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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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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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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达

哈达

贺贵成

谁说昆仑山上没有树木,

请看金珠玛米身上的绿色。

他们修筑的青藏公路啊,

像哈达一样,将拉萨和北京连着。

——藏族民歌

神谲瑰美的风火山,戴着耀眼的雪冠,这座被藏族同胞视为天神的雪峰,威严挺拔,似乎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

白雪皑皑的工地上一片繁忙,穿着绿色皮大衣、戴着皮帽的官兵们干得轰轰烈烈,铁锹声、机械声响成一片……

四辆解放牌军用卡车驶近尚在改建中的公路边,停了下来。坐在第一辆车上的工程尖刀连副连长秦擎天对身旁双手紧握方向盘的汽车排排长叶增光交代道:“我领何医生去连长那里报到,你们回去后把煤炭和粮食卸下来。”

“是!”叶增光回答道。

秦擎天打开车门,跳下车,关上车门后,快步走到第二辆车跟前,拉开车门,对军医何玲说道:“何医生,请下车吧,你先去见见我们的连长吧。”

“好!”身材苗条、脸色白皙的何玲右肩挎着药箱从驾驶室里下来,“走吧!”并随手关上车门。

四辆解放牌军用卡车向着驻地营区驶去。

何玲紧跟秦擎天走到正在埋头抡着铁锹摊铺路基三合土的王大寨面前。

秦擎天立正,向王大寨行完军礼,道:“报告连长,拉运煤炭和粮食的任务的四台车七名官兵安全回来了。”

王大寨忙直起腰板,左手握着铁锹把,举起右手向秦擎天敬礼:“平安回来了就好!秦副连长你们辛苦了……你身旁这位是……”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军人,黝黑黝黑的国字脸有些粗糙,粗厚的嘴唇干裂发紫。

秦擎天对站在身旁的何玲看了看,向王大寨介绍道:“连长,她是何医生,是团部派到我们连来的。”

何玲向王大寨敬军礼:“报告王连长,何玲向你报到!”

“唉!”王大寨长叹道,“我们向团里不是打了报告,让他们不要派女医生来嘛,他们怎么……”

何玲笑容满面地说:“王连长,我是主动要求上风火山到你们工程尖刀连来的。”

王大寨说:“哎呀何医生,你没听说‘在青藏线,到了五道梁难见爸和娘,上了风火山三魂已归天’这句谚语吗?你一个女同志……”

风火山位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北麓,因风大雷多而得名,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最高海拔5010米,大气含氧量低于人类生存需求极限;这儿气候恶劣,冬天,常有七八级的大风卷起黄豆大的石子;夏天,时而风雪交加,时而雷电翻滚。就是一个人类难以生存的地方。

何玲倔强地说:“王连长,你可别小瞧人哦!”

秦擎天走近王大寨,低声道:“连长,何医生是张副指导员的对象呢。”

王大寨说:“哦,原来是这样的!”

何玲不好意思,脸庞红了。

王大寨提高声音喊道:“张副指导员,张副指导员!你看谁来了?”

张德彦快步走过来,诧异地说:“何玲……你怎么来了?”

何玲笑嘻嘻地说:“怎么来的?我搭秦副连长他们的车来的。”

张德彦埋怨道:“哎呀,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在团机关卫生队待得好好的,干吗要跑到这里来……”

何玲低声道:“德彦,实话告诉你,我到风火山来是为了体验生活,收集生活素材的。我打算写一部小说,哎,你不是挺支持我搞创作的吗?”

张德彦满脸不悦:“好好,你待上几天就知道好歹了。走,我送你回营房休息。”

何玲固执地说:“不,我一点也不累。”

秦擎天也劝道:“对,先回营房休息休息。”

何玲走近王大寨问:“王连长,我能干点啥?”

王大寨说:“啥都不用干,啥都不用干。你一个女同志能到我们风火山来就不简单,无形中给大家鼓了劲啊!”

何玲笑笑:“活还没有干一点,就受王连长的表扬,我受之有愧哦!”

王大寨说:“你回帐篷去守好你的药箱就行了。”

何玲说:“不,既然来了,就得干活。”

王大寨说:“你干一天,不如全连官兵多铲一锹。”

何玲坚决地说:“我就是想让大家少铲一锹呢。”

官兵们被何玲的话逗笑了。

王大寨指着工地说:“你看这尘土飞扬,机声隆隆的,你受得了?”

何玲放下药箱,手持铁锹,站在工地,抬头看去:离公路两百米远的地方是筛灰场,战士们正埋头过筛石灰,石灰在天空飞扬,就像白色的密密的大雾笼罩着上空;筛灰场隔壁是碎石场,官兵们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拼命地加工碎石;翻斗车将一车车砂砾料拉运到工地,倾倒在路上;人工排的官兵手持铁锹摊铺路基三合土;机械排的官兵驾驶着平地机进行平地、压路机进行碾压……

何玲看到这一切,很是激动:“真叫热火朝天啊,好一派生动的劳动场面啊!好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啊!”

何玲手持铁锹开始摊铺路基三合土。

大家都用敬慕的目光看着何玲。

战士们议论道:“医生嘛,没有病人,你在帐篷里烤着火闲待着或睡懒觉……”“谁说你没为青藏公路改建工程做贡献呢?”

何玲正埋头干活时,一双白线手套递到她眼前,她抬头一看是张德彦。

张德彦说:“你刚干活,没经验,容易使手打起血泡。”

何玲将手套接了过来,把手套戴上后一句话没有说,又干了起来。

“㘗㘗,㘗㘗——”王大寨吹响了哨子:“大家休息十分钟。”

技术员方林走到何玲跟前:“何医生,听团里卫生队的医生说,你的笑话讲得不错,给大家讲一个!”

何玲推辞道:“不行,不行。”

大家也要求道:“来一个,何医生!”

王大寨走过来,对官兵们说:“大家欢迎何医生讲一个!”

大家兴高采烈地鼓掌。

何玲不好再谦虚了:“好,我给大家只讲一个。”

官兵们有的坐在铁锹把上,有的坐在石渣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

何玲清了清嗓子:“大家听好,笑话讲完后,我要提问哦!”

“好!”大家又一阵掌声。

何玲清了清嗓子,讲道:“一位医生跟病人说,像你这种毛病,非常严重,我见多了,我是非常有把握医治的。病人很担心地问医生,那么我这病医得好吗?医生很有把握地说,这病十个人中总有九个要死亡的!病人听后流着泪悲伤地说,那么,我这病是不会好了!医生很肯定地回答病人说,一定会好的,因为这样的病我已经医死九个人了。”

大家听得很高兴,喊道:“再来一个!”“太短了!”

何玲说:“有言在先,我要提问。”

王大寨吸着说:“问吧。”

何玲说:“这个笑话,我们给它取个名,谁知道,请举手!”

笑声顿时没有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回答不上来。

何玲笑了:“这下好,如果大家回答不上来,我就不讲了,任务就完成了!”

王大寨笑道:“我不信咱们工程尖刀连这么重的施工任务都能完成,你这个小笑话的名还取不出来?方技术员上!”

方林摇摇头:“我想想……”

王大寨看着张德彦:“张副指导员。”

张德彦赶紧摇了摇头,并摆了摆手,示意答不上来。

王大寨拍了拍脑袋:“大家动动脑筋,干活是把好手,动脑筋我们也不能落后啊!”

秦擎天思考了一下:“何医生,我取了一个名。”

何玲说:“秦副连长,请讲。”

秦擎天回答道:“十医九死。”

何玲惊喜地叫道:“啊!对啦!十医九死。”

王大寨自豪了:“看来,咱们人才还是大大的有吧!”

官兵大笑过后,又嚷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何玲只好又讲了一个笑话:“好吧,再给大家讲个《老油条故事》。从前有一个极吝啬的富翁,年纪已八十多岁,他有三个儿子,都在外面经商,在他住的村庄里,可以说他是位有福有寿的人。这位富翁很喜欢喝酒,天天总是醉醺醺的,所以有人称他‘酒中仙’。老翁的佣人也很喜欢饮酒,常常去偷吃他的酒。有一天,老翁发现他的酒少了一半,非常愤怒,叫所有的佣人都滚蛋。佣人去后,他在十字街口,贴了一张广告,写的是:‘王家要找一个不吃酒的佣人,不吃酒的人,请快来接洽,工钱面议。’酒鬼李小二,本来是一个富家子弟,因为他整天喝酒赌博,不做一点事,几年里把家产败得精光,现在连衣食都成问题了。他看见那个广告,假装自己是不吃酒的,到王家去应征。他见了王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老翁问他:‘你会喝酒吗?’李小二说:‘酒是什么东西?我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到过!’王翁高兴极了,连忙拿一瓶黄酒给他看:‘这是什么东西?’小二嗅了嗅回答:‘难闻得很!’‘我告诉你,这是一瓶黄砒霜,吃下去,马上要死的!’说罢,他再去拿一瓶白酒给他看。小二说:‘我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王翁捋捋胡须说:‘这是白砒霜,比黄砒霜还要厉害,吃上一点儿,马上要送命的!’小二连声答应:‘晓得!晓得!’王翁就十分满意地留他做佣人了。过了半个月,王翁要出去吃喜酒,叮嘱小二说:‘我要到李家庄去应酬,厨房里有许多火腿和腊鸡腊鸭,你要当心看好,不要让小猫吃了。还有这两瓶砒霜,切不要开盖,否则要毒死人的。’小二又连声应道:‘晓得!晓得!’王翁去后,李小二独自留在家里,看到火腿和腊鸡腊鸭,外加两瓶诱人的黄酒白酒,他忍不住了,索性煮起火腿和鸡鸭,热起黄酒白酒,大吃一顿。傍晚,王翁回来了,一进门来,只见小二昏昏地躺在地上,吃了一惊。他走到厨房去一看,火腿和腊鸡腊鸭已经不见了,黄酒白酒只剩两只空瓶,连忙唤醒小二,问他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二伸一伸懒腰,站起来,看见王翁怒气冲冲,连忙磕头,哭丧着脸说:‘老先生去后,隔壁那只白猫,把厨房里的腊鸡腊鸭都拖走了,我连忙追赶,谁料后面又来了一只白狗,把火腿也衔去了,我自知没有面目再见先生,顿时起了自杀的心思,我先吃了一瓶黄砒霜,过许多时候,还没有死,我就再把那瓶白砒霜吃下,就糊里糊涂地倒在地上了。老先生,你说白砒霜是厉害的,为什么我还没死呢?’王翁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工地上又一次爆发出洪水般的笑声。

秦擎天说:“何医生,我可以给你出道题吗?”

何玲说:“当然可以。”

秦擎天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便成了路’。请问这句名言的作者是谁?”

张德彦很想表现一番,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梁启超说的。”

秦擎天说:“张副指导员,你说错了。”

张德彦说:“错了……怎么会错呢?”

何玲说:“我知道,是鲁迅说的。”

张德彦说:“哦,对,是鲁迅说的。”

秦擎天说:“何医生回答正确。”

何玲说:“我提个问,请问 ‘患难困苦是磨炼人格之最高学校’这句名言又是谁说的呢?”

一个战士答道:“报告何医生,我知道。好像是……是梁启超说的。”

何玲说:“对,加十分。王连长,你手下的兵还真不简单啊。”

王大寨自豪地说:“那还用说,比我强多了!”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到了,该干活了!”

傍晚时分,湛蓝的天空悬挂着朵朵若隐若现的白云。

低垂的天幕下,三十多顶绿色的帐篷被狂风吹得“哗哗”地响。

官兵们扛着铁锹陆续回来后,将施工工具整齐地摆放在各个帐篷外的门口处。

一辆辆绿色的车辆、机械马达轰鸣地开回来,在驻地整齐地停放好。

晚上,何玲在自己的帐篷里弯着腰洗脸,鼻血直往下滴,鼻血染红了半盆洗脸水……她直起腰用药用棉球塞进鼻孔里:“唉,这高原真厉害!”

王大寨、班长李俊杰、藏族战士俄尕志来何玲帐篷取药。看到何玲染红了半盆洗脸水的鼻血,王大寨埋怨说:“何医生,你没事就在帐篷待着,不要上工地了,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师长交代呢?”

“没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们等一下,我倒了洗脸水就回来给你们取药哈。”何玲端起洗脸盆去帐篷外倒完水,就回来了。

王大寨他们取了药,从何玲帐篷出来,走了十多步,一柱手电筒光就射了过来,在王大寨身上晃了晃。

“谁?”王大寨被手电光一晃,有点害怕。接着他的手电光也射了过去,只见一个满身稀泥、头发蓬乱、丧魂落魄的人“咚”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的连连磕头,哀哭着:“首长,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他一激动,说不出话来了,豆大的泪珠就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王大寨叫站在身后的李俊杰、俄尕志把他扶到连部帐篷去。进了连部帐篷,王大寨叫这个丧魂落魄的人坐在凳子上,并叫李俊杰给他倒了一碗开水,那人见开水放在桌上,已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就迅速伸了过去,紧紧地抱着碗,想以此获得温度暖暖他的手。在烛光下,王大寨见他四十开外,嘴唇已干裂出道道小血口子。那人脸上流淌着泪,将手暖了一会儿,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就将开水一口喝完,放下碗,用哀求的语气对王大寨说道,他是青海长途汽车站的司机,名叫散木旦,是藏族人。几天前从西宁拉运了四十多名乘客去拉萨,谁想客车在距离风火山改建地段五六公里的地方,大雪就铺天盖地,今天早上他和另外一名司机在便道上迷路误入沼泽地,轮胎全部陷进泥潭,客车来回挣扎了几下,便不能动了。顿时,司乘人员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原上没了依靠。他们在路边拦住一辆五十铃汽车,但没能把客车拖出来,后桥却给拖断了。另一名司机返回三百公里外的格尔木市购买配件,而乘客只有在车上焦急地等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一天没吃饭了。说完后,散木旦又哀求道:“求求你首长,救救我们吧,我永世不忘!”

王大寨说:“那你为什么不早些来通知我们?”

