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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语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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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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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昨晚,我梦见,撕裂的虚幻的天空下,西西弗斯缓慢地滚动着巨大的石球,去往高耸的山顶,过程漫长而艰辛,石球却总在抵达顶峰之时重新滚落山底,而后又被推着向前,向高处,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醒来睁开眼,那是一个灰蒙的早晨,灰蒙得单调,而惯常悦耳的鸟鸣声也似乎全然消失了。窗外是灰蒙而苍白的,狂风大作。宿舍里异常昏暗,安静如死水。桌子上,我的电脑不知被谁打开了,上面无声地播放着贝拉·塔尔的封镜之作《都灵之马》。我曾经是看过的,但终究是没看懂。我在桌子前坐下来——

黑白影像中的第一天,面容疲惫的老马夫狼狈地驾着马车在浓雾与狂风中跌撞踉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回到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破旧小木屋。女儿帮他放下缰绳和马鞍,将马牵回马厩,和他一起将马车推入库。她帮他换了套衣服,做了水煮土豆,两人很快吃完。马夫到窗前静坐着,窗外一片荒芜,草叶被大风吹得凌空飞舞。女儿呆望着天花板,两人全程不说话。夜幕降临,女儿用壁炉的火点亮油灯……

这时宿舍的前门被大风吹开了一半,外面的光透进来,门口一半是亮堂的,一半是黑暗的。我看了一眼手表,它却刚好停住不动了,也许是坏了,但我知道,快到上课时间了。我起身洗漱,经过饮水机旁,无意中看到其上用玻璃杯子装着的一朵白色玫瑰。玫瑰已经枯萎,叶子全落了,花头如利剑般倒垂,没有生气。舍友小樊这时候也起来了,他万分悲哀地望着枯萎的玫瑰说:

“她昨天晚上送我一支白玫瑰并向我表白,今天却对我提出分手,永远地离我而去了。白玫瑰一夜凋零。”他重新回到床上坐着,一动不动,目光无力地停驻在床头的一本《小王子》上。

也许是环境太暗了,镜子里完全看不清人脸。灯打不开,应该是停电了。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来——那是关于我舅外公的讣告。他在前几天回家的路上,在一条没有灯光的阴暗小巷里,被一位曾经试图霸占他的田地而未能得逞的恶人用棍子打中头部,不治身亡了。法院最终判决:恶人无罪。

电话另一头是外婆悲痛欲绝的哭声,不知为何,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挂掉了电话,沉默地背起书包,发疯似的冲出宿舍,只身没入那片灰蒙得单调的世界。

没有任何预兆,天上突然下起凄冷的苦雨,雨不大,但是带着刺骨的寒冷。风很大,树的枝叶无望地颤抖着。我撑起雨伞,穿过石道小径,见两个不撑伞的人伫立在校道的十字路口旁。通过谈话了解到,他们是在等待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师。他们只清楚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等待他。雨渐渐下大,我继续赶路,回头见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

走过十字路口,便到了第三教学楼。我乘坐无人的电梯,到达一间无人的教室。在空荡荡的教室坐了很久,没有同学,也没有讲师。我百无聊赖,表情呆滞。空白的投影幕布上,我竟然又亲眼看见了昨晚的梦境:撕裂的虚幻的天空下,西西弗斯推着巨大的石头上山,石头在山顶滚落……

下课了,我心神不安地匆忙离开,外面还在下雨,等雨水淋湿一半的衣服时,才发觉伞还在教室里。我全然不顾,奋力转入椰林石径,向饭堂方向快步走去。在连接起八方石径的椰林中心,我遇见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双目失明的老人,身旁有戴着兜帽看不清脸的年轻人为他撑伞。他须发全白,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笔记本上胡乱地记录着什么。我凑近一看,全是我看不懂的文字。也许他在写诗,这些文字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他自己。老人对我说:“其实我们没有明天,我们都只活了一天,在漫长的一天里不断重复地去做某些事情。然后我们会把所有的‘新鲜感’统称作‘意义’。”

日落了,校道上却空无一人,饭堂的大门也锁住了,没有吃的。我随即返回昏暗无光的宿舍,宿舍的门半开着,和我出门的时候一样。舍友们都还沉浸在梦境里面,没有人醒来。我关上宿舍门,打开小台灯,默默地吃下先前囤下的剩余的小面包,和着热水便吃,权当晚餐。电脑还是打开的,上面播放着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

