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聚平老师的小说《李晓雯家的年味》(下称《年味》)(选自吴聚平散文集《似是故人来》),是一篇关于家乡生活的小说。说起家乡,就不由得想起许多关于家乡的文章,作者常常会刻意美化自己的家乡,家乡什么都是好的,却回避了真实的情感,读来总觉得少了具体的生活,仿佛是空中楼阁虚无缥缈,总落不到实处。
所以,当读到《年味》时,我惊诧于她的朴素与坦诚了。里面有杂草,有霉旧,有眼泪,也有笑声,充满了烟火气息。许多连我自己在写作中会有意无意掩盖的事实,她却将它展露无遗。文章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这是我的家乡,也是我们的家乡。
聚平老师虽比我小很多,但读她的文章,却读出另一种有些超出她年纪的老成。散文《老屋》,通过娓娓道来老屋的故事,就如同说起一个老朋友般的亲切,那淅沥的雨声落在老屋,也落在我们的心上;在《听祖母讲古仔》里,表面说的是祖母讲的古仔,实际是难忘祖母伴她度过的日日夜夜,当我读到这样的文字:“祖母吐血的那个下午,我在教室里看美术老师在黑板上画一条鱼,她让我们在底下照着画。我的画纸洁白如新,眼前升起这样一番景象:我们家大堂里放下了绛紫色的灵帷,里面哭成一片,锣鼓声在村里震天响起……”我不禁也潸然泪下了。
所以,当我读完《李晓雯家的年味》,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的一篇自传体小说。
文章从一个读四年级的学生晓雯开始,写她从放寒假到大年三十的一段家庭生活,从得知母亲无法回家过年,一直写到除夕年夜燃放鞭炮,全文结束,整篇小说不足七千字。
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激烈的人物矛盾冲突,通篇采用白描的手法,细细描述了晓雯家发生的故事,语言文字朴素简练,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多的修饰与渲染,只通过对比和烘托,在不露声色的叙述中,用细节的描述推动着人物的情绪。
在塑造人物方面,作者主要通过对话和细节描写来突出人物性格,用姐妹俩的对话,我们知道了她们的妈妈“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只留下父亲一人在家照顾三姐弟。虽说父亲在家,但一般都在附近做泥水工,一天到晚也难得在家,平时的家务便落在了三姐弟尤其是大姐晓雯的身上。所以刚放寒假的晓雯,还来不及和同学跳完一次格子游戏,便被妹妹叫回家,替忙碌的父亲上街购买家庭用品。
一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在母亲不在家的大部分日子,带着她的弟妹,需要做什么事呢?在作者的笔下,我们知道,除掉平时“挑水、生火、做饭、洗碗、扫地、擦桌子,拔草,挖沟渠,喂鸡食”,现在临近过年,晓雯还增加了特定任务:洗蚊帐被褥,到三伯家帮忙做年糕、油炸果等过年的东西。在晓雯家,年味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看到此时,已经开始心疼这个忙碌的孩子,对于许多别的小孩,这是撒娇贪玩的年纪,但对于晓雯,懂事代替了撒娇,勤劳代替了玩耍。至少表面上看,晓雯姐弟早已习惯母亲不在家的日子。
但我们从作者描写的晓雯接母亲电话的过程,在平淡的对话里听出的弦外之音:
“妈妈在电话那头喂了两三次,晓雯才应。”
“过年我就不回去了,这边走不了,你带着弟弟妹妹把家里的卫生搞好一点。”“嗯。”“你们的新衣服我已经买了,托你大姨带回去。”“嗯。”“家里养了许多鸡,过年记得给你外婆捉一只去。”“知道了。”“年货都买了吗,没有钱,我给你大姨捎了点回去,买点糖果瓜子好好过年吧。”
妈妈的话很长,晓雯的话很短,似乎显得晓雯有些没礼貌,但细细一想,为什么妈妈喂了两三次才应?难道不是因为太想念妈妈?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晓雯最希望的就是能听到妈妈说出回家过年的话,毕竟连父亲李铁每次看着屋前的鸡啄米,他也会念叨,“等你妈回来再宰了它”。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对话到最后,作者甚至都没有写晓雯回应妈妈的话,就冷静地中止了电话,甚至也没有描写此时晓雯的表情。但我们不难从这个留白,想象到晓雯失望的心情,甚至能想象到在邻居家不能表露自己心情的晓雯,走出门后默默流下的泪水。
然而,在进家门面前,她还是压抑住了难过,维持了一个大姐的冷静:“回到家,晓霞、晓军已经吃完晚饭挤在小房间里看电视剧《天龙八部》了。妹妹盯着电视问晓雯,‘妈都说了些什么?’晓雯淡淡答道,‘妈说不回来过年了,但她给我们买了新衣服。’晓军接了一句,‘又不回来!’”写晓雯“淡淡地”,因为在回家之前,她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这些对话描写,很好地突出了一个四年级女孩懂事、识大体的性格。
最让我玩味的是小说里的细节描写。
如当第二天晓雯去河边洗衣时,罗溪村的女人们对此也纷纷鸣不平之意,晓雯也只是“默默地搓洗”不发一言,只有“回力鞋子的嘴进了水,洗完的时候整个脚已经冻得麻麻的。”晓雯接受了母亲不回家过年的事实,但“回力鞋子”泄露了她心事……回想妈妈在家过年的时候,那让晓雯经常回味的温馨场景:妈妈把一大锅开水,倒进装满被套枕套蚊帐的红桶中,从桶里升起、散开“一股霉旧湿腻的味道”迅速弥漫着整个屋子,那些别人觉得难闻的味道,在晓雯看来,却好闻到“仿佛那过去的日子有了来龙去脉,有了沉淀。”
