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叫龙头山,那里有一大片茂密的原始树林。
后山长得酷似龙头,它的南侧西面几棵特别大、大得三个大人都环抱不过的松树,恰像龙口处几支冲天的龙须。
后山在几棵大松树和山头之间开出了一个小山坳,像龙口村北边的一道门,连接着村里和村外那村民赖以生存的大部分农田。
据风水先生说,后山是灵峰顶龙脉绵延数十里到了这里,然后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形成了一个小山头,从此山下那片方圆不到五百米的风水宝地就有了一个龙口村。龙口村确实是风水宝地,老人们说民国年间村里就曾出过秀才举人,解放后,这里更是人才辈出,单是改革开放以来,龙口村这样一个不到两百人的小村就出了十多个大学生。
一
陈松生二十六岁那年,后山最大的那棵松树被疯子阿祥用斧头沿树干砍掉了一圈几公分深的树皮,过不了多久整棵树就干枯死掉了。这对松生来说阿祥和他犹如结下“杀父之仇”,因为松生小时候父母为了给他祛病消灾拜了那棵松树认它做“契爷(干爸)”的(注:南方一些地方农村过去盛行的一种习俗,父母根据小孩生辰八字的五行盈缺,在小时候拜大河、大石头、大树、庙里观音菩萨等认作“契爷”,祈求保佑平安,祛病消灾),而对于村民来说阿祥的行为更是大逆不道,村民们都把这棵松树当做神树供奉,逢年过节都来烧烧香、祈祈福,阿祥居然连“神”都没放在眼里,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村民们个个都非常气愤,恨不得剁了疯子阿祥。
“这个天杀的,不得好死!”
然而咒骂归咒骂,大家也无可奈何,之后大家都是天天各有家长里短,各有田间地头,这事也就随着时间推移被人们逐渐淡忘。如果不是后来那棵干枯的松树被一场大风连根拔起,如果不是后来没过多久疯子阿祥也意外死在家中,恐怕很少有人再提起此事,但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于是关于阿祥砍倒神树触犯神灵遭到报应的传言四起,一时笼罩着整个小小的龙口村。
在农村,神灵这种东西一旦被人们提起,总是越传越玄乎,越说越有那么一回事。本来也就是先人种下的几棵松树,经百年成长后来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倒下了一棵,就被说成是龙口村的龙头被拔去了一支龙须,破坏了风水,今后恐怕将会给龙口村带来厄运。不过想想也是,就算没有破坏风水一说,村北边本来就有了那么一个小山坳,现在山坳处又倒下了一棵大树,眼下确实已经大煞风景了,每到冬天北风呼啸时,寒流直接穿过毫无阻挡的“北门”,无形中给龙口村增添了几分寒意!
接下来,龙口村发生的这一件小孩因游泳溺亡事件,让人们觉得龙口村厄运的传言似乎开始“应验”了。这年小暑过后,也就是学校放暑假不到一周,村东头陈初六刚满十三岁的儿子小猛瞅准父母都下地干活家里没人管的时机,约上村里的牛牯、小文、阿勇等几个小伙伴到村边小河去游泳。龙口村村边的大冲河说是一条河,其实只能算得上一条溪,平时河水也不大,只有每年雨季到来时,河床被山洪冲刷才逐渐形成一些大小不一的水潭,这些水潭一般都很浅,唯独下游的白鳝潭约有一到两米深一个半篮球场见宽,那便是村民平时的游泳池,每到夏天,很多村民收工之后都喜欢到这里来游游泳,让清凉的河水洗去一天劳作的疲惫。乡下孩子大多通点水性,在这样的地方游泳也只是当作戏戏水罢了。但那天也不知是什么邪神作孽,小猛正在和几个小伙伴游泳的时候突然腿部抽筋,他在深水区挣扎了几下就沉到了水底,等到小伙伴们发觉不对劲再去把他救上来时,小猛已因溺水时间过长断了气。
此事发生后,小猛父母呼天抢地、悲痛欲绝按下不提,但是一个年少活泼的生命就这样被一个浅潭无情地夺走,加上之前村里接连发生的那些不祥之事,就令龙口村村民因“树神”倒下还没有平静下来的心再一次掀起了波澜。
二
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十几年过去之后,传言要走厄运的龙口村却时来运转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运,根据省林业厅规划,龙口村里所有山地都被划入了省级生态自然保护区,由于该村山地面积宽广,每年都获得一大笔上级下拨的生态林补偿款,而且还按比例逐年递增。同时,一些私人老板来到这里建电站、置茶园、开矿山也给龙口村带来了可观的资源费和租金收入,加上村民们大都能自己种植经济作物、割松香、养蜜蜂等,各种经济收入让大家的腰包一下子鼓囊了起来,龙口村从此过上一种农民千百年来一直盼望的小康生活。