黑白影像中的第三天,马和第二天一样,不肯出厩。女儿给马喂粮草,但马没有吃,女儿对马细声叮嘱道:“你必须得吃。”回到阴暗的小屋,家中的食物照例还是煮土豆,马夫和女儿相对坐在桌前,用他们习惯的方式进食。突然,他们同时停下了动作,扭头看向窗外,见那荒凉的高坡上,远远地来了一辆马车。很快,马车载着一群吉普赛人来到了屋外的水井旁,他们吵吵闹闹,在井里打水。马夫厌恶地咒骂几句,叫女儿去驱赶他们。他们毫无惧怕,打了水,递给女儿一本《圣经》,说是水钱,而后便重新上车离开了。女儿回到屋子里,随意翻开书的一页,艰难地念起其中生涩的文字,不觉天黑……

头脑渐渐地变得昏沉,于是我关掉显示屏,拖着疲乏而无力的身体早早地上床休息了。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那是另一个灰蒙的早晨,灰蒙得单调,窗外狂风大作……我的电脑开着,我又看见了,那是贝拉·塔尔《都灵之马》——

黑白影像中的第四天,女儿出门打水,发现门口的水井已经没有水了,成了枯井。马仍在绝食。马夫仰头喝下两杯酒,作出了搬家的决定。收拾好东西放上马车后,女儿在前面拉车,马夫牵着瘦马跟在后面。两人一车一马,在裹挟着沙尘的荒野大风中艰难行走。他们走上了远处只有一棵枯树的高坡,天阴沉沉的,看不出时间。不久,他们却又回来了,回到破旧小木屋里的家中。女儿静静坐在窗前,转眼又是一天……

这时,舍友小樊起来了,他把他那朵枯萎的花扔进了垃圾桶,回床又枕着他的《小王子》呼噜入睡了。门被风吹开一半,视觉呈现出的是:一半室内的黑,一半室外的白。镜子里是看不清的人影,宿舍的灯依旧是坏的。

我背上书包出门去上课,天下起了毫无征兆的凄冷的雨,可是这次我没有伞。我用尽全力奔跑,走过石道后,与两个同样不撑伞的怪人擦肩而过,我下意识停住脚步,惶恐地瞥一眼伫立在十字路口等待一位仿佛不存在的老师的他们,转身又进了无人的教学楼,乘坐一座无人的电梯,去往无人的早已开门的教室。教室的投影幕布,显现的是西西弗斯反复推着石头上山的图像。在教室里坐上一天,下课出来后,在椰林遇到的失明老人,无人的黄昏,被封锁的饭堂大门……我遇见了所有和昨天几乎没有差别的情景。我满怀失望地回到昏暗的宿舍,关上半开的门,打开台灯,吃我的小面包。我的电脑显然又被打开了,还是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

黑白影像中的第五天,马仍在绝食。马夫起床把剩余的酒全部喝光。风中的尘土越来越多,远处的高坡模糊不清。马夫垂头坐在窗前,像一尊毫无生息的石像。女儿背作坐在他的身后,无声地缝补着破旧的衣服。今天的食物还是煮土豆,马夫没有吃完,便重新在窗前坐成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窗外狂风中的世界越来越茫然、混沌。天黑了,女儿从炉火中取火点亮油灯,可没过多久油灯便灭了。再取火点灯,可无论如何也点不着了。最终,炉火中仅剩的余火也熄灭了,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马夫说:“先睡吧,明天再试试。”两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外面肆虐的风暴也在这时候逐渐止息……

我刚从影像中回过神,便听见“咚,咚,咚……”的连续敲门声,还有淅淅沥沥的难听的雨声。起身打开门,是一位戴着兜帽的年轻人,天很黑,看不清他的脸。他平静地开口问道:“你能帮我摘月亮么?我需要月亮。”

“历史上见!卡利古拉!”我迅速地把门甩上,惊魂未定,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的内心彻底慌乱了,理智一点一点从大脑抽离。我的双眼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荒诞的发生,像加缪《局外人》中站在法庭上心不在焉的默尔索;也狂热于这一切荒诞的发生,像正发起暴政的罗马皇帝卡利古拉。门后的镜子突然碎掉,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无数个自我,以及无数个阴影。但挥之不去的是对现实的警觉——

