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有许多不愿回首却又难以忘怀的经历,就像一杯苦咖啡,总是在浓重的苦味中无时无刻刺激着你的神经。这里要告诉人们我第一条内裤的故事,并不是一个低俗的故事,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一切虽然难以启齿,没有任何值得乐道和炫耀,但它确实在我几十年人生历程中,常常激发着我对生活充满期待,对未来充满斗志。
要说人生中拥有过的“第一”,也许大多数人都能如数家珍说出第一个玩具、第一本童话故事书、第一件奖品、第一台手机、第一部彩电……是何时又是如何得到的,对我而言,那些“第一”似乎也只是在该得到时顺理成章就得到了,至于细枝末节,现在已经难以再说出个子丑寅卯。然而,要说我的第一条内裤,别人眼中的一块小小遮羞布,围绕着它所发生的一切却是刻骨铭心的。那些童年的苦涩,那些亲情的涌动,那些尴尬的经历,伴随着它的故事一直弥漫在我脑海的记忆中。
一
1978年秋天,我在老家加田乡高明大队中小学读完初中二年级。由于“文革”后期到处大办学校,边远山村为了方便学生上学,大队(相当于现在村委会)一级也办起了初中、小学混合式的中小学校。当年正值县里恢复初中三年制和取消大队办初中的第一年,为了保持教育改革发展的延续性,县政府决定按区域和人口分布在镇一级共开办三间完全中学,其余的乡一级只开办初级中学。我所在的加田乡是位于我县南部一个三县交界的边远小乡,全乡总人口不到一万人,所以也只能开办一所初级中学,原来各大队中小学的初中二年级学生,除部分成绩较好的直接升上高一到邻镇的小三江中学就读高中外,其余的继续在加田初级中学就读初三。
我就读的高明大队中小学初二班,按全乡各校成绩排名挑选了五名学生到小三江中学就读高一。这样,我以班上第二名成绩被挑选上直接就读高一,这对于父母来说则是亦喜亦忧,家里八口人六个孩子,我排行第三,全家人口多劳力少,年年都是村里超支大户不说,单是为我置办读高中的必需品和做一套新衣裳就有不少的压力。然而,早年父亲和大哥都是因家里穷,中学没读完就中途辍学回村当农民,这种留给父母一辈子的遗憾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希望再经历一次,他们决定,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我继续上高中,甚至大学,期望今后我能有个出息,为这个家争光。
于是,刚满十四岁的我就这样带着一家的希望,踏上了第一次离开家到外乡学校寄宿就读的求学之路,母亲挑着我住读的简单行装,徒步二十多公里山路亲自把我送到了小三江中学,帮我安顿好一切。
二
开学头两天学校里基本还没有正式课程,开学典礼之后,各班还要进行分班、搬台凳、搞卫生、清理校园环境等等。我穿上家里特地为我做的唯一一套新衣裳,满怀激动的心情,与同学们一起参加完开学典礼,兴冲冲地投入了班级的各项劳动。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尴尬事却是让我始料未及,并且成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班里同学笑料谈资,也成为我人生中一次小小历险和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
小三江中学的住宿生除了来自南部五个乡镇的高一级学生外,还有部分来自小三江镇本镇的初中生。那天上午,我们班住宿的男生被安排到学校饭堂搬柴,学校的柴房是位于饭堂和公厕之间一间单层长方形泥砖瓦房,里面堆放着全校所有住宿生交来的一个学期饭堂用于蒸饭的木柴。我们的任务,就是将学校饭堂厨房两周所需要的木柴从柴房搬到厨房。
在学校饭堂管理人员的带领下,我和十几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生来到了学校柴房,开始了我们平时在家里也一样经常都进行的体力劳动。学校饭堂厨房两周所需要的木柴虽然只是大概五、六百斤,但从柴房搬到厨房也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和体力,当然对于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也算不了什么事。我们挽起袖子抬的抬、搬的搬,一会儿功夫,同学们个个满面红光、汗流浃背。正当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不知是哪位同学一声尖叫:“老鼠!——”一时间,大家躲的躲、闪的闪,柴房乱作一团。我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只老鼠“嗖”的一声就从脚下钻进了裤管,一下子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灵魂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哇哇”大叫,拼命跳、拼命跺脚,然而,同样受到惊吓的小老鼠不仅没有从我的裤管里钻出来,反而拼命往上钻。这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来不及思考就隔着裤子一把抓住乱钻乱窜的老鼠,然后用惊吓之后近乎虚脱的余力狠狠地把它掐死在裤裆里。惊魂甫定,同学们个个都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向我围了过来。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尴尬和害羞,马上翻开裤头,把死老鼠扯出来丢在地上。经过同学们和自己的细心查看,所幸这只被惊吓了的老鼠只顾乱窜并没有咬伤我的身体。一场惊心动魄的“人鼠大战”之后,同学们的劳动热情消减了一大半,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生怕搬来搬去突然再搬出一只老鼠来,搬柴的速度也慢了许多,直到临近中午时分,同学们才完成了搬柴任务。
三
这件事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大家虽然都已把它当作课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但那些亲历现场的同学每次说起时仍然心有余悸,庆幸老鼠钻进的不是自己裤裆,据说后来劳动课被派去搬柴的同学都要找些稻草绳索之类扎紧裤脚才敢开始搬柴。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次惊险而又尴尬的经历简直就是命运对我无情的羞辱,非常难受又难以启齿。每逢在噩梦惊醒的时候,想起这事还是会难以入眠,仿佛觉得总是有一只毛茸茸的老鼠往裤管里钻。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家里,委屈苦涩的泪水默默地流了出来:父母实在太辛苦了,家里实在太穷了!这次家里好不容易为我做了一套新衣服,第一次穿上就被该死的老鼠给“玷污”了,好在这只老鼠还算是“口下留情”,要是它“鼠急乱咬人”咬伤了我要害之处就后患无穷了!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内裤,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要穿上内裤了,如果穿了内裤,发生“老鼠钻裆”这种尴尬事的时候,起码也多了一层保护吧!