年底到了,村里开会讨论分红的时间也就到了。这一天,村长陈松生早早通过电话发出通知,叫各家各户派代表晚上八点到他家开会,商量分红等各种事宜。那时村里还没有建起文化室,村中大小会议一般都是集中在村长家召开。八点过后,村民陆陆续续来到了松生家,由于农村吃晚饭时间较迟,而且每家都有各自的实际情况不同,要是按平时,通知八点开会,九点能够正式开始已经不错了。但当晚因为大家都知道是商量年终分红的事情,彼此都比较关心,所以八点半不到人就来齐了。
松生宣布会议开始之后,先简要地介绍了本村当年集体经济项目和各项收入情况,然后要求大家根据实际情况和村委的初步分配方案提出各自的意见。
“我个人意见,根据我们村今年的总收入,预留百分之二十作为村里发展公益事业的累积金,然后按人头平均分配。”松生首先带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留什么留,我的意见是全部分啦,反正今年分完了明年还有收入,等到有公益项目我们也可以再向上级争取资金呗。”平时好吃懒做的单身汉陈石养马上接茬说道。
“其实松生的意见我认为比较合理,过去我们村什么集体经济收入都没有,穷日子过惯了一有点钱就想分光吃光,现在村里连个文化室都没有,每次开会不是在露天就是在村长家,我们为了子孙后代都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点。”村委成员陈水汉立即就提出了对村长的支持意见。
“说到为子孙后代着想,我觉得后山那个小山坳倒是应该拿点钱出来请人把它填平了,然后在那里种上一些树木。我听风水先生说,我们村的风水虽然不错,但龙脉在小山坳那个地方断了,‘脉断腰,损青苗’,尤其这几十年来我们村已经有五六个年轻人或小孩因为各种原因过早离开了人世,这个应该和风水有关。”年纪较大的陈木通面带严肃沉重的表情说道。
陈木通在村里算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平时在村里说话有一定分量,他提出填平后山小山坳的意见后,一时会场平静了下来。
“我觉得木通叔的这个意见值得考虑,钱分光吃掉都是只顾眼前的想法,如果能够拿出部分做一些惠及后世的事这也是一件积阴德的行为。”过了一会儿,会计员陈长青第一个站出来赞同了木通叔的意见。
… … … …
紧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都纷纷发言,大部分人都同意陈木通的意见,并决定利用两年时间,拿出村集体经济收入的百分之二十,请工程队将后山的小山坳填平后,全部种上阔叶树木。
三
填坳工程是在次年农历九月份开始进行的,松生作为一村之长无论是工程规划,还是请人施工、现场监工、质量验收没有一样不是亲力亲为的,可以说是操碎了心。工程说大不大,但也是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花费了将近二十万元,那年小年夜到来前,世世代代一直像龙口村村民心里“疙瘩”一样的后山小山坳从此被填平,龙口村“北门”从此关闭,为了方便村民到北边农田耕作,村里请“大师”选了个吉位,重新开了一个出村的路口,挖了一条沿山公路,绕道到北边的农田和山地。
由于遇上了“大吉之年”,那一年龙口村也“大兴土木”,除了松生等两三家之外,村民大部分都在那年秋天拆旧建新,建起了三层左右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经过一个“热火朝天”的秋冬,龙口村一下子从破落不堪的边远小山村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的、崭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按照当时新农村建设的标准,龙口村在当年也一跃成为全镇十里八乡唯一的省级“生态示范村”。村里面貌焕然一新,而且领回了一块金灿灿亮闪闪的招牌,村民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一下子难以抑制。
“填了后山山坳果然立竿见影,希望神灵保佑我们龙口村今后好运不断!”
“感谢风水大师指点迷津,以后我们就要龙脉贯通,好运亨通了!”
“龙脉一通,丁财两旺,哈哈哈!”
村民私下谈起后山填坳这个话题,似乎都把现在村里过上的好日子归结为风水带来的、神灵保佑的。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甚至不会去想,好年头才有好收成,好政策才能带来好日子,党才是我们真正的“后山”,改革开放政策才能真正让我们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如果没有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战略部署,哪来农村发展的广阔空间?如果没有国家发展农村的扶持政策,哪来农村经济的全面发展?