而今,晓雯不但要冒着严寒洗衣,还要替欠债的父亲接待债主。在这些描写中,作者只字未提晓雯的心情,一直到醉后的父亲发出忏悔:“‘爸爸没能耐,让你们吃苦了。平时发点脾气,也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你们要原谅爸爸……’”晓雯“眼泪出来了。”“眼泪”写出晓雯的委屈心酸,情绪在这里终于爆发出来。是啊,做父亲很难,做孩子的又何尝容易?在贫困面前,为了孩子,母亲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孩子,往异乡打工,以赚取他们所需的生活和学习的费用。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同时,却又让孩子失去了母亲的陪伴。
在除夕夜的鞭炮声,文章迎来高潮,听着鞭炮声,“晓雯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她感到既害怕又绝望,她想着报仇。”我想,无法回家过年的母亲和不敢见债主的父亲,连鞭炮放的也不及别家的多,让年少的晓雯滋生了“报仇”的念头。这让我有些悚然,好像透过平静的海平面,猛然窥见下面藏着的汹涌波涛。
报什么仇?我想,该是报贫穷的仇吧。年过完了,发愤的种子埋下了,改变命运的决心也种下了。平淡的笔触和深厚的感情完美融合在一起。
再回头来品味小说开头:“进入阴历十二月,罗溪村的人们心头便隐隐多了点挂念,要将手头的事务急匆匆结束掉去迎接什么盛大的东西似的……”,读到此处,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故乡》的小说开头:“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一股萧索的家乡味道跃然纸上。《年味》开头,便和《故乡》的开头部分有些异曲同工的味道。
读到此处,突然想起在我们的老家,有一种叫黄酒的酒,也叫客家娘酒,主要原料为糯米,以“酒饼”发酵而成,味道甜蜜醇厚、气味芬芳,有活气养血、活络通经之功效,是许多客家人的心爱之物。其中有一道接酿的工序,需加以米酒再一次发酵,米酒比例因人而异。好酒之人会嫌糯米酒过于甜腻,故会在接米酒的那道工序多加一些米酒,这样酿出来的黄酒味道就会少了甜腻,多了浓烈。若不善饮之人喝一口这样的酒,上一句才说“好酒”,下一句却是“好恶”!这个“恶”字,是客家人形容酒浓烈程度的专有名词。
读完《年味》,我们正有这样的感觉,从平静的叙述和细腻的描写中看出一个女孩在一个假期迅速成长的过程。细细品味之下,忍不住赞叹一声“好恶”,好一个厉害的写法!
于是忍不住猜想,为何作者会刻画“晓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的灵感从何而来?在鲁迅先生的小说《故乡》里,我们知道,主人公的身上有作者自己的人生经历,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如“闰土”“豆腐西施”等的形象其实就是鲁迅的家乡人形象的综合。
想来,晓雯故事肯定有许多来自作者自己的人生经历。作者对于家乡、家人的描写,让我们能体会到那质朴的、无条件的爱。比如父亲“李铁”虽然不善言辞,还经常喝醉酒,但从大年三十“他斩了两只大大的鸡腿和一个鸡翅,细细地在上面划上几刀”的动作,还是让孩子感受父爱的深沉无私。而且大概因为许多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格外克制自己的情绪,也许真实的生活比文章中描写的还要艰难。又也许,写得出来的是文章,写不出来的是无奈。回忆往事,许多东西已经变成了淡淡的哀愁,最终也许会变成美好的回忆,那是“关于家人、关于成长”的回忆。这些让文章有了另一种动人的力量。
而对于家乡物件的一些称呼,作者也尽量还原客家味道,如“黑灶烽”“炸油果”“赶圩”“茶饼”“麻枣条”“糖糍粑”“酿娘酒”等,这些都是充满了客家风情的方言;还有关于“炸油果和酿娘酒、烧红烧肉”的仪式和禁忌,让人忍俊不禁,让我这个同是客家人的读来津津有味,倍感亲切。
所以,好的作者能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汲取养分,最终写就伟大的作品。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在《人性的枷锁》里曾写到主人公菲利普的伯父“切鸡蛋尖”给他吃的内容,这一细节,正来自毛姆童年在伯父家的真实经历,一个切鸡蛋尖的动作就生动刻画了一个刻薄吝啬的伯父形象,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童年的生活让毛姆刻骨铭心,伴随着他的余生,最后成为他写作的养分。毛姆的枷锁,什么时候被他彻底打破,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在他能够坦然叙述的时候,这些枷锁已经生出翅膀,让他开始展翅飞翔。
《年味》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把细小琐屑的题材凑成一幅韵味十足的客家山水画,恬淡而意味深长。用“晓雯”的小家庭,反映出那时候许多农村家庭的缩影,甚至在今天,“晓雯”的故事还在延续,这些赋予小说深刻的现实意义。
面对这样的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也许如乡土作家马金莲老师所说的:“解决之道在于生活本身,深入乡村生活当中,生活本身会给出最好的答案。乡土变迁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文学面对的课题也得不停地刷新。我们要勇敢面对当下,不回避,不远离,不隔靴搔痒,也不躲在书斋里只做想象。”
晓雯后来怎样了,我们不得而知,但作者肯定是知道的。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会看到聚平老师捧出一篇《年味》的续集,那必将是一段更加精彩的人生,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