散木旦说:“我是刚承包上这辆车,头一次开这趟车进西藏,不知道你们这些救命恩人住在这里。到晚上快七点半又挡了一辆车,那车也没把客车拖起来,司机才告诉我,叫我来求求你们。路不好走,五六公里路,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才找到你们的帐篷。实在对不起首长,添麻烦了。”

王大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从衣包里拿出烟来,就凑近蜡烛的火苗点燃,猛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沉思了片刻,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散木旦看着王大寨,又想跪下哀求了。王大寨摆了摆手,制止了,对李俊杰说:“李班长,你立即去通知机械排的孙排长和钱自化,叫他们快起床发动推土机,并带上几根钢丝绳。注意,别吵醒其他人。施工本来就累,傍晚又拖了两次地方的被陷车。然后你到炊事班叫司务长和黄宝宝他们起床,赶紧压一大锅稀饭,热一大锅馒头,煮一大锅盐水黄豆。”

李俊杰“是”的一声转身要走,被王大寨叫住,把手电递给了他。

王大寨又对俄尕志说:“你快去叫秦副连长来。”

俄尕志拿起散木旦的手电就去了。

不一会儿,秦擎天系着纽扣进来了,问王大寨:“连长,怎么回事?”

王大寨面带难色但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把你叫了起来,你傍晚拉石灰回来,饭都没顾得吃,就带一帮战士去拖了两茬被陷的地方车队,好不容易吃点饭,刚躺下又叫你起来,我真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毫无办法。”

秦擎天说:“没关系,有事就安排!”他确实很困乏,当王大寨对他说话时,他连连打了两个大哈欠。他想提提神,便立即从包里掏出烟来递给王大寨一支,自己就弯腰凑近蜡烛火苗点燃烟,这时才发现饭桌旁坐着一个老百姓,又从包里拿出烟来递了一支给那人。散木旦双手伸过去接了烟,说:“我来求你们,你们还给我发烟,不好意思!”

王大寨介绍道:“散木旦,这是我们秦副连长。”接着将散木旦的事说了一遍。

这时,帐篷外传来推土机发动的声音。

王大寨说:“本来,我想立即叫全连都起来,腾出四十多个床铺来让受困的乘客住,又一想还不如等把他们接回来再说,让大家多睡一会儿。”

“对。”秦擎天说完,转身出去发动汽车了。

王大寨走出帐篷,后面跟着散木旦和俄尕志,三人就向发动着的推土机走去。

李俊杰通知完炊事班起床做饭的事,也过来了。

秦擎天的汽车经过一阵火的烧烤后,发动起来了。

王大寨安排道:“孙排长和钱自化驾驶推土机。我们坐秦副连长的车。”说完,自己和散木旦、俄尕志、李俊杰就向秦擎天的汽车走去。

秦擎天对他们说:“上车吧!”

散木旦、俄尕志、李俊杰迅速爬上了车厢。

王大寨说:“散木旦下来坐驾驶室。”

散木旦坚持要在车厢上:“我就在上面。”

王大寨考虑到救人时间紧迫便上了车,边关驾驶门边对秦擎天说:“走吧!”

汽车缓缓启动就上了路,推土机紧跟其后,汽车的疾驶声和推土机的隆隆声打破了雪原的寂静。

到达陷车现场,王大寨他们惊愕地发现,情况比散木旦说的还严重得多,客车轮胎已被泥潭淹没了,车身也倾斜着,泥潭上已结了一层冰。车上的乘客见几束手电光射过来,疲惫而焦急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呼喊着:“解放军来啦!”“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盼到了!”喊过这几声后,车上的乘客有的骚动起来,有的激动得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按照王大寨的安排,李俊杰、俄尕志扯着两根粗大的钢丝绳下到泥潭,一下去,他俩腰以下便陷进泥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客车,又用手在泥浆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客车的保险勾,将钢丝绳挂上,抬头对王大寨喊:“连长,已挂好了。”

散木旦上了客车驾驶室,松开刹车准备着推土机的牵引。

王大寨对在这一端已将钢丝绳挂在推土机上的孙绪明和钱自化喊道:“上车,开动!”钱自化爬上推土机驾驶室,轰大油门前进……钢丝绳由弯变直了,但是推土机硕大的履带开始打滑,推土机“突突”得像人喘着粗气,冒着黑黑的浓烟,然而泥潭中的客车只是晃动了几下,又趴着不动了。

秦擎天对王大寨说:“连长,客车和乘客太重了,这样可能不行。你看这样行不行,用钢丝绳套着我的车,我的车倒退接近客车,让乘客分批上我的汽车,然后推土机牵引我的车。我也不知行不行?咱们试试。”

王大寨说:“只好试试。”

在手电光下,还站在刺骨的泥潭中的李俊杰、俄尕志的手又伸进泥潭中取下了钢丝绳。准备上来时,两人就迈不动步了,双脚冻得硬硬的,好一会儿他俩才互相搀扶着挪动着脚步缓缓地爬了上来。他俩一上来,已精疲力竭,唇齿颤抖,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有些支撑不住了。王大寨和秦擎天这才发现他俩的腿上已是血糊糊的,有的地方血还在往外淌,有的地方血已凝固。这是泥潭中的冰碴扎的。王大寨和秦擎天赶紧分别背起着李俊杰、俄尕志上了有些热气的驾驶室。

秦擎天和孙绪明拖过钢丝绳套住了秦擎天开的那辆汽车。秦擎天打开车门,一进驾驶室就问:“你俩好一点没有?”俄尕志有气无力地说:“好些了。”王大寨指挥着推土机和汽车。汽车缓缓地倒退,靠近了客车。秦擎天对客车驾驶员散木旦说:“叫他们分两批上,否则推土机拉不动。”乘客们很听话,一个个有秩序地从客车上到汽车的大厢上。王大寨见有一半的人上了秦擎天的车,便指挥推土机前进。秦擎天的办法果然可行,第一车二十多人救了出来。接着第二车也救了出来……

两辆车和推土机刚停稳在帐篷外,王大寨第一个跳下车。

“㘗㘗,㘗㘗——”一阵哨声在工程尖刀连驻地响起。

几分钟后,官兵们就涌向连部的帐篷外,不少人在埋怨道:“黑灯瞎火的,干球啥呢?”“才睡好一会儿,又把人整起来。”“还叫不叫人活?”

王大寨冲着人群吼道:“发什么牢骚?集合!”人们静了下来。王大寨打着手电整完队,讲道:“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也非常不忍心把大家叫起来。但是现在有地方群众在翻越风火山时遇到了困难,他们找到我们,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大家的牢骚我理解,可我们是军人,是人民的子弟兵,当人民生命遭受危险时,我们要冲锋,要陷阵,要洒热血……谁叫我们穿这身绿皮!”

队列鸦雀无声。

王大寨口气平缓了些道:“这里我要表扬几个人,他们是秦副连长、孙排长、李俊杰班长和战士钱自化、俄尕志,还有炊事班的同志。这些同志不畏天寒地冻,两个多小时中,在沼泽泥潭中救出了四十多名乘客。这些乘客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了,他们被围困在车上一天多没吃饭了。”讲到这里,官兵们也明白了紧急集合的原因。王大寨接着说:“下面由张副指导员组织运输排、机械排腾出床铺让乘客睡,大家两人睡一个床铺,挤一挤。秦副连长组织乘客吃饭。何医生负责乘客中两名生病妇女的救治工作。”

王大寨待连队解散后,就去找何玲,叫她立即带上医疗器械去给两名妇女检查。

何玲跟着王大寨来到运输排的一个帐篷里,见两名妇女有气无力地躺在了床上。何玲开始给她们检查身体。与此同时,秦擎天已组织一些战士将一盆盆冒着热气的稀饭、馒头、盐煮黄豆送到运输排和机械排的各个帐篷里。何玲检查的第一位妇女是孕妇,是去西藏看望当兵的丈夫。她从没上过高原,在路上就感到头晕、发热,自己带的药又不敢随便吃。何玲给她测完血压、量完体温,帮助她服了一些西药……另一名妇女高山反应特别严重,手脚冰凉,嘴唇发紫,好像昏死了过去。何玲立即给她吸上氧气、给她输液,四肢无力的她吃不下西药,何玲就把药片碾碎用水给她灌服……等她醒来后,面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官兵们期望的目光。她明白,是子弟兵救了自己,但是嘴里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两行热泪尽情地流淌……病好后的第二天,她拿出一百元钱再三要王大寨收下以表谢意,王大寨说:“不要这样,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应该做的。”那妇女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身上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另外一名客车司机从格尔木买来了汽车配件,王大寨安排三名修理工迅速帮助抢修。客车修好后,当乘客们要上车时,听说为救他们有两名战士受了伤,硬要去看望不可。当他们看到躺在床上的李俊杰、俄尕志已肿了得伤痕累累的双脚时,不禁泪水夺眶而出。那位被抢救过来的妇女激动地捧着俄尕志的脚,抚摸着,泣不成声地说:“都是为了我们呀!”

夏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整个工地上车来人往。由秦擎天负责的运输排从五公里之外的料场拉来一车车砂砾土倒在工地上,由张德彦负责的机械排用平地机铺平,然后再用压路机压实。

这天下午,平地机铺得不太平整,秦擎天将翻斗车拉运来的砂砾土倾倒在公路上后,跳下车,叫开平地机的钱自化停下,就给他讲解怎样才能把土铺平。

张德彦站在远处,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秦擎天都认认真真地对钱自化指点着,又想到秦擎天与何玲说笑的情景,一股醋意涌上来,他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决定要打击一下秦擎天。秦擎天给钱自化讲解完后,就爬上平地机来回压了两趟,效果果然不错。钱自化伸出大拇指称赞道:“秦副连长,你真行,我服你了!”秦擎天停下平地机,跳下来拍着钱自化的肩膀,说:“要不断地总结经验。”然后点着一支烟又上了他驾驶的翻斗车……

这时,张德彦便想起几天前钱自化郑重地交给他一份入党申请书迫切要求入党的事来,于是他走过去,说:“钱自化,你把平地机弄出故障来。”

钱自化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张副指导员!”

张德彦说:“要让人感觉是秦擎天弄坏的。”

钱自化看着张德彦,一动不动地权衡利弊:“这不道德吧?”

张德彦说:“什么道德不道德,我非要叫他秦擎天出出洋相不可。”然后爬上平地机就将火熄了,跳下来,咄咄逼人地说:“你弄不弄,不弄,你就别想入党。你别看我是个副指导员,但行使的是指导员的权力!”

钱自化思索地问:“入党?”

张德彦说:“嗯,这是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钱自化问:“要是连长追问呢?”

张德彦说:“你不说,我不说,鬼晓得!”

钱自化问:“好,我弄。弄烂到什么程度?”

张德彦说:“要让修理工都修不好。”

钱自化答应后,拿起扳手就干开了……

张德彦冷笑了:“好!后面有好戏看了!”

运输排的翻斗车、汽车马达轰鸣地你追我赶,将一车车的砂砾土料倾卸在路基上,由于平地机没有及时平整碾压,不到两个小时,就堆积如山了。

这时,天上飘起了小雨。一个有二十多辆车的车队驶来,被阻止在风火山施工地段。走在前面那辆卡车鸣了片刻喇叭后,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从车上走下一个司机,来到张德彦面前:“同志,估计你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车通过?”

张德彦不冷不热地说:“多少时间?明天能过去就不错了。”

司机着急地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张德彦说:“我没有办法可想,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慢慢地等下去。”

司机说:“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张德彦说:“我是这里的副指导员,修路的。”

司机说:“你们这里的最高领导是谁?”

张德彦指了指连队的帐篷:“是连长,叫王大寨,他正在帐篷里养病。”

司机一口气跑到连部找到王大寨时,累的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大寨倚在床头,身上盖着被子,正在输液。何玲坐在办公桌旁,一边守着王大寨输液,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看。

王大寨坐起身子来对司机说:“不急,慢慢说,慢慢说。”

司机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是西宁钢厂汽车队队长,我带着一个车队为西藏的重点工程建设送钢材。你们修的路段泥土堆积如山,车开不过去,请你想想办法。”

王大寨疑惑地说:“不可能吧,一小时前我感到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回来了。才一个多小时,车就过不去了?”

司机说:“千真万确,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大寨再也躺不住了,他让何玲先停了针,等事情处理完再接着输,何玲觉得情况的确严重,便只好同意了,王大寨临出门,她又反复叮嘱道:“事情完了,赶快回来,我等着你。”

当王大寨来到工地时,只见那堆积如山的砂砾土料还在往上涨,翻斗车来往像穿梭似的,一车车砂砾土料倾卸而下。站在一辆解放牌汽车大厢上的几个战士还一铁锹一铁锹地从车上往路基上卸砂砾土料。

嘴唇发黑的王大寨见到张德彦似乎是吼了起来:“张副指导员,你怎么搞的,平地机停下来干什么?”

张德彦说:“我怎么搞的?你问平地机手小钱就知道了,你给我发什么火!”其实,他这时见王大寨发火,就开始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太感情用事不计后果,当时怎么就会那么冲动,想出这样蠢的办法来对付秦擎天,他害怕事情的真相一旦暴露,何玲就会离开自己,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挺着了。

王大寨吼道:“小钱,小钱,你过来!”

钱自化坐在公路边上望着连队驻地的伙房冒着的袅袅炊烟,听到连长的喊声,战战兢兢地跑到连长跟前,明知故问:“连长,什么事?”

王大寨问:“平地机怎么停下了?”

张德彦抢先道:“刚才秦副连长开了一会儿,他一走,平地机就发动不着了。具体情况,小钱在场。”

王大寨说:“你是说,秦副连长把平地机日鬼坏了?那你们为什么不叫修理工来检修?”

张德彦说:“他们在抢修推土机,再说就是他们来了也未必能修好。”

王大寨责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修不好?”

