老爸就会说起;尤其是昨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从头至尾又复数了一遍;每说一遍我都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大脑中努力地做着各种预演。唯独如何考试没说,因为我负责读书,父母是不需要操心的。
自从决定让我独自上县以后,老爸一方面把自己出门的经历一一传授,还积极联系同大队的同学帮帮我。我也明确表示是可以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当年我十六岁,是个大小伙子了。老爸常说,你爷爷十五岁就当上“大掌柜”了,管理者五十多口子人,二十多头大黄牛和几百晌土地。或许是老爸的激励或许是我善解人意,初中三年,我看到老爸苦苦地支撑这一家,全家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上。有一次,我需要三块钱买本子,老爸硬是不给,要了多次无果,我只能用不读书来要挟了,老爸才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我明白这不是老爸吝啬,实则很难拿出或者挪腾不出来。家庭的贫困让我提前懂得钱的珍贵,为了节省家庭开支,老爸决定不亲自送我上县考试。
我很羡慕爷爷的年少霸气和魄力,也为自己的年幼无知不懂世事感到惭愧。说起学习我不比别人差,有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眉头只读圣贤书;说起社会阅历一片空白几乎等于零。从小不是去学校就是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从未改变,没去过县城,没住过什么旅店,也没有坐过班车。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活只是我头脑中残缺的存在,如同盲人摸象。今天我将独自踏上赶考之路,心里不免惴惴不安。
走到乡政府门前,老爸让我在外面等一等,只见老爸走进乡政府十几分钟就出来了。老爸告诉我说:“我说好了,有个学生可以领你到县城,照看你住店的。”我知道这个学生是谁,人家哥哥在乡政府开汽车,上县次数多,对县城比较熟悉。老爸认识人家哥哥,人家哥哥再三安顿弟弟说要好生照顾我。我心里暗想着:有这个学生的帮助心里踏实了好多。
来到班车跟前,同班的二班三班的学生,还有不认识的学生和家长将班车围了个圈儿。有个家长爬上车顶绑行李,吆喝着谁的行李没有绑上快点接上来,老爸将我的行李及时送上去看着绑好,然后坐在一旁等那个学生。那个学生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圆圆的脑袋留着短发,额头前有个尖儿向一边倾斜着,上下一身青色咔叽布中山装,手里提着黄色军用提包从乡政府门里出来了。熟悉的的身影熟悉的面孔,白净油光的脸上雀斑依稀可见——他是我班的同学。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成了他甩不掉尾巴。
司机从邮电所的住处出来了,我们早已在车门口围成半圈,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个人的胸脯紧贴着前一个人的后背,并把两只手抬起来放在前面同学肩膀上,不给后面的人留下任何插队的机会。我紧跟同学生怕有人插我的队,牢牢地抓着他的肩膀,就像猫抓着自己的猎物一样。司机上车启动了发动机,车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打了一个冷战,车门随后就打开了,大家便一拥而上。我感觉后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我前进,门口只容两个人并排进去;我顺着人流向狭小的豁口移动,脚尖触着地面,我几乎被架空了,两个胳膊肘努力抬起来如同船桨左右滑动以保持身子平衡。我的同学终于挤到了门口,抓住了门框,我尾随其后。好不容易上车了,可惜我没有抢到座位,只好站在同学身旁。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黑压压的一片;你喊他也喊,谁也听不清;口臭味、汗臭味、脚臭味、屁臭味,五味杂陈。
车外还有几个学生没有上来,门口站着的焦急地喊着:“里面的人挪一挪呀!”司机见状站起来转身向车里大声喊:“大家再挤一挤,还有几个同学没有上来。”车里又一阵攒动,售票员把门口的几名同学推了一下,就像往袋子里装东西一样,车门咔嚓一下关上了,他自己就从驾驶室门口上车了。
那时没有大轿子车,路面是砂石铺就的,往返县城只有这么一趟,也没有其他上县的交通工具。平峰镇到县城要走43公里路,我们足足走了2个小时。一路上我弓着腰,偶尔透过空隙瞥见外面的物体飞速向后退去;车里的人像水一样甩过来甩过去。班车时而喘着粗气,浑身打颤,好像肺要炸裂似的;时而长嘘一口气,一身轻松,直冲前方,车屁股后扬起长长的黄色尘土。
突然,车内躁动起来。一路还算安静的车厢此时传出各种声音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到哪了?”“到哪下车呢?”售票员安慰大家说:“大家不要心急,我会把你们送到地方的!”“车上大多是考试的学生,考场在西吉二中的,我们要在县医院的十字路口就下车。”我寻找着各种机会向玻璃窗望去,想从人群的缝隙中了解更多城市的信息。虽然车速比较慢,也不像公路上那么颠簸;但所看见的稍纵即逝管中窥豹罢了;给我的感觉就是:城里人多房多楼多砖多,是彩色的,排列也比较整齐。
班车在县医院的十字楼口咯吱一声停下了,车内的人集体向前点了一下头。司机说:“下车了,二中考试的学生可以下车了。”“再不下就到车站了。”我一听该下车了,就跟着同学一同下了车,赶紧取回自己的行李。一同下车的学生很多,等班车走了以后,个个背着行李四散开去。
我看了看渐行渐远的人群,找了找我的同学,周围只剩我一个人,陪同我的只有我的大提包,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孤独无助如狂风骤雨般袭击着我的心灵,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揉了揉模糊的双眼,心想:这怎么行啊!得想办法呀!于是我弯腰提起提包,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去哪呢?走哪条路呢?我在十字路口徘徊着,城市街道连东西南北方向都分不清,二中考场在哪个地点也不知道,更谈不上选择哪家旅店去住。目之所及一片陌生,就如同一只羔羊离开了熟悉的羊圈;也一无所知,如同刚刚坠地的婴儿。
心在流泪在抽搐,但另一个“我”告诉我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遭周围人耻笑。我决定顺着人多的方向走,他们走哪我就跟到哪儿。二百多步的距离一会儿被我缩短了,眼看就要追上了,迎面来了一位同村王大哥。他比我高三级,是一位补习生。他老远就喊我的乳名,我抬头顺着喊声一看,高兴坏了,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哎——你今年也考啊,啥时上来的?”
“昨天人少,车上不挤,我就上来了——哎,你住哪儿?”
我苦笑了一声,“我刚下车,啥也不知道,乱撞呢。”
“你在哪个学校考试?”
“二中”
“我也在二中考,我带你先住下,再去找考场。”
“好啊好啊!”我连声说着,转身一同和王大哥并排又向十字路口走去。一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步伐迅疾稳健,一身轻松。
我跟着王大哥在背街处的马家店住下了,幸运的是我俩同在一个宿舍,因为店家是大炕,能睡四五个人;经店家同意加一个人不是很困难的事。这样我们相互有个照应,我觉得很理想。我俩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去二中看了看考场,确定了一下大致的位置,以免忙中生乱。
至此,持续几天的纠葛终于画上了句号,我可以安心的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