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老师按动了点名器——所有同学的名字在屏幕上滚动、闪烁,不停地加快、加快……
我紧张地想象着所有存在的可能性,按照平行时空理论,点名器最终会把现实的宇宙分裂成所有可能结果存在的平行宇宙。由于量子纠缠态的不确定性,在结果出现以后,我们只能前往其中一个宇宙。于是我的眼前冒出了无数个分裂的平行宇宙,我沉醉于其中,又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面写道:“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
点名器上显示的是我的名字,我惊愕地站起来,丝毫还没有从刚才还在滚动的界面以及关于平行宇宙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老师让我回答的问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使命和发展方向”,我不小心脱口而出:“分裂成无数个平行宇宙!”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老师脸色铁青,沉住了气,示意让我坐下。这堂课过得很快,余下的时间,就这样在愉悦或不太愉悦的氛围中结束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思考慢慢从平行宇宙中抽离,回到了点名器本质中的偶然性上,关注点转移到了事物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让我感到恐惧,当然,这里并不是指对点名器的恐惧,而是对世界事物无序发展的恐惧——在一切都被规训得井井有条的现实社会,人们或许很难看到那种无序,看见世界的荒诞性。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解过以萨特与加缪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它的主要观点是“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无意义的。”这里的“荒诞”指的是一种非理性的偶然。世界是荒诞的,世界本质就是一种偶然,宇宙的出现是偶然的,地球的存在是偶然的,甚至生命的诞生都是偶然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偶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然后无意义地活着。
关于偶然性的讨论,历史上有爱因斯坦与波尔关于“上帝是否掷骰子”问题的争论,那是机械决定论,即哲学上的因果论与量子力学理论的论争。结果无疾而终,百年后的今天,人们还是不知道上帝到底会不会掷骰子。我总觉得,无论如何,存在主义所认为的世界的本质,即“非理性的偶然”总会存在。因为人自由意志的存在,宿命论和决定论为代表的机械唯物主义已经不可信。《三体》中常伟思将军和汪淼教授的一段对话曾让我沉思很久:
常伟思问道:“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对你来说,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汪淼回答:“没有。”常伟思说:“那你的生活属于偶然,世界上有那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汪淼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可大部分人的人生不是都这样吗?”常伟思回答:“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对话的结论是“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从石器时代到今天没有任何重大变故,是幸运的,既然是幸运,那么总有结束的一天。如果存在平行宇宙,那么大部分宇宙的人类历史都会落入永恒的终结。
当我看完卡夫卡的《变形记》,我更深感这种非理性偶然之于个体或人类群体而言的悲剧性,以及悲剧发生以后的绝望。如书中主人公格里高尔,在变成虫子后,失去了工作和生活的能力,没有价值的他逐渐被家人排斥和放弃,最后孤独地死在了房间内。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变成虫子,但是绝对有可能变得像虫子一样失去工作和生活能力的;一个人就是有可能像加缪本人那样,昨天还说“被车撞死是最愚蠢的死法”,今天就出车祸死了的;一个人就是可能辛苦工作了大半辈子,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最后稀里糊涂地就死了的。世界如此荒诞,人生如此的无意义,理解到这一层的时候,我很绝望。
加缪说,既然荒诞已成为既定的现实,那么便走向永恒的反抗——永恒的反抗的代表就是西西弗斯,而这个希腊神话的设定,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象征。西西弗斯被惩罚将石头推上山顶,然后推到山顶之后,石头又会滚下去。西西弗斯的工作,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推石头上山,然后看着它滚落,再继续推它上去。西西弗斯的反抗正是对于命运的蔑视和对于荒诞的挑战。西西弗斯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的永恒的惩罚和悲惨的状况,然而他却时刻保持着清醒,并且拒绝与世界和解,也拒斥了一切虚假的希望。西西弗斯的反抗,就在他的劳作的每个瞬间,就在他无意义的生活当中。《西西弗神话》结尾写道:“从此,这个没有主人的宇宙在他看来,既不贫瘠,也非无望,那块石头上的每一颗微粒,那夜色笼罩山上的每一片矿石,本身都是一个世界,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满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西西弗斯是荒诞的英雄,他向我们展示的,正是一个荒诞人,对待生活的应有方式。所以,我十分敬佩西西弗斯。
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再次按动了点名器……所有同学的名字在屏幕上滚动、闪烁。整个教室进入异常的安静,我望着这些滚动的名字,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