受阻的十多名司机也跑来,焦急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后面阻了不少车,少说公路上也停下一百多辆。”

王大寨焦急解释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大家了,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请大家回到车上休息!”他接着布置了任务:“张副指导员,你去叫人工排、机械排停止其他工作,拿铁锹来将砂砾土料摊平。小钱快去通知几个修理工先停下正在抢修的推土机,赶紧来抢修平地机。”

钱自化跑步去连队驻地通知修理工了。

张德彦故意带着抱怨的口吻道:“如此多的砂砾土料,两个排的人力不知要干到何年何月。”

王大寨说:“你先按我的安排办,你说的情况我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我会安排正在安装烤油架、拌合机的摊铺排和正在拉运砂砾土料的运输排停工,全部突击这项工作。”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人们本来白天干活就很疲乏,又加上一个多小时挥锹铲土,汗水淋漓,不少人实在是体力不支了,就怨气冲天地吼了起来:“连长,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叫人还活不活?”

王大寨强忍着肝部的疼痛,也干得气喘吁吁,很恼火地说:“你们问我,倒不如去问秦副连长。”

干得正卖劲的秦擎天停止手中运动着的铁锹,气呼呼地说:“连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大寨说:“你问张副指导员。”

秦擎天怒气未消地问:“张副指导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德彦不冷不热地答道:“怎么回事,你自己不清楚?”

秦擎天窝着一肚子火:“我清楚,清楚个屁!请你当着全连官兵的面解释清楚。”

张德彦慢腾腾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秦擎天说:“废话,怎么没有这个必要!”

张德彦大声说道:“好,我给大家解释清楚。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秦副连长觉得小钱没有把路面整平,他就自己开平地机平了一段路,他走后平地机就熄火了,而且始终发不着……”

秦擎天说:“瞎说,我走时平地机还正常运转呢。”

张德彦说:“你问小钱是怎么回事?”

钱自化吓得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不知怎么回答。

张德彦见钱自化不敢吭声,说:“别怕,你说!”

钱自化脚手更加颤抖不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王大寨鼓励钱自化:“你说,别怕,有我!”

钱自化看了看王大寨,又看了看张德彦,咬着牙支吾道:“就像刚才张副指导员说的那样。”

秦擎天义愤填膺地吼道:“你瞎说!”

钱自化经过这么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地哭了。

张德彦冷笑道:“你说不是你故意弄坏的才怪呢!”

秦擎天本想与张德彦干上一仗,但又考虑到会让全连官兵笑话,就强迫自己忍下了。

天黑了下来,王大寨安排几个战士把自制的十支大火把拿来了。火把是用旧棉絮缠制而成,上面蘸着不少柴油。先点燃了五支,等五支火把上的柴油快烧干了,就赶快点燃另外五支,再将已要燃干的火把熄灭再蘸上柴油,就这样轮换着用。火把映红了施工工地,映红了正在挥汗如雨的官兵。

王大寨不想参与秦擎天和张德彦的争执,简直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他放下铁锹来到打着手电抢修平地机的地方,问几个修理工:“情况怎么样?”

一个修理工回答说:“日鬼半天,找不出来原因,到处都是好好的,就是上不来油。连长,你去干你的,我们再想想办法,把油路统统检查一遍。”

王大寨说:“尽量快点恢复,晚上温差大,零下十多二十度,再加上深夜大家还没吃晚饭,到明天肯定有不少人因为感冒压床板而影响工程进度,我比你们着急呀!”

修理工说:“连长,我们知道,你去吧,你在这儿看着我们,我们反而不知干什么好。”

王大寨说:“好吧,你们尽快抓紧。”

王大寨安排了三名战士领着受阻车辆的领导和司机们去连队吃饭。王大寨就像一个犯了弥天大罪的孩子,向严厉的家长哀求似的,反复地给受阻车辆司机们点头哈腰地做检讨:“对不起大家,天寒地冻让你们受苦了。作为一连之长,我愿意接受大家的批评。今天不仅使你们受了苦,还使你们挨了饿。现在是深夜才请你们吃饭,实在过意不去。我们部队生活差,让大家填填肚子,请谅解,请谅解!”

一位司机对王大寨说:“应该说,你们筑路部队受的苦,受的累,我今天才目睹到,我很感动。王连长,你反复给我们做检讨,搞得我们心里反而不是滋味了。你们辛苦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王大寨的热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经历没遇过?他王大寨没有掉过一滴泪。而此时此刻,他这铮铮男子汉却流下了两行热泪,这是因被人们理解而流出的泪水啊。

王大寨让何玲陪着受阻的司机们吃饭,叫她饭后就在连部待着,以免受阻人员有什么不适,她好照顾。安顿停当后,他不顾何玲的劝阻,又来到了火把照亮的工地。战士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怨气冲天地埋怨秦擎天:“秦副连长搞球的啥,把我们害得这么苦!”

李俊杰争辩道:“凭我的直觉,凭我与副连长的交往,他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战士说:“狗屁,有些人为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干一些不择手段的事,我见多了。你说他副连长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怎么解释?”

李俊杰说:“大家把我打死也不相信是秦副连长干的!”

另一个战士说:“我看秦副连长不怀好意,想整张副指导员!”

张德彦没有吭声,听着大家攻击秦擎天,提着的心又有些许幸灾乐祸。他只希望事情能平静地过去,等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再让钱自化把平地机弄好。

秦擎天一直没有说话,大家的怨气是可以理解的。白天大家超强度地工作,晚上大家又超负荷的苦干,干了十三四个小时大家滴水未进,风火山的夜晚如此寒冷,不少战士已经咳嗽不止,有的干不动了甚至坐下来休息,人人腰酸腿痛筋疲力尽……想到这些,秦擎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很内疚,他很惭愧,他很难过——好心办了一件大蠢事。

这时,修理工大呼王大寨:“连长,快过来,总算找着了。”

听到这一声喊,张德彦的心里一抽,不由得喃喃道:“完了!”

王大寨甩掉手中烟头,像孩子一样高兴得蹦跳过去:“找到问题了?”

修理工说:“找到了。连长你看这主油管里全塞满了泥沙。”

王大寨问:“人为的?”

修理工肯定地说:“是人为的!”

王大寨喜悦的表情突然消失了,顿时气得脸色铁青,问:“估计还要用多少时间才能修好?”

修理工说:“快了,大约二十来分钟。”

王大寨说:“好,抓紧!”

修理工说:“嗯!”

王大寨朝着人们正在劳动的地方走去,边走边气愤地呼喊:“小钱,小钱,钱自化,你给老子站出来!”

听到连长如此山洪暴发般地吼叫,人们停止手中活,顿时,整个工地死一般寂静。

钱自化吓得周身发抖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开始哭泣起来。

王大寨气愤得不能自控,差点出手扇他两耳光,但他还是理智地忍住了,只是沙哑地吼道:“你给老子老实向大家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嗯!”

钱自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副、副指导员、叫、叫干的。”

大家把目光转向张德彦。张德彦感觉众人的目光像一颗颗锋利的钉子一样刺了过来。他狼狈不堪地蹲下了,双手抱头,一声长长地叹息:“唉!”

王大寨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干?”

钱自化说:“副指导员说,我不这么干,就不让我入党。我是无辜的。连长你处理我吧!”一说完,就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平地机发动的声音传来。

王大寨对两个战士安排道:“把钱自化背回去,让他好好休息。”

两个战士背走钱自化后,王大寨看了看蹲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张德彦吼道:“张副指导员,你真蠢啊,你简直拿着我们全连官兵的生命开玩笑。为了突击这个任务,大家已干到现在的凌晨两点多了,不少战士感冒了,咳嗽不止,还硬撑着……”

张德彦说:“我不对。”

王大寨吼声更大了:“三个平平淡淡的‘我不对’就解决问题了?明天给全连官兵做检讨。”

本来一肚子委屈的秦擎天在知道真相后,真想当时就把张德彦痛骂一顿,他想不明白张德彦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觉得自己没有哪点对不起张德彦啊。可是秦擎天这个人虽然很有个性,爱憎分明,但他从父母那里承袭下来的与人为善的品质却叫他任何时候对人对事都能把握一个度,他不忍心把事情做绝,更不忍心得理不让人,把人逼到绝路上,他一直记着父亲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做人要学会宽宏大度,要学会忍让!”这会儿看着张德彦蹲在地上的可怜相,他心里不禁升起一阵怜悯,不由得对王大寨劝道:“算了,算了,连长!”

王大寨说:“不行。你受得了他的侮辱,我们还受不了他那么多罪!”

半个小时后,经过大家的努力,再经过平地机铺平,压路机的碾压,道路畅通了。大家手持铁锹,站在公路两边,目睹着一辆辆轿车、货车、军车鱼贯而入地通过风火山施工地段。司机们鸣着喇叭向官兵们表示致敬!李俊杰却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口吐清水,在火把光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俄尕志急忙把李俊杰扶起。王大寨过来问怎么了?李俊杰抹了抹嘴角上的清水:“吐几口清水,没事。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王大寨说:“快,扶他回去。”

官兵们回到连队,王大寨通知大家马上开饭。饭是炊事班招待了地方司机后又第二次做的。司务长胡南雄和炊事员黄宝宝等人一直守候在伙房等战友们回来吃饭。

王大寨见有不少班没去伙房打饭又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秦擎天也一个一个帐篷地催喊大家:“快吃饭了!”

有的战士躺在床上说:“吃不下,太累了。”

秦擎天说:“坚持,吃了饭再睡。”

一个战士说:“骨头都散架了,哪有劲吃那破饭。”

秦擎天看到有的战士已歪七扭八地躺在床板上呼呼地睡着了,有的战士还不时地呻吟着。

来到机械排二班,秦擎天径直走到钱自化的床铺前,用手给他掖了掖被子,看见正躺在床板上的钱自化满脸泪痕,就顺手扯下搭在铁丝上的洗脸毛巾在他脸上擦了擦。钱自化迷迷糊糊没睡着,睁开眼睛见是秦擎天,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紧紧攥着秦擎天,内疚地说:“秦副连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泪水又流出来了。

秦擎天安慰道:“要吸取教训,今后好好干!”他对正在吃饭的战士们说:“吃饭后,赶紧睡觉,今天大家都很累。”

战士们目送着秦擎天走出帐篷。

尔后,钱自化又泪流满面地哭了,不时地还发出些哭声来。

吃完饭后,大家便很快地进入了梦乡,并且鼾声大作。但钱自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今天这事太窝囊了,自己成了张德彦的牺牲品,前途也完了,更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啊。

钱自化原来是二团施工连的平地机手,由于成绩显著,去年荣立了三等功。在年底,已当了三年兵的他千方百计地要离开部队,却被留了下来,连队领导对他说,你刚立了功当了先进,现在走影响不好,最好能干上一年,明年再走……后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被调到工程尖刀连。

他老家在湖南郴州农村。原来,父母、哥嫂、妹妹在一起过。生活不算太好,但也能过得去。春节前夕,上级批准他探亲,这是告别家乡三年来第一次探家。所以他满怀喜悦和激动,从格尔木兴冲冲地回家过节,但等待他的却是分家!在“隆重”的分家会议上,哥哥指手画脚,气势汹汹地说:“你当兵在外三年多,没向家里寄一分钱。而我呢?上要照顾父母,下要抚养小妹。你说我亏不?我和你都是儿子,我管父母几年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尽管生产队和村里的领导都反对哥哥的观点,但都无济于事。虽然他是不愿意的,哥哥却一锤子定音了。他想说,哥嫂啊哥嫂你们就忍耐一年吧,待明年我钱自化就是变牛变马也一定回来报答你们!家就这样分定了。父母和小妹归他,哥嫂另过。难忘啊!难忘临归部队的头天晚上,父亲坐在小凳上一个劲地抽烟,一个劲地长叹。他老人家心里难受。母亲擦着热泪为他叠衣服、做烧饼,准备行装。小妹在一旁轻声长哭,似死了爹娘一般的悲痛。过了好久,父亲才沉重地说:“化儿,我和你妈都六十多了,人老了,大田里重活干不动了,你妈的病谁管?小妹上学谁帮?田谁种?日子咋过?你给部队讲讲,早点回家吧!”

钱自化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不善于与人交流,也不善于向人倾诉,他只有把痛苦、泪水悄悄地藏在肚子里,匆匆地赶回了部队。他所在的连队十名同志奉命调到工程尖刀连,他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来到了工程尖刀连。施工中,他驾驶的平地机是七十年代出厂的,机况差,效率低。为了不落在别人的后面,能在离开部队时入上党,他对平地机勤检查、勤保养。一旦平地机有了故障,他总是冒着大雪、狂风也要排除。由于刚上山时有些不适应高寒缺氧的恶劣气候,呕吐不止,头昏脑涨,但他却坚持着,没叫一声苦。他每天都要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晚上下班后,他总要比别人多干一会儿。但是,每当夜晚战友们熟睡了,他还久久地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出现父亲佝偻着身子在大田里劳动和母亲带病还在操持家务的情景。这一切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他在心里说:爸爸妈妈呀,我对不起你们!

就在十几天前,他跟几个关系要好的战友聊天时透露他想在今年底退伍回家照顾老人和妹妹的想法。战友们都劝他说,你当兵都四年了,凭你干得这么好,再干一两年就可以转志愿兵,转了志愿兵后将每个月五六十元钱的工资寄回家,那才是对父母的最好照顾,假如你回家种田还不一定能养家糊口呢?这句话提醒了他,对呀,自己光想着退伍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争取转志愿兵呢,他觉得战友们的建议非常正确。可是转志愿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须要表现得更突出更优秀,想想自己当兵快四年了还是个团员,当务之急,今年一定要把党票解决了。其实在去年“七一”节时他就应该成为一名预备党员的,但当时有名城市兵要在年底复员,连队指导员给他做工作,要他高风亮节,让给那位城市兵,并说你在连队工作干得那么出色,入党的机会很多等等。后来他果真就让了入党名额,年底时只立了一个三等功。所以几天前他就很认真地伏在床铺上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郑重地交给了副指导员张德彦。

但他万万没想到张德彦利用他迫切要求加入党组织的良好愿望,让他干了一件没良心没道德的蠢事。说实话,当张德彦叫他卸下油管往里面装泥土时,他真的犹豫过,觉得良心会受到谴责。但是看到张德彦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便干了一件耻辱一生、教训深刻的傻事。他觉得自己犯了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他对不起工程尖刀连,对不起全连官兵,更对不起秦副连长……想到这些,他心里刀绞似的疼痛,滚烫的热泪又流出来打湿了枕巾……尽管他在张德彦的利用下伤害了秦擎天,但秦擎天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君子不计小人过,还来到他床铺前安慰他,使他又一次受到震撼,他决不想辜负秦副连长的期望:“要吸取教训,今后好好干!”