村民过上了好日子自然高兴,他们盲目发表一些不切实际的论调自然也是可以理解。对于松生来说,因为几个月来一直忙于公家的事,自家建新屋的事被耽搁了这自然也没什么,只是这个档口他却遇上了一件十分令人煎熬的事,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年关临近,松生嫂告诉丈夫,最近她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经常头痛,颈部淋巴结也变肿大了,隐隐作痛,她希望丈夫抽时间陪她上县城检查检查。这一检查,就让松生一家一下子就跌落了无底深渊!检查结果初步诊断松生嫂患上了鼻咽癌,医院建议他们到省城大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以确诊最后结果。听到这一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陈松生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冷静下来后,松生带着妻子马不停蹄地赶去省城医院。经过检查,医院最终确诊松生嫂已经是鼻咽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和其他器官,目前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方案。陈松生欲哭无泪,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又只能强忍着泪水,带着妻子回到县人民医院,安排好妻子入院治疗。
也许是天命难违,陈松生经过大半年心力交瘁的煎熬,终究还是没有从病魔手中夺回妻子刚刚年满四十岁的年轻生命。松生实在想不通,他半生老实本分,这几年担任村长以来,为龙口村发展付出了不少精力,倾注了大量心血,然而,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不是说“龙脉贯通,好运亨通”吗,这后山小山坳刚刚填平,怎么反而霉运降临到他身上了?松生一时心灰意冷,整个人一下子就消沉了很多,但想到正在读大二的儿子和还在读初三的女儿,他又不得不强忍苦痛、挺直腰杆面对生活磨难和挑战。
四
历经家庭变故和生离死别的陈松生经过几个月走出情绪低谷后,他决定要到外面去闯一闯,他辞去村长职务把担子交给陈水汉,毅然地暂别了龙口村这个伤心地。
依靠多年来攒下的积蓄做成本,松生在县城开了个茶庄,做起了小生意。他给茶庄取名为“苦尽甘来”,寓意寄托着他对美好生活无尽的向往和对未来日子的无限祝福。松生经过村长这个岗位多年的历练做起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他懂得新时代上级有关政策而把握住商机,又知道利用本地特色资源和人脉灵活经营。他的茶庄以经营老家种植的“黄连茶”为主,兼营各类名酒,他在茶庄里设置茶道厅、品茗厅、畅聊厅等,让客人都能够带着“苦尽甘来”祈望而来,充满温馨谈茶悟道聊人生,带上茶酒意犹未尽而归!经过五、六年的经营,陈松生的茶庄也因此生意十分红火,在小县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天,“苦尽甘来”茶庄迎来了一位熟悉的客人,他就是龙口村现任村长陈水汉,兄弟相见,分外亲切。
“松生哥,生意兴隆啊!”
“水汉,你怎么来了,这么久不见家里人都好吗?”
“都好都好,大家都很好,就是村里叔伯兄弟们都惦记着松生哥呢,这不,大家都托我来看看你!”
“我现在也很好,儿子前几年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了,转眼女儿也已经上大二了,我这里生意也挺不错,天天忙里忙外的,已经很久没有回村里了!”
寒暄过后,松生沏了壶家乡茶请水汉在品茗厅坐了下来。水汉告诉松生,他这次是参加县里举办的村级干部“乡村振兴”培训班的,回去之后,他想利用党的二十大以来中央加大力度加快乡村振兴发展的契机,充分发挥家乡有利的自然条件,开发一个集休闲、娱乐、旅游、森林康养于一体的项目,以此促进龙口村经济发展跃上一个新台阶,同时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吸引回来,真正全力投入家乡建设,将龙口村建成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
“哥,回去吧,我们一起干!现在对项目开发我已经有了一个初步构想,并请有关专家拟了一个初步方案,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这个项目一定能够成功,发展前景也一定不可估量。”
“水汉,哥都快五十岁了,恐怕已经力不从心啦!村里能够开发这样一个项目,这个真的非常好,我举双手赞成,只是我现在生意正是做的刚刚有点眉目,恐怕很难分心回去帮你!”
“哥,这个情况我很理解,只是这个项目要是搞起来很缺人手,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了,而且像哥这么有想法有干劲的人也没几个,今天来看你最主要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帮我谋划谋划!”
“水汉,谢谢你这么看得起哥,只是这事一时还是令我很为难,我现在也没办法答复你,不过你提出的这个项目开发我还是看好的!”