是的,门外的正是他,罗马暴君卡利古拉,他想要“月亮”,便催生了一切的荒诞——这里指的是加缪所创造的卡利古拉。他在他的爱人,即妹妹德鲁西娅去世后,意识到了世界的荒诞:“别人总以为:一个人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所爱的人一日之间逝去了。其实,他痛苦的价值要高些:那就是发现悲伤也不能持久,甚至痛苦也丧失了意义。”他所发现的“真理”,便是“人必有一死,他们生活得并不幸福”。可他紧接着发现:“可人们谁不知道悲伤短暂,谁不知道人必有一死呢,但他们依旧活得很好,他们甚至会说:‘谢天谢地,不管怎么说,悲伤不是永继不衰的。’”人们对真理的无意识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以他自己来扮演不合理的命运,否定人与世界,摧毁不变的日常,摧毁常规的秩序,摧毁万物的价值,甚至以滑稽的形象扮演维纳斯,摧毁民众的信仰,以此逼迫民众去思考,去直面死亡,去看见荒诞,去活在真实中。“我们想要在这世界上生活,就该为这个世界辩护。”不能接受生活本身毫无意义这一真相的人们选择逃避荒诞的困境,继续活在虚假之中,最终杀死了逼迫他们直面真实的卡利古拉。卡利古拉的反抗失败了。

卡利古拉复活了——我不知道他千年前死去的魂灵为何而出现,但我知道这荒诞恐怕不会有尽头……冷漠和狂热的情绪交替进行着,我想要反抗,但最终无力地昏眩在黑暗的门后,很快失去了意识。镜子的碎片散落一地,闪烁着钻石般的锋芒。

这天晚上,我梦到了月亮,美丽而危险的上弦月。孤独的诗人在月下谱写白露与黑潮之诗。

第三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那是一个灰蒙得单调的早晨。我发现我的电脑被打开了,上面无声地播放着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

黑白影像中的第六天,由于生不起火,也没有水,马夫和女儿没有煮土豆吃了,只有生土豆。他们对坐着,马夫费劲剥掉土豆皮,却见女儿一动不动。马夫对她说:“吃吧,我们必须得吃。”他咬下一口,土豆发出一声脆响。女儿还是不动,马夫最终也放下了土豆。一切陷入无边的死寂中......

影像结束了。和前两天一样,我缓慢地转头,却见小樊没有起来。我掀开他的帐帘,发现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一动不动趴在床上,紧接着,我发现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包括我自己。

我在角落里阴暗地爬行,最终不小心撞在一睹墙上昏迷了,再也没能走出那扇半开的门……我又做了这样一个梦: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在都灵的广场上,抱着一匹刚被鞭挞和凌辱了的老马痛哭。他哭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最终他精神失常,疯了。

我没有再醒来。

后记

本文故事根据梦境与现实生活改编,展现的是存在主义视角下的荒诞世界。存在主义是流行于20世纪西方的一股哲学文化思潮,它的主要观点是“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无意义的。”

存在主义的“荒诞”指的是一种非理性的偶然,存在主义认为世界的本质就是一种偶然,宇宙的出现、地球的存在是偶然的,按照进化论所说,人类的诞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是一种偶然。既然人的诞生是偶然的,那么人并非怀着什么目的和意义才变成人。没有命中注定,每个人都是刚刚好,偶然成为了人,然后毫无意义地活着。简单来说,荒诞就是人与世界的撕裂,是人企图弄清楚世界的这种呼喊与世界静默的回应的冲突。它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发现我们与世界之间存在着的一种巨大失衡、矛盾。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具象化地表现为重复单调的生活经历、与事物的距离和陌生感、各种不可预知的意外、无法阻止的衰老与死亡等。它们的发生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答案。这些荒诞的事物一直在发生,这种荒诞感也一直存在于我们自身。除了生活的荒谬,存在主义还发现了人的孤独。这里所说的孤独,是指人孤立无援的状态。

“存在先于本质”是存在主义的核心观点。人是先存在于这个世界,然后自由地做出选择的结果才决定我们是谁。存在主义回答的是人类个体的问题,认为没有一般的普遍的道德,人自己才是价值的唯一源泉。加缪认为,面对世界的荒诞,我们必须正视荒诞,弃绝希望,然后走向永恒的反抗。这种反抗,并非存在于彼岸的最高价值的追求和期待,而是存在于生活的每个当下和瞬间的永恒的质疑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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