这个夜晚,对张德彦和何玲来说,都是一个难眠之夜。张德彦想想自己办的蠢事,真恨不得揍自己一顿,他不知道出了这件事后自己该怎样去面对何玲。而何玲听说张德彦居然做出了那样一件事后,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虽然知道张德彦不是一个心胸很开阔的人,但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吧,然而事实是无情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了……

黄昏,何玲和张德彦在草地散步。远处偶尔有牛、羊的叫声传来。

张德彦伸手拉住何玲的手。

何玲把手挣脱出来:“别这样,这是部队,让官兵们看到了影响不好,随时都要注意影响。”

张德彦说:“你是我对象,我们光明正大的,有什么不好。何玲,自从你上山后,我们还没有这样单独走过。何玲,你真的不该上山来逞什么英雄,人家张医生是男的都受不了,向团里申请回到了格尔木卫生队,你一个女的……你看你的脸被吹成什么样子了……”

何玲说:“怎么,德彦,嫌我不好看了?”

张德彦说:“我是心痛你!”

何玲说:“你在信上不是说基层连队如何如何苦,就是说风火山如何如何可怕,我就是想来体验体验。”

张德彦说:“这下体会到了吧,隔三岔五地就流鼻血,晚上头痛得睡不着觉。”

何玲说:“别在这幸灾乐祸,我一点也不后悔。”

张德彦说:“今后尽量少和秦擎天在一起。”

何玲说:“凭啥。我知道你这人心胸狭隘。就像上次平地机油管堵泥事件……要不是秦副连长好好劝导我,要不是你苦苦哀求我,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好像对秦副连长的气挺大的……你不是说你们以前是一个教导连的……”

张德彦说:“这人都会变的。秦擎天当初还是挺老实本分的,可后来处处都想表现自己。他当司务长时,有一次跑到团里财务股退了一百元钱,说是他领钱的时候多领了一百,闹得又是教导连领导表扬又是团领导表扬。哼,谁知道他真的是多领了还是沽名钓誉。”

何玲说:“我听说秦副连长当饲养员的时候,把铺盖搬到猪圈里睡了两三晚上伺候老母猪生猪崽。可真不容易。”

张德彦说:“农民的儿子嘛,他不这么干能有今天!”

何玲说:“你这话说得太刻薄了。我觉得人家秦副连长是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出来的。”

张德彦说:“哼,有什么了不起,我当上副连职干部的时候,他还是管理股小小的正排职管理员呢!”

何玲说:“可人家现在已经是副连长了,我听说团长政委考虑到王连长身体不好,亲自点名派他来工程尖刀连当副连长的。”

张德彦说:“他一个乡下佬,要山没山要水没水,还能折腾到哪去。何玲,我劝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何玲说:“我自己有自己的判断。”

张德彦说:“好了,我们俩好不容易在一起散散步,扯这些鬼事情干吗。走,我们去看看那些羊群。”

他们继续走着。

何玲说:“德彦,我发现方技术员这几天情绪不太好,你是副指导员,应该去了解了解情况。”

张德彦说:“这个小知识分子,一天到晚多愁善感的,早晚得出事。”

战士们在营区闲聊。俄尕志说:“方技术员,给我们吹吹口琴吧。”

方林心事重重地:“没有兴趣。”

一个战士说:“方技术员别愁眉苦脸的,给我们吹一曲,来一曲流行的谈情说爱的。”

战士们纷纷呼喊着:“来一曲!”“来一曲!”

方林说:“好,既然有这么多人喜欢……”

在战士们的掌声中,方林吹起了悠扬的《草原之夜》。

一辆运输水泥的车开到营区旁停了下来。叶增光手里攥着一沓信件,从车上走下来。面对听口琴的战士们,他大声地喊道:“来拿信,来拿信!钱自化,李俊杰,俄尕志……快来拿信!”

战士们一拥而上,纷纷询问:“叶排长,有我的没有?”“有我的没有?”

收到信的顿时兴高采烈,没有收到信的就唉声叹气。

方林走到叶增光跟前:“有我的信吗?”

叶增光说:“方技术员,对不起,还是没有你的信。”

方林自言自语地:“真是奇怪了,她怎么还不给我回信。”

“能不能批我半月假,我要回老家看看龚萍。”方林跑到连部对王大寨哀求道。

“又是为了你那对象?”王大寨说。

方林“嗯”了一声。

“不行!一个女孩子不来信就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了?有啥大不了的,不外乎是她不爱你了。当然,也许她工作忙顾不上给你写信呢。” 王大寨态度坚决。

“我预感到出什么事了, 她去年每星期都写信给我。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一封信都没有收到她的,所以我要请假回去看一看。” 方林说。

“上次我就说了不行!怎么搞的,你是技术员是一个干部,觉悟还赶不上机械排一班班长李俊杰。你知不知道,李俊杰的家里最近又死爹又死娘,人家明白忠孝不能两全,他还是坚持施工,你呢?” 王大寨说。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主意已定……” 方林痛苦地说。

“我教你一个办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克服’。” 王大寨说。

方林嘀咕道:“你们有家有室,坐着说话不腰疼,当然可以克服。”

“嗯,我是腰不疼,我是心疼。” 王大寨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交给方林,“你看看,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方林接过信,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展开,借着红红的烛光,将信看下去:

大寨:

我患椎间盘突出综合征住院一个多月了,成天只能躺在床上,你又不在我身旁。人家的孩子回来热饭暖衣,而我们八岁的孩子放学回家却要做饭洗衣,做她不该做的事,我实在看不下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想了很久,我们与其两人受苦,倒不如我们分开的好,我只能狠心走离婚这条路了,至少以后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方林看完信,默默地将信还给王大寨。王大寨又在衣兜里掏出另一封信给他。方林接过信,看了一眼处在十分痛苦中的王大寨,又读起了他女儿的来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十个字:

爸爸:

妈妈的病很重,翻不过身来,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去医院帮妈妈翻身。我人小翻不动,妈妈老是拉着我的手哭,爸爸你快回来吧!

方林读完信,眼里噙满热泪,把信递给正在吸烟的王大寨:“没想到,连长你也有这么多痛苦呀!”

王大寨说:“是人都有痛苦,有的人痛苦大,有的人痛苦小。我爱人是个大学生,当年她顶着她父母、亲戚、朋友多方压力嫁给我这个穿军装的,实在不易呀!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方林:“连长,我走了。”

王大寨:“想通了就好,既然我们是军人,有些苦只有我们去受,有些痛我们只能压在心里。你最近一定要把修筑涵洞的质量抓上去,质量问题,百年大计,你可是我们全连唯一的技术人员啊!”

方林:“我知道。”

方林走后,王大寨心想写信劝说她会谅解吗?但也只好如此了,反正脱不开身,他提起笔毫无把握地重复曾多次写过的类似说明原因的信,所不同的是信中详细地介绍了干部战士呕心沥血,浴血奋战风火山工地的情况,并随信寄去了仅有的五十块钱。

中午一点来钟,工程尖刀连的官兵正在吃饭,师部的一辆北京吉普车开进营区戛然而止。从车上下来的是师工程技术科的唐科长,接着下来的是工程技术科的余工程师和陈工程师。

王大寨听到北京吉普车的刹车声赶紧放下碗筷从帐篷里出来,急忙上前向唐科长一行敬礼,并招呼大家进了连部帐篷。

秦擎天、张德彦、方林都放下碗筷和唐科长一行三人握手问好,并互做了介绍。

唐科长刚一坐在床铺上,就问:“王连长,你们连队干部全不全?”

王大寨给唐科长和两位工程师发着烟:“都在。”

唐科长问:“你们指导员呢?”

王大寨答道:“我们指导员的位置一直空着,缺编。”

唐科长指着张德彦问道:“这位张副指导员,叫张什么呢?忘记了。”

王大寨说:“张德彦。”

唐科长拍了一下脑门:“啊,记起来了,师长的未来女婿娃!”

王大寨说:“张副指导员的对象就在我们连当医生。”

唐科长说:“叫何玲吧,我认识。”

张德彦回答道:“她这两天有点感冒,在帐篷里输液。”

唐科长说:“这鬼地方病了可要当心,弄得不好就要发展成肺水肿、脑水肿……”

王大寨:“我和张副指导员开饭前又去看了她,劝她下格尔木治治,她不肯去,她说给自己输几瓶液就好了。”

唐科长看着秦擎天:“唉,秦擎天,你这个有名的先进人物从团机关到连队来还习惯吗?不觉得委屈吗?”

秦擎天说:“习惯,不委屈。”

唐科长指着方林,说:“方技术员,我们是去年军训队认识的,我给你们十多个从呼和浩特交通学校毕业的秀才们上过课。”

方林点头说:“对,唐科长当时给我们上的是《工程速度与工程质量》。”

唐科长掐灭烟头,坐到了饭桌旁要与大家一起吃饭。饭桌上,一盆馒头、一盘盐水煮黄豆、一盘罐头脱水菜、一盘四川产的豆腐乳、一盆白开水醋汤。

王大寨说:“不行。你们等一会儿吃面条吧。”

唐科长说:“没事,就吃这铁馒头。”

王大寨说:“不够,再说已经冰冷了。”

唐科长就不再坚持了:“行吧,你们赶紧吃。”

王大寨就对正在给客人添茶倒水的文书说:“倒完茶水,你就去给炊事班讲一声,叫他们赶紧给唐科长四人煮面条,多放些午餐肉。”

王大寨就草草地啃了几口硬邦邦的馒头,又往嘴里灌了一碗白开水醋汤,抹了抹嘴:“吃完了,请唐科长做指示!”

唐科长说:“指示谈不上。王连长,连队干部太少,我建议排长们也参加。”

王大寨见文书从炊事班回来,就叫文书去叫四个排长来开会。文书出去不到三分钟,四个排长提着凳子,拿着笔记本来到连部坐下后就眼睁睁地望着唐科长。

王大寨说:“唐科长,人到齐了。”又对大家说:“欢迎唐科长讲话!”

人们啪啪地鼓起了掌。

唐科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大约在十二点四十分钟,我和余工程师、陈工程师到了你们工地,你们刚下班。我们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根据师首长指示,检查工程质量的。主要检查了四项:一是砂砾土料质量;二是砂砾垫层质量;三是碎石质量;四是桥涵质量。刚才我们已经对你们修的这段路进行了检查,检查的结果由余工程师说说。”

余工程师打开记录本,讲了起来:“我们经过五天时间对全师正在施工的十二个连队进行了检查,咱们工程尖刀连是最后一个检查。总的讲,咱们工程尖刀连的速度快得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你们连每一个人相当于其他施工连队三四个人干的活,而且质量不错。”

工程尖刀连的干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余工程师说:“纵观咱们连队的砂砾料、垫层、碎石这三项,应该说是全师施工连队最好的,其他施工连队或多或少的都存在着问题,比如砂砾土料含土量粘合力不强、含沙量高、含有粉沙等等;又比如垫层,压的力量不均,碎石颗粒大小不一呀等等。而咱们工程尖刀连的这三项合格率达百分之百。”

听到这里,工程尖刀连的干部激动得情不自禁鼓起了掌。

唐科长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们修筑的涵洞还没有说。现在由陈工程师讲讲,他可是桥涵专家。”

陈工程师没拿记录本,接着就说:“啥桥涵专家!经检查,工程尖刀连修筑的这道涵洞,整个涵身下沉了十三厘米,混凝土结构的涵墙断裂……”

方林还没等陈工程师讲完抢先道:“不可能!”

王大寨犹如五雷轰顶,很难相信工程技术科的结论:“不可能!”

唐科长严肃起来:“吼什么?这是经过技术检测得出的结论,是事实!造成这次事故固然有多年冻土层的原因,但主要还是技术方面引起的。王连长,我们经过研究一致决定,你们连修筑的这道涵洞要炸掉!”

连队干部都吓蒙了,眼睛睁得像灯泡一样大,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王大寨仍然摇着头。

唐科长态度坚定地说:“你们连修筑的涵洞必须炸掉!”

王大寨惊诧地:“炸掉?!”他深知炸掉意味着是质量事故,炸掉意味着惨痛的经济损失,炸掉意味着官兵的血汗白流,炸掉意味着重修。

整个帐篷内陷入沉默。

方林双手捂着脸,片刻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唐科长语气铿锵地说:“方技术员,现在哭已经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作为技术骨干,把你从一团调到工程尖刀连来是为了让你好好发挥特长,好好干。可你呢?你知道,你是怎样调到工程尖刀连来的吗?”

方林抬起头,双手从脸上放下来,脸颊上淌着泪水,摇摇头。

唐科长说:“当时工程尖刀连组建时,郝参谋长来征求我的意见,叫我考虑在全师范围内调一个技术过硬,肯动脑筋,不怕吃苦的技术人员去工程尖刀连。当时一团和二团有五个技术员来找我,都想来工程尖刀连,但他们都没有来成。我反复考虑,觉得你方林不错,所以才把你调入工程尖刀连。你知道,谁能来工程尖刀连,不管是官是兵都是一种荣誉,一种光荣,一种自豪!”

人们看着方林。方林看着唐科长,悔恨交加。

唐科长问方林:“你知道这道涵洞的直接经济损失是多少吗?”

方林还是摇摇头。

唐科长说:“我告诉你吧,我粗略算了一下,直接经济损失两万多元。”

连队干部吃惊地问:“两万多?”

唐科长说:“是两万多,如果再有一万元,就可买一辆北京吉普车,就是我们坐的那种车。这还是小事,关键是给我们工程尖刀连抹了黑,这种政治影响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方林痛心疾首地说:“这都怪我呀!”

唐科长说:“方林,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肯定要受严重警告处分的。”

方林点了点头说:“我想到了。”

王大寨问:“唐科长,能不能想点其它弥补办法,不炸掉涵洞?”

唐科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坚决炸掉重建!质量问题,百年大计,谁也不能马虎。王连长,请执行命令!”