说句实在话,在那个年代,整个国家经历了“文革”浩劫后千疮百孔、百废待兴,无论是农村抑或城市,展示在人们眼前的就是贫穷落后。我的老家——位于大山深处的加田乡高明大队苦竹坑村,距离乡政府所在地十五公里,交通闭塞,贫穷落后程度尤为严重。虽然那里可以说是山多地广,土地肥沃,但在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大山的资源和优势早已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村里每家每户几乎都是一穷二白。从1963年至1978年十六年间,村里只有人嫁出没有人嫁入,小小一个一百多人的村子却有十几个光棍汉,苦竹坑村于是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穷窝窝”。
再说回我那个小小“愿望”——内裤,其实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然而,在那个年代那个穷山沟,无论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尽管他们都在起早贪黑地山上田间劳作,然而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他们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内裤对于这里多数大人来说都是奢侈品,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小孩?要说高中生还不穿内裤,其实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还较为普遍,而且也因为不穿内裤经常会发生一些啼笑皆非的尴尬事件。几周后,发生在我们班里一件与内裤关联的事件,再一次将我的内裤“愿望”推向了“渴望”!
四
那天下午我们班课程是体育课,上课铃声响过之后,全班同学都准时集中到学校运动场。学校运动场说起来其实只是一个篮球场加旁边一块五十平方米左右的草坪。草坪一头一个约三米见方的沙池是跳远的场地,中间有一条十几米的跑道连着沙池,在跑道的边上有一个单杠运动场地。而草坪的另一头则是立着一条十来米长手腕粗的竹竿,竹竿一头插在地下,一头用铁丝绑在草坪边一棵大树的树枝上,这就是爬竿场地。
当天的体育课是进行基础体能测试,男同学爬竿,女同学立定跳远。首先进行的是男同学的项目,这时全班男女同学都围在竹竿下,等待体育老师点名之后轮番上场。爬竿的同学使出浑身解数,两手抓紧竹竿双腿夹着竹竿用脚一蹬一蹬地往上爬;围观的同学像一群觅食的企鹅齐刷刷地抬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时候,轮到了韦盛(化名)同学上场,他神态淡定地走到竹竿下,往掌心吐了点唾液擦了擦,然后原地纵身一跳双手抓紧竹竿,用脚一蹬一蹬地开始往上爬。正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轰”的一声全班男同学都笑了起来,女同学们则是个个面红到了脖子根,马上低下了头。怎么回事?原来韦盛身上穿的是一条用大人裤子改成的旧裤子,裤裆处的扣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正当他用尽力气往上爬的时候,不小心一蹬脚,结果就洞门大开,小J也就不安分地跑了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韦盛听到笑声立即回过神来,马上用双腿夹紧竹竿,从竹竿滑到地上,整理好裤子,尴尬地低着头跑到围观的男同学中间。
一场小风波过后,体育课继续进行,直到下课。然而这场风波却再次触动了我的神经,我觉得,韦盛同学这次尴尬的遭遇,归根结底都是没有内裤惹的祸!都是来自农村的孩子,都是因为家里穷,都是高中生了内裤却成了我们的奢侈品,我是非常理解韦盛同学的。多么希望自己能和城镇里有钱人孩子一样能穿上内裤,于是,我的内裤“愿望”在这次体育课风波过后也就变成了“渴望”。
五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心里这种“渴望”的呼声,有时候当你想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它真的心想事成就得到了,而且它确确实实正好是从“天上”掉下来而得到的。
