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下

世人读张爱玲，或爱倾城之恋之缠绵，或感红白玫瑰之悱恻，或诱沉香屑之苍凉，而我独爱《雨伞下》之直白：“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游得稀湿。”

还深恐读者不明白似的解惑：“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这珠玉在前，也引起我的一些自我省视：我们应该如何结交朋友。自省半天，放下心来，因为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富贵之交。当然，比我们有钱的朋友比比皆是，但幸而彼此结交的理由并非利益之交，而且多有仗义疏财之人，看到我们被雨淋湿，就悄悄地把伞移过来，让我们免受淋雨之苦。而且，能交往下来的朋友，往往是多年的交情，纵使朋友已经小康有余，正在通往富贵的那条路上，而我们仍然一贫如洗，却还是能够厚着脸皮继续交往下去的。正如先生所说：“谁让他认识我这么久呢，难道还能把我拒之门外不成？”

话说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们总是难以抽出时间来探亲访友，偶尔一两次外出，也如当年躲日本鬼子似的行色匆匆，亲友常有抱怨，也只能抱歉地笑笑。经年积下，倒欠了许多往来的人情债，偶尔只好自我解嘲一下：等退休了，一定要花个一年半载来专门探亲访友！

朋友大都能够理解我们的处境，虽也会有些不理解地训斥：“成天赚钱赚钱，钱是做来的吗？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呀！”

听着这些话，连生气都没有必要的，不是有个成语叫“怒极而笑”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话，也要看听这话的是什么人。

所以，我们对屈尊来访的朋友就显得格外感激，事先预约也好，不期而至也好，只要找上门来，就热情款待。

先生有一个老朋友，老家在中外边境交界处，隔几年就来一次，经常带来灯红酒绿的颜色，令人眼花缭乱。前几年来时，忽然满口“我佛慈悲”，俨然成了一个得道的佛门中人，说起游历尼泊尔、东南亚的异域风情，让我们痴迷又神往。

一些朋友，路过我家，常常就在家门口停车。走下车，有时是几个新鲜的萝卜，有时是一篮水果，有时又是一条大鱼，放下东西，坐一会儿就扬长而去，你根本来不及回礼……

有些长辈，隔一段时间就来坐一会，和先生聊聊时事，发发牢骚，似乎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话说开了，心情也好了。

一个小朋友，每次放假回老家，总要来坐一下，说说读书的烦恼，和同学交往的不愉快，关心她一下，就要流下泪来。那些只在我面前显露的脆弱，让人心疼。

有些朋友一定要预约，因为有时需要一整个夜晚，才能释放那积压已久、无处安放的心事，这时就“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了。嫌夜太短，话太长……

最难的是那些每有“盛会”便邀先生共襄“盛举”的朋友。盛情之下，当然难却，此时，先生便要携我同往，老妻心下明白，他是需要个司机呢。至目的地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不几杯便醉了，不了解的人就以为他是个贪杯之人，却实在因为他是个社恐之辈，见了新朋友，木讷不能言，只好以酒代言，如此一来，当然醉得快了；如果是相熟的呢，也醉，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醉人人自醉嘛！说到底，这就是个有酒胆没酒量的人。每每因酒伤身，更惹得家人伤心，幸好，这些年稍能自制，朋友聚会，也能以茶代酒了。

最逗的是一个老朋友，一直在异乡打拼，近些年才回迁老家。见了我异常热情，但每次来，总要发个定位才找得到。天可怜见，我的家，差不多是个闭着眼也能找得到的地方。无奈之下，只能乖乖听命。发到第四次的时候，我知道，也许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了。

最妙的邂逅，莫过于门前刚刚停下一辆客车，我刚好往外看时，就看到车窗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心里晃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错觉时，车里的人却下了车，远远地唤我：“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