一说起要重建涵洞,人工排排长汪满良心里就升起一丝悲凄感,因为他又要带领一班人马在方林的指挥下冲锋陷阵……再说人工排的工程量又重,过筛石灰的任务也很繁重,一个排分成两班人马,一半人修筑涵洞,一半人筛石灰。原本想四个涵洞一完工,所有人力投入抢筛石灰的任务,但是万万没想到开挖、浇注出来的第一个涵洞就要炸掉重修……

方林独自坐在帐篷外,面对雪山发呆。要炸掉涵洞重修,连队干部战士有怨气。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方林倍感痛心,他这才知道从中专生到技术员的转变是多么艰难,工作上一点疏忽就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分析了事故发生的原因,虽然高原冻土地质复杂,施工的程序和浇注模具不妥,自己没有把在学校里所学的知识灵活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但更主要的是因为未婚妻一直没有来信,使他在施工中精力分散,没有尽到责任……当他和他的同学从踏进部队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充分感受到了部队领导对他们这批学生官的关怀和对他们所寄予的厚望。在脱掉学生服,换上绿军装,进行了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具备了一定的军事素质后,作为一名连队的技术员,他从一团调来开始负责工程尖刀连施工中的技术工作。当时他可是一腔热血,想在工作中干出一番成就,为学生官争光。因为,在学校学了三年,现在已是检验知识的时候了。可是,谁能想到竟然会发生这原本不该发生的一切呢?

“轰隆”一声巨响,炸掉涵洞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风火山上空、在雪山中久久回荡……这是工程尖刀连炸掉涵洞的声音。

风火山的荒原又一次被晚霞烧红了。红风吹来,细尘如纱,如飘飘然的女人的轻纱,如拂扬着艳丽华彩的天神地鬼的面纱。渐渐地,焦灼的原野上尘土跃上了半空,在天地相夹的无底深渊中奔涌——狂风大了,一瞬间便吹昏了旷原,吹昏了人们的眼睛。

开晚饭时,文书将连队干部、技术员和医生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技术员方林没等其他干部端起碗就吃。下饭用的菜,还是老样子:盐水煮黄豆、罐头脱水菜,外加四川产的豆腐乳。吃了两口饭,方林皱起眉头,接着将嘴里的米饭吐在了地上。这时,王大寨、秦擎天他们进来了。王大寨刚坐下,拿起筷子,方林就把饭碗朝他面前一推:“这饭里面全是沙子。”

王大寨看了看方林,把筷子插进碗里,吃了一口,慢慢一嚼,果然里面有沙子。

张德彦说:“我也吃出来了。”

何玲夹了一点豆腐乳吃:“哎,这豆腐乳上面也有沙子。”

王大寨放下碗筷:“秦副连长,走,我俩去伙房看看。”

炊事班几个人端着碗正蹲着、围着烤火炉吃饭,见两位连领导来了,都齐刷刷地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王大寨拉着脸吼道:“你们咋搞的,饭里菜里全是沙子?”

胡南雄解释道:“我们有什么办法?一进入五月整天狂风大作,把帐篷都快吹翻了,风沙是从帐篷缝里像魔鬼一样钻进来的。”

王大寨说:“你们不会想想办法?”

黄宝宝说:“连长,办法,我们已想了,而且也做了。”

王大寨说:“我不相信活人能拿尿憋死。走,我们看看去。”

来到伙房,王大寨、秦擎天看到做伙房的帐篷的缝隙全被衣服、面袋、报纸塞得严严实实的。

炊事班几个人无可奈何地看着王大寨和秦擎天。

王大寨埋怨道:“这个鬼天气害死人了!”

秦擎天说:“慢慢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们赶快回去吃饭,要不然饭全凉了。”

当晚,王大寨又服下四粒安眠药。他当连长几年了,带领连队曾在西大滩、纳赤台、昆仑山等地段施工,也未曾遭遇过如此“风沙饭”,如果此事解决不了,大家吃不饱饭,势必影响工程进度!

第二天傍晚,秦擎天和俄尕志见藏族老人和孩子赶着羊群走到了两顶帐篷和一间片石砌起的小屋子前将羊群围进了羊圈。秦擎天和俄尕志走近用片石砌起的小房子东看看西瞧瞧。这是用片石和泥巴砌起的小房子,是藏族同胞专门用来煮饭的,小小的铁皮烟囱正飘着缕缕炊烟呢,还能闻着烧羊粪的气味。

当他俩嘻嘻哈哈地回到连队驻地时,见王大寨蹲在连部帐篷门口独自地吸着烟,愁眉苦脸地思考着什么,大头鞋前已有四个烟蒂,看来他已蹲了好久了。秦擎天开玩笑道:“连长,想媳妇了吧?”

王大寨抬头看着秦擎天,心情烦躁地说:“唉,哪有心思想狗屁媳妇。我在想怎样解决风沙饭问题,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这个鬼天气,害死人啦!”

秦擎天高兴地说:“走,进帐篷,我有办法了。”

王大寨眼睛一亮,疑惑地问:“你有办法?”

秦擎天在帐篷里把修建伙房的事给王大寨说了一遍。王大寨惊喜地从包里取出烟来给秦擎天递过去,开起玩笑来:“哎呀,你真是鬼聪明,为咱连立了一大功呀!来奖赏你一支烟。因为我太激动了!我今晚又要多吃一粒安眠药了!”哈哈一阵大笑。

秦擎天说:“你要少吃那玩意,对身体不好。”

王大寨说:“谁不知道,但没有办法,压力太大,每天不吃就无法入睡。”

秦擎天说:“最近几天,我发现你嘴唇发黑的有点过了,不太对劲,是不是肝上有问题?”

王大寨说:“何医生也给我提过这事,但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再说有不少战士嘴唇还淌血呢,你不是也流过血。”

秦擎天说:“是的,我和战士们嘴唇淌血,那属于正常,属于高山反应引起的。你的嘴唇发黑就与大家黑的不一样。”

王大寨用手在自己胸脯上拍打了两下:“我没觉得肝部有什么问题,你看我身体不是棒棒的。”

秦擎天说:“我作为小兄弟,关心一下,总之要注意。”

王大寨说:“好,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人爱学习,爱动脑筋,爱关心人,要是你在机关当个参谋、干事会发挥大作用呢!”

秦擎天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别说了连长。”

王大寨不说了,担心说到秦擎天“发配”到工程尖刀连的事,使他伤心。当然,王大寨知道秦擎天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当时那件事确确实实地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历史性的玩笑。人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修建伙房的任务,王大寨交给了秦擎天负责。秦擎天果然不负众望,带领人工排用了两天时间将伙房修了起来。新建的伙房修起后,大家在开饭前,又唱起了雄壮、豪迈的《战友之歌》。歌声一止,王大寨跨步队列前,脸上带着他少见的微笑,说:“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就告别了风沙饭。对我们连来说是个大好事。这功劳首先应归功于秦副连长,是他想的办法,是他带领大家修起这片石伙房……”

秦擎天站在队列里说:“这些事情都是大家做的,功劳应归功于大家。”

王大寨说:“秦副连长还很谦虚,大家鼓掌感谢他!”

于是,队列里掌声雷动。

王大寨又讲道:“今后不论在什么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多开动脑筋,要像秦副连长那样时时处处动脑筋。可我们有些人干什么事都不愿开动脑筋,是不是担心把脑子用坏了……有人说,当兵的路走对了,但是来到基建工程兵的门进错了,这不假。还有人说,我们在青藏线上施工是气候干燥、生活枯燥、心情烦躁,这也不假。谁不承认这些事实,谁就是傻子。但是我们选择了高原,选择了沙漠,选择了艰苦,也选择了奋斗。我们青春有限,但是选择无悔。所以我们工程尖刀连要无愧上级党委赋予我们的艰巨任务,就是死也要拿下风火山。我们后面的任务还非常艰巨,明年和后年还有号称万里长江第一桥——沱沱河大桥的修建任务。因此,我们要鼓足干劲,确保高速度、高质量地完成风火山地段施工任务。”

这几天,张德彦有些窝火,那天他看到何玲与秦擎天有说有笑,比跟自己在一起时还开心,就有些不高兴,他让何玲注意点,何玲却不以为然,认为他心胸太狭窄,不像个男人,这使他心里始终像堵着一块东西化解不开,他开始觉得他和何玲之间有了一丝危险的隔阂。今天王大寨在表扬秦擎天后说的“我们有些人干什么事都不愿开动脑筋”,他也认为是含沙射影地指他。因为他在施工刚开始时负责机械排用推土机往公路上推土时的失败,后来是王大寨想办法组织大家挖机沟才获成功。他还想到在格尔木连队干部开会因自己迟到挨了王大寨批评的情景……他又想到秦擎天因为修了一个小伙房后,干部战士都十分尊重秦擎天,见面就亲切问候:“秦副连长,你好!”而自己呢?何玲替换下张医生来到风火山后,为了在何玲面前挣够面子,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在工作上也比以前努力多了,可干部战士不但没这么尊重自己,而且从他们的眼光中看出还有点瞧不起自己,背后说他这人自私,更恶劣的是,大家还给他取了个很不光彩的绰号,叫“张讨厌”,真是让他不胜烦恼。

一轮明月渐渐地被飘浮的云彩覆盖。大风吹得帐篷“哗哗”作响。

孙绪明坐在床铺上,神情黯然,正打着电筒在写信。

秦擎天来查铺,怕影响其他战士休息,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孙绪明面前。

孙绪明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秦副连长!”

秦擎天说:“干啥呢?”

孙绪明说:“给家属写信。”

秦擎天说:“她咋了?”

孙绪明:“唉,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产了。”

“唉,看来我们军人的老婆不好当啊。”秦擎天掖了掖孙绪明的被子,坐在了床铺边上。

“这两天,我特别想回家……想见到她……秦副连长,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娶老婆,和老婆躺在被窝里是暖和是舒服,可接下来的烦心事多着呢。”

“我才不上你的当,我干吗不娶老婆呢。”

“秦副连长,你有知识有文化,模样又好,将来准能娶个好老婆。”

“谢谢你的祝福。晚上天气太冷,写完早些睡,别感冒,明天还要施工,我走了,还要去查铺。”

孙绪明 “嗯”了一声。

官兵们上工时,看到风雪交加中十多名藏族同胞,穿着藏袍,手持转经筒,长跪于雪地上,任凭风雪吹着他们黝黑而发紫的面孔,嘴中念念有词……

官兵们听不懂藏语,王大寨就问站在自己身旁的俄尕志。

俄尕志解释道:“这是他们虔诚地在祈求风火神保佑他们吉祥平安,保佑他们的牲畜膘肥体壮……”

王大寨笑道:“你小鬼真行呀,要不是你解释,我们简直像听外国话一样,叽里咕噜的真听不懂。”

连队这一段时间只有一项艰巨任务:五百米长的草袋挡土墙的垒筑任务。

由于在以往施工中路基两侧原始植被遭到破坏,暴雨之后,有一段山坡出现了大滑坡,大量的泥石涌向下面的路基。工程尖刀连的首要任务是清除路基上的大量泥石。尔后是用草袋装上土,然后是将草袋垒在山坡上。坡陡路滑,拉土的汽车开不上去,只好把土卸在路基上。大家穿着破破烂烂的雨衣,一铲一铲地装入草袋,一袋一袋地往上背。一百多斤重的土袋,身体不强壮的战士背不上去。战士们摔倒、趔趄、爬起……

应该说,连队施工进展很快,五百米长的垒筑任务已垒筑了一米多高。

清晨,秦擎天被帐篷外乱哄哄的,听不懂的声音吵醒,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走到帐篷外。此时,被吵醒的王大寨也来到外面。

晨雾白茫茫的营区内,站着近百名的藏民。这些身穿羔皮藏袍,脚穿藏靴的藏民,满脸怒气,目露凶光,有的手持藏刀左右挥舞,有的抱着石头举过头顶,有的手持猎枪瞄准帐篷,嘴里不停地用藏语吼喊着什么。

秦擎天和王大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不知所措。由于藏民的吼喊声狂猛如山洪暴发,不少官兵起床穿好衣服奔出了帐篷,大家都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这场面,怔在了一旁。

王大寨喊道:“俄尕志!俄尕志!”

俄尕志跑到王大寨身旁,王大寨问:“你听他们在吼些什么?”

俄尕志说:“连长,他们在吼要我们滚开,说我们得罪了风火山的山神。”

王大寨不解地问“山神?”他猛然想起几天前,他们碰见藏民虔诚地跪拜风火神的情景。俄尕志又对官兵们翻译着藏语:“他们还说由于我们惹怒了风火神,使他们的牛羊不断死亡,所以叫我们立即滚开,滚蛋,否则,他们的刀枪不会长眼睛的。”

官兵们的目光全聚集在王大寨的脸上。

王大寨提高嗓门,声音有些发颤:“藏族同胞们,请你们放下手中的猎枪、藏刀和石头,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讲清楚事情的原委。汉藏是一家,我们来到这里修路也是为了藏族人民的幸福。我们会尊重藏族同胞的风俗习惯,大家应该坐下来共同想办法解决目前的问题。”

俄尕志待王大寨一讲完,咕噜咕噜地就用藏语翻译起来。

官兵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俄尕志,尽管大家听不懂他的藏语,但从藏民的脸上和行动中可以看出他们都很乖巧地听他的话。此时的俄尕志比连长王大寨、副连长秦擎天的威信还高。藏民听完俄尕志的话,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在俄尕志给藏民翻译时,王大寨和秦擎天相互耳语了一阵。

看现场气氛缓和了,王大寨紧绷的脸上开始松弛下来:“藏族同胞们,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根据党中央、中央军委的指示命令,让我们来改建青藏公路,修建风火山路段。今后,这条全长一千九百三十七公里的青藏公路的高原彩虹将对西藏各族人民的经济、文化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指示我们必须要在一九八五年八月底以前全线竣工。今年已是八三年了。我们工程尖刀连担负的施工任务重、时间紧,所以我们上山就没来得及与你们通气,没有与你们商量,就急于施工了,冒犯了你们,得罪了山神。我叫王大寨,是工程尖刀连的连长,我向你们做检讨!”说完,他向藏胞深深地鞠了一躬。

俄尕志又将王大寨的话翻译了一遍,藏民中就有两三个人说:“金珠玛米亚咕嘟,金珠玛米亚咕嘟!”