一个周日的上午,我正好利用周末回到了家,我带着六岁的弟弟准备到附近的山上帮父母背几把砍好的木柴回家,然后吃过午饭又要徒步二十多公里返回学校住宿。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和弟弟沿着山路走着,惬意呼吸着东南风吹来的芬芳山野气息。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叫喊“飞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天空向西北方向慢慢悠悠地飘着。山里的孩子哪里见过什么飞机,其实上他们见到的只是一个白色氢气球。看到天空飘着一个不明物体,很多小孩包括几个大人就跟着气球飞行的方向追了过去,我也带上弟弟追了上去。沿着山路大概追了大约两公里,到了一片松树林前,只见空中的气球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嘭”的一声就爆炸了,顷刻之间,就像天女散花一样,数不清的不明物品纷纷从天上掉了下来,掉进了茂密的树林里。看到这个情形,大家都争先恐后追了上去,纷纷钻进树林,寻找那些“天上”掉下的东西。我和弟弟也钻进了树林,找着找着,突然就发现了一个书本大小包装精致的盒子,我紧张地捡起来,小心翼翼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一条绸布样的红色内裤!我兴奋得再也顾不得去找别的东西了,就一手拽紧捡来的内裤,一手牵上弟弟就往家里跑,此刻只想马上把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告诉父母。
回到家里,我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对这种稀奇事满脑疑惑,一脸惘然。后来听当村长的父亲说了之后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其实这是当年台湾当局为了搞策反和政治宣传,到了夏天东南风季节,依靠探空气球、风筝和漂流的小船装满了心战传单、日用品、口粮等,一个接一个的沿着轨道般的路线飘向大陆,妄图通过宣传“中华民国”台湾如何如何富裕,大打心战,以达到其所谓“反攻大陆”的野心。当然,对于我来说,才不管台湾是东海“妖魔”还是西天“如来”,更不管它什么策反不策反。意外得到了一条梦寐以求的内裤,这才是我最高兴的事。
六
见到我意外收获了一条内裤,这时候弟弟却不愿意了。他对母亲说,那条内裤是他和我一起看到的,他也要。然而内裤就只有一条,怎么办?拗不过弟弟的哭闹发飙,母亲就对我说:“三儿,弟弟还小,你做哥哥的就让给他吧!”“是我捡到的,怎么能让给他!”这时的我丝毫也不妥协。但是弟弟还是继续哭闹,母亲继续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哄着我们兄弟俩,劝着劝着,母亲也许是想到了贫穷的家境,伤心难过的泪水不禁簌簌地流了下来。尽管经历了学校里发生的那些尴尬事非常渴望拥有一条内裤,但看到母亲伤心抹泪和弟弟无完无了哭闹,我的心就软了下来。“那就轮流着穿,每人穿几天!”我提出了妥协的条件,“我先穿!”弟弟见哥哥妥协也提出了条件,“好吧!”我想来想去还是同意了弟弟的要求,弟弟见我答应了,就马上破涕为笑地解下他那条屁股和膝盖都缝着大块补丁的旧裤子,穿上了那条捡来的新内裤。
事实上,那条内裤穿在六岁弟弟身上还是显得太大了,但他才不管那么多!经过一番折腾的弟弟也许是有点累了,他双手提着内裤裤头走到坐在木板凳上的母亲身边,心满意足地依偎着母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之后,母亲把弟弟轻轻地放在板凳上,就去忙家务事了。
吃过午饭,我照例收拾好行李装进书包里准备返学,其实所谓行李,就是每周都要带回学校吃的东西,包括四斤大米和一些红薯、一小罐炒好了的家里自制的腌菜。当时学校饭堂没有统一的饭菜,住宿生们都是各自用自己的专用饭盒蒸饭,菜也是自行解决,丰俭由人。我的家里穷、粮食少,每周基本都是固定四斤米。蒸饭的时候,每餐都要放一个红薯和米饭一起蒸才能勉强吃饱,菜就更加没办法讲究了,基本上都是从家里带去些腌菜,或者有时买些豆豉、榄角之类,用个小杯子放在饭盒里和饭一起蒸,但是这种伙食标准已经比家里父母吃的好很多了。
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弟弟穿着那条内裤躺在客厅木板凳上睡意正酣,鲜红的内裤又一次吸引了我的视线,激起了我一直尚未平复的“渴望”。我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向弟弟走过去,轻轻地将内裤从弟弟身上扒了下来塞进书包里,然后帮弟弟穿上他放在旁边的那条旧裤子,再观察了一下弟弟,见他并没有被弄醒,就匆匆地踏上了返校的行程。
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意外收获,到采取非常手段从弟弟身上“偷来”,我终于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条内裤。这种带着传奇而又充满灰暗色彩的经历,成为了我无数个“第一”的故事里最难以忘怀的故事。后来听母亲说,也许是弟弟年纪还小容易忘记,醒来后竟然忘了之前发生过“争夺”内裤的事,更加没有发觉穿在身上的内裤被“偷梁换柱”,总之,也没有再提起内裤的事。然而,对于我来说,童年的苦涩,父母的艰辛,人生的不懈奋斗,都围绕在我第一条内裤故事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烙印深深烙在我的心底、我的脑海,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