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庄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老婆玉珍低声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昨晚,因为女儿发烧,庄岩夫妻半夜抱着女儿去镇医院看病,打完点滴回家已经差不多天亮时分,朦朦胧胧刚睡着。
不料想,7点刚过,家门还是被敲得震天响了,庄岩无法,只好爬下床。打开门,只见是禾水小组庄计划的老婆站在外面。一面敲门一面嘟囔着:“呵呵,做了村干部了,是和我们老百姓不同哦,睡到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庄岩皱了一下眉,也不想分辨什么:“阿先嫂,今天是星期天哪,您老有什么事?”
“什么事,听湘强说你把我低保的名额刷下来了?”
庄岩暗暗叫苦,这个湘强老滑头,他自己倒把村长的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于是忙解释:“阿先嫂,我哪有这个权利。这是书记开会村民代表一起讨论的决定,因为你家超生了,木全叔家里……”
话还未说完,先嫂就喊冤叫屈起来:“我们家已经够难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了低保,你们给我负责养活是吧?如果不是前年人口普查,我家老三老四老五到现在还是黑人黑户。你们太没良心了,我孩子刚上户口,就把我家的低保停掉了!”
她全然不顾自己违反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先,本就没有这个福利。今年因为木全叔在装修的时候掉下二层楼房时摔断了腿,留下老婆带着个弱智的儿子难以度日,所以村里才把低保名额划给了木全叔。
庄岩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再说,谁遇到泼辣的阿先嫂,再好的口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好任由她数落。看到外面围了一圈人,计划的老婆才得意地离开庄岩家。
南庄看热闹的人终于散去。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庄岩叹了口气,只得回房间洗漱。早已被吵醒的玉珍抱怨:“你怎么不告诉她,你不做村干部,我们还能睡到十二点呢?你做了这个村文书,哪里有上下班时间可言?”
庄岩知道老婆委屈,但又有什么办法,他安慰她:“实在做不了,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就辞掉算了。”
玉珍张了张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想想算了,丈夫也不容易,还是少添些堵吧。
玉珍煮好米线,庄岩胡乱吃了些,便推出摩托车,把两床新被子捆在后架上。这两床被子是昨天从镇政府领回来给村里的两户五保户过冬的,想到今天是冬至,庄岩想还是赶紧给他们送过去,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刚跨上摩托车,还来不及打火。庄岩就看到一个老人走到了跟前,赔着笑脸叫庄岩的名字,庄岩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姜头,他们的本家阿叔,也是爷爷的死对头。
老姜头已经住进县城许多年,现在看到他,庄岩有些意外。从前在庄岩面前,老姜头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因为庄岩爷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在世的时候可没少受老姜头的气。庄岩爷爷喜欢在屋前屋后种果树,但大都种不活,不是被老姜头拔掉就是被他砍掉。为了霸占地方,又在庄岩家旁边垒了一个猪圈……
这样的事情可说是数不胜数,直到老姜头随着女儿搬进城里才消停。但庄岩一直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
今天看到老姜头赔着笑脸,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有事相求。过去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庄岩涨红了脸,不发一言。老姜头也自知理亏,神情尴尬起来。自从听闻庄岩做了村文书后,他就知道会有今天,听说隔壁村有个村支书,遇到和自己有矛盾的村民办事时,不跑个十几趟办不下来。
半晌,庄岩开了口:“姜叔,请坐。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老姜头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忙赔笑着:“老侄,不坐不坐,你坐……”
庄岩搬过凳子:“您老人家坐。”老姜头方把屁股挨近来,坐了一点凳子的边缘位置。
庄岩再问:“姜叔今天究竟是什么事找我?”
老姜头嘴里嚅嚅道:“想找老侄写个证明,给孙子读书用。”
怪不得他的态度这么和蔼,庄岩在心里哼了一声。现在,他可以说公章被书记拿去办事了,也可以说今天不上班,等周一再说,还可以……但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庄岩什么都没有说,只问道:“姜叔,材料可带齐了来?”