官兵们有人没听懂这句藏话,就盯着俄尕志,等待他翻译。

俄尕志翻译说:“刚才他们说,解放军好,解放军好!”

王大寨带头鼓掌,官兵们也跟着鼓起了掌。

王大寨面带微笑道:“感谢藏族父老兄弟们的理解!”

俄尕志一翻译完,藏胞们紫黑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随即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掌声。

王大寨说:“请藏族同胞们选几名代表,到我们连部共同商量给牛羊治病的大事,并请你们放心,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把你们的牛羊治好!”

俄尕志翻译后,有两个藏族小伙欢天喜地地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使劲地吹出“㘗㘗”的哨音。

藏民们留下三名代表后,都纷纷离去了。

在连部帐篷,藏民的三名代表和王大寨、秦擎天、张德彦坐好后,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接着,王大寨请藏民的领头人,名叫达杰的人说说牛羊生病的情况。

俄尕志边听边翻译道:“他们养的牛,养的羊在最近一段时间死亡不少。他们都是以放牧为生的藏族,经济收入全靠牛羊。牛羊的死亡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所有藏族同胞一致认为,是我们得罪了风火山的山神所致,所以大家很气愤,很恼火,就来找我们算账,叫我们滚开,叫我们滚蛋。刚才听王连长说要尽最大努力治好他们的牛羊,他们很高兴。”

王大寨对俄尕志说:“你请三名藏民同志回去吧,你告诉他们,我们马上研究解决办法。”

俄尕志与他们说了几句藏语,达杰他们面带微笑地离去。

王大寨对秦擎天、张德彦道:“我看这样,俄尕志在老家放过马放过牛羊,也当过兽医,叫他和何医生去把牛羊检查一遍,找到病因后,该用什么药,我们马上报告团部,请他们支持。”

秦擎天说:“我同意连长的意见。”

张德彦说:“哦,何玲是个女同志,最好不去,她去了也没用,她是治人的,又不是治牲口的……”

俄尕志说:“其实治人治牲口都差不多,只不过牲口用药量要大些。”

王大寨说:“张副指导员的心情我理解,可不把这事处理好,不仅影响我们的施工,还要影响军民团结。”

秦擎天说:“连长说得对,这件事关系军民团结,牛羊得了病,死了,就是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如果我们现在给他们讲科学与信仰或迷信的关系,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不要说他们怪罪我们惊吓了山神,就是不怪罪,我们也应该去帮助他们。”

张德彦说:“谁本事大,谁觉悟高,谁就去。”

王大寨说:“张副指导员,这是在商量工作,不要讲不利于团结的话嘛。哎!我们倒把主角晾在一边了。何医生,你的意见呢?”

何玲说:“我担心我不熟悉兽医方面的情况,反而误了事……”

秦擎天说:“何医生,只要有对藏族同胞的感情,有责任心,总会有办法的。”

张德彦说:“秦副连长,什么感情什么责任心,跟科学是两档子事,要是真出了事谁负责?”

秦擎天说:“我,我陪何医生去,出了事我负责。”

张德彦说:“你……你陪她去……那些藏民不讲理,出了事你负得了这个责吗?连长,我看就派秦副连长去辛苦一趟。何医生是个女同志……”

秦擎天说:“何医生是女同志,但她更是一个女军人!”

王大寨说:“好了,别争了。何医生,为了我们的施工工作,为了军民团结,我命令你,哦,我也是请求你……”

何玲坚定地说:“连长,别说了,我去!”

草原上,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秦擎天、俄尕志和身背药箱、怀抱皮大衣的何玲走在草原的山坡上。他们有些气喘吁吁。

何玲说:“你俩走慢点,我有点累了!”

秦擎天说:“好。何医生,你把皮大衣穿上……”

何玲说:“我不穿。”

秦擎天说:“这高原上的风透骨凉,别感冒了。”

何玲说:“我就不穿。秦副连长还记不记得我搭你们的车上风火山的时候,你当着战士们的面说我不穿皮大衣是显美,让战士们笑话我。我就是显美。”

秦擎天笑道:“呵,还记着仇啊。别赌气了,我给你做个检讨,行吧?”

何玲笑而不语。

秦擎天说:“其实战士们很尊重你的,倒不是因为你父亲是师长,而是你一个女同志敢上风火山的精神值得大家佩服。饼干让你先吃,水让你先喝,你该感受到战士们对你的友好的。”

何玲说:“我感受到了。”

秦擎天说:“我当时想啊,我要是诗人就好了,我会写首诗来赞美他们。”

何玲说:“秦副连长,我没记错的话,师政治部办的《军营文化专刊》上刊登过你的一篇散文,叫……《骆驼草赞》。”

秦擎天:“写得不好,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精神追求吧。何医生,我也在《军营文化专刊》上拜读过你写的几篇短篇小说。我记得有一篇叫《天边的彩虹》。”

何玲说:“看来,咱们还真有些共同语言哩!”

秦擎天说:“我不能和你比,你是大学生,我是土包子。这样说,也许太土了,应该是说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

何玲说:“别这样说。咱们都一样是文学爱好者,都是高原筑路人……俄尕志,我们请秦副连长把他的《骆驼草赞》背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好不好?”

俄尕志说:“当然好。我早就听说秦副连长是个才子。”

“好,我给你们背一下。”秦擎天深情地背诵道:

我赞美你——高原戈壁上的骆驼草,你这大自然的精灵,在恶劣的环境中,茁壮地生长。远古的风土曾把你养育,亿万年前的海水曾将你滋润。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你无怨无悔地诀别了舒适的水底,走到一个没有母亲遮蔽的充满逆境的天空下,走到一片饱受无情的自然之手摧残的土地上。

但我知道生命是不息的,于是代表着生命的你们一辈辈把根扎在这里,日夜陪伴着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用心打扮着这片日渐荒芜的戈壁。

于是骆驼草,你和你众多的兄弟姐妹便成了一颗颗璀璨的绿色珍珠,散落在高原荒地,点缀着茫茫戈壁。

啊,骆驼草,你肯定曾为绝望的人带来新生的希望,你也为饥饿的牲畜带来延续生命的食粮。

啊,骆驼草,你索取的是那样少,奉献的却是那么多,你就是我生命中激动的源泉,你更是我心中适者生存的楷模。

啊,骆驼草,我的字典里生命的注释就是你,正是你用你的不屈把生命二字写就。

我赞美你——骆驼草。

秦擎天、何玲、俄尕志来到了一户用石块和夯土筑墙、平顶多窗的藏民达杰家。

一条藏狗蹿了出来,何玲吓得“啊”一声,脸也变了色,战战兢兢的,赶紧拉住俄尕志的衣袖。俄尕志说:“别怕,何医生,藏狗有主人在,它不会咬人的。”达杰赶忙过去朝狗肚子上踢了一脚,并吼了一声,那肥壮的藏狗嚎叫了两声,便摇头摆尾地跑了。达杰做了手势,请他们先进屋。待他俩坐定,一位藏族妇女就端来酥油茶放在他俩面前。乳黄色的酥油茶腾升起一团雾气,雾气里裹挟着茶叶、牛奶和盐巴醇醇的清香味。达杰说,这是他的妻子。俄尕志说阿嫂好。那妇女笑着点点头。这位妇女穿的是长袖长袍,前面系着氆氇围裙,头发梳成很多小辫,拢在一起披于背上,上面缀着珊瑚、贝壳和银币。

何玲对达杰的妻子的穿着打扮很欣赏,看得入了神,坐在她身边的俄尕志用手碰了碰她,说:“何医生快喝酥油茶,其他人都喝完了。”

何玲端起酥油茶,嘴快要接近碗边时,皱起眉头,一股她从来没闻过的酥油味刺入她鼻中,胃里有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她就放下了酥油茶碗。

达杰他们见何玲不喝,脸上没了笑容。

俄尕志赶紧给达杰他们解释道:“何医生从小生活在城市,不习惯喝我们藏家的酥油茶,请你们多多谅解。”

达杰他们这才理解了何玲的举动。

当然,俄尕志用藏语对达杰他们说的什么,何玲听不懂,也没多问。否则,凭何玲的性格,她会一口气把酥油茶灌下去的。

达杰的妻子猛地咳嗽起来,何玲打开药箱取了一些感冒药递过去,达杰的妻子不接,俄尕志向她解释一番,她才勉强接下。

俄尕志对何玲说:“你给我拿几片药,我当着她的面吃,他们才相信。”

何玲把取出的药放在俄尕志手掌上,俄尕志又向达杰的妻子解释了几句,就将药片放进嘴里,端起何玲没有喝的一碗酥油茶喝了一口将药送进肚中。达杰的妻子见俄尕志吃了药片,自己也学俄尕志的样子将药服了下去。

达杰他们带着秦擎天、俄尕志和何玲来到他家屋外几米远的牛圈。大家看见牛圈里的二十多头牛身上很多地方都脱了毛,脱毛的地方肿着,还流着血。有的牛用蹄子使劲地搔着面部,有的像狗一样坐着,在地上摩擦肛门和阴部……

看完牛圈后,达杰介绍道:“我们风火山一带有几户近百头牛几天前死光了,其他牧民是昨天才发现的。”达杰的羊圈离牛圈不远。羊圈内有一百多只羊羔,正在吃草料,见人来,就抬起头来“咩咩”地叫个不停。俄尕志听达杰说患病的羊主要是腹泻,他发现病羊的粪便有股刺鼻的腥臭味,颌下水肿,黏膜苍白。俄尕志钻进羊圈用手摸了摸几只羊,体温都较高……

达杰他们又带秦擎天、俄尕志和何玲去了另外一户牧民家。在路上,何玲问俄尕志刚才在达杰家她没喝酥油茶,他给他们说了些什么。俄尕志就将对达杰他们说的话如实重复了一遍。何玲听后很感激地说谢谢你了俄尕志。俄尕志说在我们藏家,喝酥油茶是一种礼节,不喝等于看不起人家。何玲说下一家我一定喝。说着说着很快就到了另一户牧民家。

这一家牧民住的是用牦牛毛织成的帐篷。一进帐篷,帐篷内因光线不好,点的是酥油灯。男主人正在用手抓糌粑吃,女主人正蹲着用手抓羊粪蛋往炉膛里添。见达杰他们进来,两口子很高兴,男主人招呼他们坐在铺有藏毯的地上。

女主人站起来,用刚抓过了羊粪蛋的手抱过几个小碗,放在炉灶台上,左手拿起碗,用沾有羊粪蛋粉末的右手将碗口边擦了一圈表示已让碗干净,接着就提起在炉子上熬得热气腾腾的铁壶装的酥油茶就往碗里倒。

第一碗酥油茶女主人递给了达杰,达杰端上后,觉得应该先给客人,于是递给何玲。何玲接过酥油茶后心里直犯嘀咕,不喝吧,刚才在路上俄尕志就说过,有失藏家礼节,让别人过不去;喝吧,碗边上还有藏族阿嫂擦碗时手上留下的羊粪蛋粉末。正在她犹豫时,见秦擎天、达杰和俄尕志他们已经捧起碗慢慢地喝了起来,待酥油茶凉一会儿后,她就闭上双眼,屏气一口,猛地喝了个碗底朝天。

喝完酥油茶,达杰、秦擎天、俄尕志、何玲和主人就到牛圈羊圈外转了一圈。这家牧民的牛羊患的病与达杰家几乎一样,而且病得不轻。达杰说,整个风火山寨子五六十户人家有五百多头牛、几千只羊都是这种病。秦擎天、俄尕志和何玲还要去看几家牧民的牛羊,达杰说都一样的病情,没啥好看的了。

俄尕志就向达杰说:“我原来在老家阿坝牧区当过兽医,帮牧民治好过不少牛羊和马。据我对你们两户牛羊的检查,我认为牛患的是伪狂犬病。这种病在我们阿坝高原也常见,鼠类粪尿中含有大量病毒,也能传播这种病。牛在暴发这种病之前,因在牧场上吞食了死老鼠,而导致大批发病死亡。这种病的传播途径比较多,而且这种病只在局部地方流行,多发生于冬、春两季。”

达杰黝黑的脸上溢满笑容,问:“羊羔又是患的什么病?”

俄尕志说:“羊患的病叫前后盘吸虫病。”

达杰疑惑地问:“这两种病能治好吗?”

俄尕志胸有成竹地说:“能,绝对能治好!刚才我问了何医生,治牛羊需要大量的药,她那里没有,她那里的药都是上山前带给我们官兵治病的。”

达杰:“那咋办?”

秦擎天:“我们回去马上向团首长报告,你们放心,我们会尽快解决牛羊的病。”

……

当天傍晚,王大寨在连部帐篷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秦擎天着急地说:“连长,你别再转悠了,弄得我眼睛都花了。”

王大寨说:“哎呀,团里怎么不回电。任务这么重,工期又这么紧,老这样拖下去怎么得了?秦副连长,我们是几点发的电报?”

秦擎天说:“中午一点多。”

王大寨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都快六点了,应该有回音了……”

“报告!”电报员手持电报,在门口喊道。

“进来。”王大寨说。

“报告连长,团长来的电报。” 电报员进来。

王大寨急步上前从电报员手中抓过电报,念道:“工程尖刀连: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已向当地党政领导做了汇报,他们将尽快派出兽医及药品前往风火山一带牧民家中对患病的牛羊进行医治,并负责做好有关说服工作。请你们立即恢复施工工作。团长何明凯。”

秦擎天高兴地:“好啊,好啊!”

王大寨兴奋不已地说:“问题解决了,问题解决了!电报员,马上通知张副指导员、技术员,各排排长来开会,商量明天的施工工作。”

风火山的天气,就像娃娃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一片乌云飘来,顿时不是凄风苦雨,就是雹雪交加。六百米修好的路基经过三天恶劣天气的考验,汽车走上去,轮胎打滑,人走上去就像发酵的面团,脚一踩上去顿时深陷,脚一提上来顿时膨胀……

面对路基严重的质量问题,工程尖刀连的干部们倍感痛心、沉重。王大寨组织排以上干部召开会议,他先发了言:“我们今天开会研究一下六百米已修好的路基质量问题怎样解决,大家发表意见。”

孙绪明说:“我认为这段不行就把它挖掉重来!”