“哥,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下把初步的方案复印件留一份给你,有时间你认真看看,我等着你消息哦!”
松生要留水汉吃午饭,水汉说要赶车了,他把《龙口村“龙头山”休闲娱乐旅游康养项目开发的初步方案》复印件留了一份给陈松生,便匆匆忙忙赶去搭车了。
五
陈水汉走后,松生打开他留下的《龙口村“龙头山”休闲娱乐旅游康养项目开发的初步方案》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陈松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进去。这是一份以“有效保护、合理开发、永续利用”为原则,以休闲娱乐旅游康养为途径,全景式展现龙口村乡土文化、乡村民俗、乡村自然风貌、乡村历史变迁等内容的乡村振兴发展蓝图,它包括项目简介、项目评估和统一规划、分步实施、突出重点、打造特色四步走的开发战略,同时对开发措施、营销策略、市场前景都作出了整体的构想。
陈松生知道,这不是一份简单项目开发方案,如果能够付诸现实,它将使龙口村这样一个偏远落后地方,摇身变成“桃花源”般五彩斑斓、鸟语花香、休闲生息的人间天堂,成为人人神往的地方,到那时,龙口村就是真正时来运转了。
看完项目方案,松生久久不能平静,他曾无数次设想过故乡每一寸土地将萌发怎样的芽梢,也曾孜孜不倦在这里播洒过人生理想,更有无数个日子在这里期待着生命力量的迸发。然而,命运偏偏让他这样多舛,都快五十知天命了,他还得为谋生计别井离乡,漂流在外,这是多么让人不甘心啊!
松生觉得,这次陈水汉找到他,并掏心掏肺地恳求他回去帮忙,与其说是水汉求他帮忙一起发展经济项目,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一个重新施展理想抱负的机会!
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陈松生最后决定把“苦尽甘来”茶庄盘出去,然后回家与水汉一起共同开发“龙头山”休闲娱乐旅游康养项目,毕竟龙囗村才是它的根,他要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他要再次和水汉们一起努力,为实现龙口村振兴目标再加把劲,再尽一份力,真正让乡亲们今后的日子苦尽甘来。
陈松生作出决定之后,很快就把茶庄转让出去,由于价钱优惠,接手的陶先生非常爽快,他说“苦尽甘来”这个茶庄名字意头好就不改了,以后还继续经营茶叶和酒,而且还要继续以经营“黄连茶”为主,松生以后还要作为固定供货商长期保持合作,这样,茶庄也总算有了个大团圆结局。
六
陈松生回来了,他这次是带着浑身干劲和兴奋心情回来了,他没有和孩子们商量,也没有跟水汉说,他要给水汉一个惊喜,他要给乡亲们一个惊喜!
然而,他刚回到村口就被正在地里干活的陈水汉见到了。
“松生哥,你真的回来啦?这次回来多久,不走了吧?”
“回来啦,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换我跟着你干啦,你该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吧?”松生笑着对对水汉说。
“不走好不走好啊,这次我们要一起大干一场!哥,你先回家放下行李,等一下我们马上去后山看看。”
陈水汉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也不管松生累不累,就迫不及待地拉上他去爬山。松生回家放下行李后,就跟着陈水汉踏上了后山的路。
他们一路爬山一路聊着开发项目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山林、田野、村庄尽收眼底。
“哥,按照规划,要把我们村打造成具有民俗风情展示、娱乐、民宿等功能的‘生态艺术村’;龙头山这个地方我们要利用原始树林各类古树较多,把它开发成‘森林探秘乐园’;北边的大片农田我们要将它打造成立体式、多元化、游客直接参与体验式的‘农耕开心田园’;南边隔河的大片草地和小山丘开发成可以举办山地车赛的‘山地运动驿站’。这些开发好之后,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规划,比如利用县里电站的水库开发游艇项目,你看怎样?”
“挺好挺好,被你说的我现在都想马上开始动手了!水汉,有点累了,我们坐下歇歇吧!”
说罢,松生和水汉就在山顶处坐了下来。他们看着山下的一草一木,每一棵都仿佛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他们似乎看到了龙口“生态艺术村”的歌舞升平景象,看到了龙头山“森林探秘乐园”那些勇士无畏的眼神,看到了“农耕开心田园”游客各种充满快乐的体验,还有那“山地运动驿站”赛者迈向胜利终点的欢呼… …
陈松生和陈水汉此刻思绪万千,他们的目光穿过龙头山,穿过龙口村,穿过层层叠叠的大山极目远眺,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