“有有有,都带来了。”老姜头一面说,忙站起身,掏出所有证件。
庄岩打开电脑,很快草拟了证明打印出来,加盖了村委会的公章后,就把证明递到老姜头的手里。
老姜头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写好了证明,想好的那套说辞怎么也说不出来,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终究没有掏出什么,只好讪讪地说:“老侄,多谢你,你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从小我就知道你有出息。从前的事……”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庄岩截断老姜头的话。
老姜头把话吞了回去,是啊,多说无益,只要庄岩能秉公办事,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想到这里,老姜头客气了几声,赶紧走了。
老姜头佝偻的身躯消失了好久,庄岩还坐在椅子上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扶在他的肩上,是玉珍。
“很难做,是吗?”
“想起他对我们家干的坏事,我就憋了一口气。但他来写证明,手续合规,我没有理由不给办。”庄岩说。
“我懂,你不是北公庄的村支书,你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玉珍安慰庄岩。
庄岩感激地看了一眼玉珍,又看了一眼客厅挂钟,快十一点了!棉被还在摩托车尾捆着呢!忙站起来,再次跨上摩托车,驶入南庄的村道。
前面是五保户庄阿坤家,庄岩穿过门前的水沟,一面叫阿坤叔,一面把棉被抱进去,那个庄阿坤还没起床呢,如果不是有个五保户的名额,怕是要饿死了。
庄岩摇摇头,从庄阿坤家出来,又拐进一条小道,骑向另一户五保户庄明强家,路过一户人家时,突然传出一阵狗吠,紧接着被一只大狗拦住了去路。
因为从小被狗追咬过,庄岩对狗颇为忌惮,忙刹住车,紧按喇叭:“洗强叔,在家吗?”半晌,才看到庄洗强慢慢地走出来,依然没有喝停狂吠。
洗强皮笑肉不笑:“听说你满村地送棉被?要什么条件才能领呢?我家的棉被呢?”
“不是满村,只有五保户家里有。”庄岩不想发生冲突,耐心地解释着。
“谁不知道你送的都是和你有关系的?我们家没有面子,就没有棉被罗!”洗强依然阴阳怪气。
自早晨起床以来所遭遇的人和事,庄岩在此时爆发了,他冷冷地说:“洗强叔,你如果比阿坤叔家更穷,这棉被就给你!”
谁不知道阿坤家是全村最穷的?洗强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时温和的庄岩突然变得有点不好惹。一时之间竟没有再吭声,拉着狗链闪进了家门。
庄明强家就在附近,但庄岩开了好一会还没到他家,等他惊醒时,才发现摩托车不知什么走错了路,他开到一个小山岗前。往右看看,却是爷爷的墓穴所在。
拨出一个电话后,庄岩把摩托车架起来,沿着山路走上了山岗。这是一座去年的新坟,两年前,因为要照顾生病的爷爷,庄岩辞掉了深圳的工作,带着妻子回到老家,做起了村支书。临终前,爷爷嘱咐他:“崽啊,是爷爷拖累了你。你性情温和,面对的又都是年纪比你大的叔伯兄弟,就算他们不仁,你也不能不义,不好做工作啊,实在做不下去,就回深圳吧!”
而今,爷爷已走了一年多,庄岩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还留在南庄,他对着墓碑喃喃自语:“阿公,太难了……”
一阵山风吹过,远处的落日就要没入山边。山脚,是南庄的水田。那三面光的沟渠,还有一小段就能完工了,庄岩计划着再在沟渠底部筑一段段的小堤,那时既能保持沟渠畅通,又能蓄存足够的水量,就算遇到天旱,也能保证农田的灌溉了。村里的小河两边,庄岩还打算种上翠竹,河岸两边嵌上鹅卵石,建成一条绿色长廊。最近学习上面的文件精神,是要加大力度扶持农村旅游产业。庄岩想,如果绿色长廊能建成,民宿就能开起来,辟一条路通往附近的瑞光寺,南庄的旅游产业就能开发出来。到时候也许南庄的孩子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再不用去大城市了……
从庄明强家出来,回到家时,已是黄昏,看到桌上的红烧肉和那盆鸡汤,庄岩才想起,今天是冬至,但自己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玉珍一边盛鸡汤一边说:“刚刚阿桂叔来了,说已经替你狠狠骂了洗强。阿先嫂打来了电话,说打你的电话没接,就打家里来了。说早上错怪你了,谢谢你介绍她的大女儿去你朋友的电子厂车间做工呢。大家让你放宽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庄岩嗯了一下,埋下头去:“这鸡汤怎么有点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