张德彦来气了:“挖掉?这些天战士们怎样干的,你没长眼睛,看不见吗?”

大家沉默了。人们忘不了修筑这几百米路基的艰难情形:冰雪融化后,道路泥泞,汽车打滑,爬不上山坡,去不了料场,一堵一长溜,官兵们个个心里急得直冒火,说:“在这里施工就像老牛掉进水井里,有劲使不上。”可是就是这种情况,大家还是不愿耽误工期,积极想办法,钱自化用推土机一次又一次地刮去坡道上的稀泥,把汽车拖上山坡,拉来好料,铺在便道上,再接着施工。

王大寨又问:“汪排长,你的意见呢?”

汪满良说:“我同意张副指导员的意见,如果再把几百米铺垫好的路基挖掉重来,全连非趴下不可。”

王大寨用期望的目光看着秦擎天。

秦擎天猛吸了一口烟,喷出满嘴烟雾:“我谈谈我的看法,我认为造成这六百米翻浆的主要原因是料不合格,含泥量过大,如果不挖掉,只会越搞越糟,不但交不了差,我们连队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因此,我的观点是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我建议,一是要改变料场,找一个含砂量高,含土量少的料场;二是把六百米翻浆路基彻底挖掉。”

方林说:“我觉得秦副连长的意见有道理,尽管大家这段时间干得很累,但不能凑合。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前不久修建的第一个涵洞,开始我抱着侥幸心理,结果教训很惨重。大家都要从我身上吸取沉痛的教训。如果六百米路基不挖掉,蒙混得了一时,蒙混不了一世。过几天,四个涵洞就要开挖了,我力争我负责的这项工作优良率要达百分之百。”

王大寨又问:“叶排长和邹排长的意见呢?”

叶增光回答很爽快:“同意秦副连长的意见。”

摊铺排排长邹洪康回答很干脆:“挖掉重来!”

王大寨猛吸了口烟,沉重地说:“综合大家的意见,我们痛下决心挖掉重来。你们下去后要做好战士们的工作。从明天开始,由秦副连长和张副指导员带领全连去处理这段路基。我和方技术员带几个战士明天去重新找料场。还有一件事,师里在‘双先’会上给我们发了五千元奖金,我觉得这时候给大家发下去比较合适,一是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二是把上级党委的关怀和鼓励实实在在落到实处。这件事由秦副连长负责办理。散会!”

这些天,挖掉翻浆路基和寻找新的料场可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差事。挖路基的人马几天下来,不但人人虎口震裂了,而且几根铁镐把也弹断了,俄尕志、钱自化被弹断的镐把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王大寨和方林带的几名战士勘察寻找料场跑了不下一百公里,第三天下午终于找到了符合技术要求的料场,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料场离所要修建的风火山地段有十一公里之遥。

开饭时,黄宝宝见大家那黝黑的面孔、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指甲,就想落泪。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人们仍然吃着罐头脱水干菜,变换着花样地煮黄豆和炒黄豆,外加四川豆腐乳。黄宝宝吃完早饭,收拾完锅碗瓢盆,就坐在伙房门口望着远处随着气温的增高而有些返青的草原想着心事,偶尔又用手搔搔头。昨天晚上他到人工排一班去玩,偶尔听班长李俊杰说到草原上有不少老鼠洞,李俊杰还绘声绘色地说那些老鼠不怕人,成群结队地在牧场上嬉耍……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他脸上露出些微笑,站起来向炊事班的帐篷走去。他扛着铁锹对胡南雄说:“司务长,我出去一下。”

胡南雄问:“干什么?”

黄宝宝说:“我又不去干坏事。”

胡南雄说:“那你干什么,千万不要去工地充英雄,你一去,连长非叫我们也去每天干一两个小时不可。”

黄宝宝幽默起来,左手提着铁锹,右手向胡南雄敬了个军礼:“司务长,我向你和党中央保证,我绝不会去工地!”

炊事班其他几个战士被黄宝宝的滑稽相逗得哈哈大笑。

黄宝宝说:“司务长你应该放心,连长也知道我们炊事班辛苦,连队几乎天天都要拖地方的被陷车,我们也没日没夜地为地方司机提供开水和饭菜。”

胡南雄看着已将铁锹扛在肩上的黄宝宝,还是不放心地说:“总之,你不要去工地,你闲得慌的话,就坐下来玩几把老K!”

黄宝宝摇摇头,便出了帐篷。一出帐篷,黄宝宝的确是没有朝施工工地方向走,而是去了返青的牧场。走了两公里路终于到了牧场,牧场上果真有些老鼠洞。黄宝宝迫不及待地挖开第一个老鼠洞就收获不少,三只老鼠缩成一团,还没等它们反应过来,他就举起铁锹使劲地拍下去,三只老鼠顿时魂归西天,有一只老鼠嘴里还吐着血沫沫。他放下铁锹欣喜若狂地抓起三只老鼠,心中顿时有了收获感,嘴里不停地说:“战友们可要吃着老鼠肉了!”

他放下三只老鼠又开始挖第二个老鼠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开了,洞里只有些老鼠屎,老鼠却无影无踪。他的积极性似乎受到了挫伤,就坐在锹把上喘了一会儿粗气。挖开第三个老鼠洞时,五六只老鼠就蹿了出来,拔腿便跑,他猛追几步,一锹拍下去,两只老鼠被铁锹拍死,由于用力过猛,一只老鼠的肠肠肚肚都拍出来了,一股热气随之冒出。

第四个鼠洞,刚挖一铲,一只灰黑色的兔子就奔跑出来,黄宝宝手握铁锹就追。他追得快,兔子就跑得快,他追得慢,兔子就跑得慢,就像捉迷藏似的。他追了三百来米觉得很累,上气不接下气,就瘫坐在草地上。兔子大概也累了,也停下了脚,并用前爪搔了搔耳朵,把头转过来,两只眼睛怔怔地盯着十几米远的黄宝宝看。黄宝宝心里就有一腔怒火蹿上来,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兔崽子,等老子喘够了气才来收拾你,你不要用两只狗眼藐视老子!”黄宝宝歇足了气,把怒火化为强大的动力,跃身而起,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兔子反应过来刚跑几步,铁锹已重重地拍在了它的脑袋上,它四爪朝天,还在不停地蹬着腿。黄宝宝笑道:“你跑,我让你跑啊!”接着又一锹砸下去,兔子再也不能动弹了。

快到十一点了,胡南雄不见黄宝宝回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心想等他回来要好好收拾他小子一顿。然而当黄宝宝提着四只兔子和二十多只老鼠回来时,胡南雄不但没有收拾他,反而还满脸堆笑地讨教道:“你小子真行,怎么弄到的?”

黄宝宝太累了,轻描淡写地说:“就在牧场上弄到的。”

中午午饭时,每个班分得一盆兔子肉和老鼠肉炖的黄豆。菜的味道鲜美无比,大家吃得很高兴,每个班连菜盆里的汤都被喝光了。吃完饭,王大寨吸着烟来炊事班,微笑道:“你们是不是偷了藏民的羊羔来煮给我们吃?不要破坏藏汉、军民团结噢!”

胡南雄说:“连长,咱们哪能干那事。是黄宝宝去牧场上弄的兔子和老鼠。”

王大寨对黄宝宝说:“不错,继续这么干。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就能提高施工速度。”又对胡南雄说:“你组织炊事班的人员去多搞些。大家喜欢吃,很香,味道也不错。”

胡南雄说:“我们从明天起每天抽出两个人去……”

蓝天白云。晴朗的太阳天。

中午下工,官兵刚进帐篷。

一辆北京吉普戛然停在营区内。

从车上出来的是组织股贾股长、保卫股吴股长、保卫股杨干事。

王大寨与贾股长他们握了握手:“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贾股长玩笑说:“当然是风火山的风哦。王连长,我们来蹭午饭的,不会不欢迎吧?”

王大寨说:“看你说的,我们是请都请不到你们啊。请进帐篷里坐。”对身边的文书说:“你快去炊事班打个招呼,说连部有客人,多加一个午餐肉罐头。”

大家进到帐篷,围坐到了饭桌旁。王大寨向贾股长、吴股长、杨干事介绍说:“这位是张副指导员你们都认识,这位是何医生,张副指导员的对象。”

何玲笑而不语。

贾股长说:“何医生,我们见过面,在团卫生队。哎呀,比前段时间黑多了,都怪风火山的风啊。”

大家被贾股长的话逗笑了。

这时,文书和黄宝宝送饭菜进来,放到饭桌上。

贾股长问道:“黄宝宝……以前团部炊事班的?”

黄宝宝立正答道:“报告首长,我是黄宝宝。”

贾股长说:“上次团部接待师首长,把菜给炒砸了,对吧?”

黄宝宝说:“报告首长,是我。”

贾股长说:“团长把你发配到工程尖刀连来,没背思想包袱吧?”

王大寨说:“贾股长,他可没有背思想包袱。他想尽办法让官兵吃上热菜热饭,还去牧场上弄些兔子和老鼠来改善大家生活。你看,这盘里的豆芽菜就是他动脑子搞了十几次试验搞出来的。战士们以前天天吃炒黄豆、煮黄豆,都吃得翻肠倒胃了,吃上这白嫩嫩的豆芽菜可喜欢了。”

贾股长吃了一口豆芽菜:“味道不错。黄宝宝,好好干。”

黄宝宝向贾股长致军礼:“是!”转身出了帐篷。

贾股长感慨地说:“嗯,看来你们工程尖刀连是锻炼人的地方。”

吴股长问王大寨:“王连长,你们连队的干部这会都在吧?”

王大寨说:“只差秦副连长,他带运输排去格尔木拉沥青了,应该明天回来。”说着,扫视了一下饭桌上吃饭的人,抬头对文书说:“你快去把方技术员叫回来。他到山口那边一个地方的科研组查资料去了。”

文书放下碗筷就去了。

贾股长边吃饭边问:“查找资料?……方技术员上次由于涵洞质量问题受到处分,没有背思想包袱吧?”

王大寨说:“没有,积极性反而更高了。只是跟他恋爱一两年的对象吹灯了。”

何玲说:“要是一般人遇到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消沉了,可方技术员不一样,愈挫愈强。”

王大寨说:“方技术员说他哪里摔下去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他呀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唉,都是女人害了他,女人害人啊!”

何玲说:“连长,你这话说得有问题,一竿子打倒所有的女人,女人不一定都是害人的。”

全桌人吃着饭都“扑哧”地笑了。

王大寨立即纠正道:“对不起,对不起,何医生,我可不是那意思,你能替换张医生到风火山来,给官兵们送医送药,还经常和我们一起在工地摸爬滚打的,我一直都把你当作男人看待啊!”

张德彦说:“连长刚才就是那意思!”

王大寨玩笑道:“张副指导员你可别站在何医生那一面,小心今后一结婚,何医生翻脸收拾你!”

何玲嗔怪地说:“连长……”

笑声充满了连部的整个帐篷。

这时满身泥土的方林回来了,一进帐篷就向贾股长他们一一地握手问好,然后坐下端起饭桌上的饭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大家饭一吃完,吴股长问:“王连长,中午你们要午休吗?”

王大寨说:“午休?那是你们机关的事。我给各位首长们汇报一下,我们连早上六点半钟起床,七点半上工,中午十二点半下工,下午一点半上工,晚上七点半下工,中午吃饭带休息只有一小时,我们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这是常事。过几天,为了节约时间,饭都要由炊事班送到工地。就这样,我们还不敢在雨雪天和电闪雷鸣天停工,否则完成上级赋予的任务,只能纸上谈兵,只能是一句大话空话。哪里还敢奢谈午休?”

“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我们的工作。”贾股长说。

“王连长,叫排以上的干部都参加。”吴股长说。

王大寨叫正在收拾碗筷的文书:“去通知司务长和排长们来连部开会。”

文书放下碗筷就跑出去通知了。

何玲用瓷杯给贾股长、吴股长、扬干事沏了茶。

很快,司务长和三个排长提着凳子就进了连部。

王大寨说:“大家欢迎贾股长先讲。”

于是,掌声就响了起来。

贾股长说:“本来,我准备过几天来咱们连队,但机关车少,听说吴股长要上来,我们就一路来了。我来的主要任务是了解一下你们工程尖刀连的工作、生活情况,尔后要写一篇《来自风火山工程尖刀连的报告》。这项工作刘政委很重视,就连这篇文章的题目都是他定的。这篇文章主要写你们连如何艰苦奋斗,如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事迹。”

王大寨高兴得带头鼓起了掌。

王大寨说:“我们工程尖刀连和其他两个团的兄弟施工连队在青藏线上如果离开了艰苦奋斗,离开了‘两不怕’的精神就没戏唱了!”

贾股长说:“是的,我们团是个汽车团,只有你们是师部特地在我们团组建的一个尖刀施工连队,这篇文章出来后肯定师部的《政工简报》要转发,对我们全团乃至全师都有指导意义。所以我力争把它写生动写精彩。”

何玲说:“贾股长是全团的大笔杆子,还有啥问题!”

张德彦附和着:“需要什么素材,我们积极提供!”

贾股长说:“所以,请大家帮我想想,多提供一些有说服力的素材。俗话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更何况我还是丑媳妇笨媳妇呢!”

王大寨说:“贾股长谦虚了,我们保证提供你所需要的情况。”

贾股长说:“那就谢谢大家了!”

掌声又响起来了。

吴股长喝了口茶:“贾股长是我们处的老股长了,他一直是管组织的,当然是说好人好事。我是保卫股的,这次到你们连来,不为别的,是来抓坏人坏事的。”

王大寨舒展的面颊一下子绷紧了,眼睛也瞪圆了。

几个干部吃惊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汪满良说:“什么坏人坏事呀?”

邹洪康说:“我们干什么坏事了?”

何玲在嘴里反复重复道:“坏人坏事?坏人坏事?”

孙绪明想了半天,一激动说话的声音大了:“我们没有干什么坏事呀!”

吴股长的声音提高了:“我没有说在座的干了什么坏事。杨干事,你把那封信找出来。”

杨干事打开黑色手提包,把信拿出来,递给吴股长。

吴股长接信后,道:“这是一封匿名信,是反映你们连奖金发放情况的。”

王大寨说:“资金发放是秦副连长负责的,出什么事了?”

吴股长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来展开:“我现在把这封信给大家念念。尊敬的团党委:我是工程尖刀连一名有正义感的战士,现在实事求是地向你们反映我们连副连长秦擎天同志可能贪污师部奖给我连的奖金款一事,我们连只有198人,按理讲,5000块钱,人均应得奖金25元,但由他负责发放的奖金每人只有24元。所以秦擎天同志可能贪污了248元正。恳请团党委调查这件事。”

“司务长,秦副连长退回钱没有?”王大寨问。

“没有。”胡南雄说。

吴股长说:“鉴于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所以秦擎天明天回来后暂时不要参加施工,把问题弄清楚再说。”

王大寨说:“这秦副连长是怎么搞的……”

张德彦说:“吴股长,据我分析写匿名信的人很有可能平时对秦副连长有意见,所以……”

吴股长说:“有这个可能,但也不是全部原因,对干部言行进行监督也是正常的嘛。”

张德彦说:“胡司务长,你……”

胡南雄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报告张副指导员,哦……报告吴股长:为了全连的吃饭问题,秦副连长是狠狠地批评过我,要我多动脑筋,说我没有尽职尽责,我是有些不服气。可我没写告状信。”

吴股长说:“你不要激动,写了就写了,不要当着众人的面不敢承认,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为。你坐下。”

胡南雄坐下,有些气愤地说:“我就是没写……”

吴股长说:“王连长、张副指导员,请你们动员连队的官兵们要勇于讲真话,积极配合我们保卫股的工作。请王连长帮我们提供几个调查的官兵姓名。”

王大寨说:“胡司务长、李俊杰、俄尕志,如还需要,你们晚上可找找张副指导员了解了解……”

吴股长说:“好,看贾股长,王连长还有什么讲的?”

贾股长说:“就按刚才吴股长讲的那么办。咱们部队最怕两件事,一是男女问题,二是经济问题。所以,调查工作一定要谨慎。这件事先暂时保密,不得外传。吴股长,杨干事你们去忙你们的吧。王连长,走,我们到工地上去看看战士们。”

在炊事班帐篷里,吴股长坐在桌子旁,杨干事打开笔记本在做询问笔录。

胡南雄打开铁皮柜,取出字条,递给吴股长:“吴股长,你看这是秦副连长当时在司务处取钱时打的条子。”

吴股长接过纸条看,上面写到:“司务长:从你处取走人民币五千元整用于连队发奖金。经办人:秦擎天。”看完后交给正在做询问笔录的杨干事:“把它记录好!”

杨干事迅速记完后,把条子还给胡南雄。

胡南雄把条子又放回装有账本的铁皮柜锁好。

吴股长招呼道:“小胡,过来坐下谈!”

胡南雄顺手从床铺下拉出一个小凳子坐到了吴股长对面。

吴股长说:“从发奖金到现在快二十四五天了?”

胡南雄说:“嗯。是的。”

吴股长说:“秦擎天没把剩的钱退回来?”

胡南雄说:“我刚才在会上已说过了,他没有把剩的钱退回来。”

吴股长说:“胡司务长,全连官兵中,只有你知道秦擎天没有把剩下的钱退回来,你却说你没有写匿名信,这怎么解释?”

胡南雄说:“是我写的我一定承认……吴股长……”

吴股长说:“党的一系列政策,我就不说了,你是干部,你是党员,你懂!”

胡南雄说:“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啊! 能不能把告状信给我看看,我能看出是谁的笔迹,因为每个月发工资、发津贴时大家都在账簿上签了字的。”

吴股长摇了摇头:“那不行,要保护检举人的积极性,否则谁还敢向上级机关举报不合法的行为呢?”

胡南雄说:“那也是。”

吴股长说:“你好好想想有谁来问过你关于奖金的事没有?”

“我想想。”胡南雄双手抱胸,望着帐篷顶苦思冥想着。一会儿,他兴奋地说:“想起来了,秦副连长发了奖金的第二天中午到我这里借过花名册,当天晚上就拿来还了。”

吴股长说:“我们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借花名册可能是核对连里的人数。还想起什么没有?”

胡南雄说:“有啊,记不起具体时间了,大约是五六天还是七八天前,张副指导员来问过奖金发完没有,我说我不清楚,是秦副连长负责发的,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就这些?”吴股长问。

“没有了。”胡南雄说。

吴股长说:“好。杨干事,把询问记录给他看看,让他签个字。”

胡南雄站起来,从杨干事手中拿过询问记录,看了看,然后签了字。

杨干事取出印泥盒子,让胡南雄用右手大拇指蘸上印泥在询问笔录上按下了红红的手印。

吴股长说:“小胡,你出去,没你的事了。你去把等着接受询问的李俊杰叫来。”

胡南雄“是”的一声走出帐篷。

李俊杰到炊事班帐篷,面对吴股长和杨干事喊了一声:“报告。”

吴股长说:“你是李俊杰?你站着干啥?坐下说!”

李俊杰坐下来,抬起头看见吴股长严肃有余的脸庞说:“嗯,我是李俊杰。首长要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给团党委写过匿名信反映秦擎天贪污奖金的事?”吴股长问。

“我没有写呀,这是谁在嫁祸于人啊。我施工的时候,出了几次错,挨过秦副连长的严肃批评,可我明白他那都是为了我好。吴股长,我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吧?秦副连长是好人呀,我不能没有良心,没有党性冤枉他呀!今年初我家属来连队探亲,临走时我找王连长想在连队借一百元钱,王连长没同意借。秦副连长知道后硬塞给了我一百块钱。后来我还他,他死活不要……求求吴股长,你们可别再整秦副连长了……” 李俊杰说。

“混账,谁整他了,你写没写?”吴股长气得吼了起来。

李俊杰委屈的泪水倾泻而出:“我要是写了天打五雷轰!猪狗都不如!”

杨干事说:“吴股长,这些话记不记?”

吴股长恼怒地说:“想记就记,不想记就拉倒!乱弹琴,杨干事,走,找俄尕志去。”

杨干事说:“中午开完会,听王连长说,俄尕志到牧民家送药去了,晚饭的时候才回来。”

“那你把材料整理整理,晚上我们和贾股长碰一下头。” 吴股长说。

晚上,贾股长、吴股长、杨干事和小车司机四人坐进了运输排的被窝里。

贾股长说:“吴股长,你们的调查工作进展如何了?”

吴股长说:“总的来说,进展不错。不过,我们找来谈话的官兵,都说秦擎天是个好人,看样子大家都很佩服他的。”

贾股长说:“而且是真心真意地佩服。”

吴股长说:“你怎么知道?”

贾股长说:“我下午找何医生聊了一下午工程尖刀连的情况,晚饭后我又分别与王连长和机械排孙排长聊了聊,总的来说,收获不小,能写一篇好文章。除了他们的生活、施工,还有官兵的思想状况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秦擎天,都说他行得端,走得正,论人品,论才能,论官兵关系,大家都赞叹不已,他做的好多事情很感人啊。用王大寨的话说,‘这工程尖刀连除了我王大寨外,只有秦擎天玩得转。’何玲也是这个观点。”

吴股长说:“那……张德彦不行?”

贾股长说:“一问到张德彦,大家都摇头,也不说好也不说坏,我想这可能是与他是师长的未来女婿有关吧。”

吴股长说:“也许是吧,技术员方林也说张德彦心胸狭窄,嫉妒心不小啊。我就纳闷了,这何医生挺不错的,怎么会跟张德彦搞上对象了……”

贾股长说:“这可是好事啊。”

吴股长说:“好事?”

贾股长说:“不少战士都说全连上下没人敢把他们张副指导员怎么样,只有何医生能镇得住他,有时候听何医生批评张德彦的时候,战士们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吴股长说:“这叫一物降一物,妙!”

贾股长说:“吴股长,我建个议。”

吴股长说:“我是个刚刚提拔起来的新股长,你是老股长了,有经验,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贾股长说:“我建议你别东问西问的了,这事恐怕只有秦擎天自己才说得清楚。我不太相信秦擎天会贪污两百多块钱的奖金。”

杨干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中午,秦擎天带着运输排的车队回来。战士们在秦擎天的指挥下,把装有沥青桶的车辆一一在营区内停放整齐。

秦擎天到连部吃饭时,见贾股长他们在连部,他热情地和贾股长握手问好。

贾股长说:“秦副连长辛苦了。”

秦擎天笑笑:“习惯了。”

秦擎天又与满脸严厉的吴股长握了手。

秦擎天说:“连长,运输沥青任务顺利完成。”

王大寨情绪不悦地:“坐下吃饭吧。”

张德彦一见秦擎天就像见到瘟神似的避而远之。

何玲向秦擎天笑道:“回来了!”

秦擎天点了点头。

大家坐在饭桌旁,只是默默地埋头吃着饭,没有人说话。

秦擎天坐下端碗吃起来,为打破沉默,望着王大寨:“连长,我今天下午组织运输排把沥青桶卸下来堆放在营区门口,你看行不?”

王大寨口气淡淡地:“不用了,你休息吧。”

秦擎天说:“连队这么忙,我能休息吗?”

王大寨说:“这是命令!”

秦擎天说:“什么意思?”

吴股长黑着脸:“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清楚?”

秦擎天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今天怎么啦,我一进连部就感到气氛不对,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吴股长说:“是冲着你来的。团党委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反映你有……经济问题。”

秦擎天放下碗筷:“吴股长,我有什么经济问题?”

吴股长说:“你自己明白。怎么,我们到别处谈谈。”

秦擎天说:“用不着,我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

吴股长说:“贾股长,王连长,你们看……”

贾股长思考片刻:“都是连队干部,在这可以,可以。”

王大寨说:“秦副连长,是黑说不白,是白说不黑,当着大伙说说。”

吴股长说:“好吧,就在这谈。你谈谈连队那5000元奖金是怎么发放的?”

秦擎天说:“奖金……哦,是这样发的。我们连在风火山施工有199人,可我是按203人计算的。”

吴股长说:“为什么要多算4个人?”

秦擎天说:“我们连在施工中患了严重高原疾病而下山的战士刘东,我也发了奖金,我觉得他应该得到这份奖金。另外,团里配合我们连工作的张医生、何医生、电报员也各发放了一份奖金,不知我这样做对不对?”

王大寨大加肯定:“对,做得对,比我考虑得周到。”

吴股长说:“那个生病下山的战士的奖金是怎样发的?”

秦擎天说:“我叫叶排长送到二十二医院的。你们可以问问他。”

何玲说:“我的奖金我领了,24元。”

秦擎天说:“张医生的奖金,是我这次去拉沥青给他捎去的,他有收条。”说着,他摸出收条递给王大寨。

王大寨接着收条看了看:“嗯,这是张医生的字,斜不溜秋的,像是被风吹的。”

秦擎天说:“其他官兵的奖金每人都有签字,我去拿给你们看。”

王大寨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没必要看了。”

吴股长说:“那剩下的钱呢?”

秦擎天说:“剩下的钱……”

吴股长说:“那剩下的钱到哪里去了?”

秦擎天说:“我……实在不想说,说了就没有意思了。”

王大寨说:“嗨,是好是歹,秦副连长你就说了吧?”

秦擎天说:“算我暂时挪用公款吧,但不能算我贪污,我没有没那么大的胆子。”

张德彦说:“挪用公款和贪污公款是两码事,秦副连长,你平时表现得不错,就算这次一时糊涂在经济上犯了错误,大家也会原谅你的。”

秦擎天说:“既然张副指导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说清楚。大约一个月前,我哥来信说,急需从我这里借500元修补房子,我领了工资后就给他们寄了。过了几天,连长在排以上干部会上叫我负责发放奖金。奖金当天晚上发完后,不少战士来找我,请我在格尔木拉物资时到邮局帮他们家里寄点钱回去。这些往家里寄款的都是农村兵,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哥嫂,也一下提醒了我,我觉得农村兵的家里过得很不容易,我是农村兵,对农村是了解的。虽然实行了包产到户,农民的积极性得到了发挥,粮食年年都有好收成,但购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土地款、化肥款、农药款、教育款,好多地方都需要钱。钱从哪里来?粮食卖不起价,好多农民家里增产不增收,所以农民的生活过得还是很艰辛的。就说我们连去年在完成唐古拉施工地段牺牲了的战士何小碧吧,他家在甘肃农村,一家五口人,除了种点粮食,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靠他父亲打铁挣点钱。我找他谈过一次心,说到家里的事,这个可爱的小战士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他说初中还没有毕业父亲就叫他辍了学,跟着父亲学打铁,他人小力气小,拿起大锤打铁很吃力,有时候累得只好蹲在地上哭……父亲让他来当兵,是让他在部队好好长几年身体,今后好回去帮父亲打铁,于是他虚报了一岁当了兵……”说到这里,秦擎天竟眼圈一红,有点讲不下去了。

人们早就被秦擎天所讲的事儿打动了,也被深深地震撼了。

何玲最早流下眼泪,一条手绢已被泪水打湿了。其他人也受到感染,就连铁石心肠的吴股长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

贾股长说:“王连长,我们要多关心这样的战士。”

王大寨说:“贾股长,我们会尽力的。”

方林、张德彦都对王大寨点了点头。

秦擎天说:“再说人工排的一班班长李俊杰吧,家里连续失去了两位亲人,他没有被悲痛打倒。可为操办后事,他的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节约钱,李班长一天只限制自己吸两支烟,而且是每包只有一角八分钱的‘兰花’牌香烟……平地机手钱自化,为了节约钱,舍不得买牙膏,而是到炊事班要了一罐头盒子盐巴来刷牙……其实他们完全可以退伍到地方去,凭自己的驾驶技术挣更多的钱,但李班长他们觉得是部队培养了他们,他们不能因为家里困难就离开部队……还有摊铺排排长邹洪康、运输排志愿兵钱远明他们家里也很困难。所以……我就擅自以连队党支部的名义给5位官兵家分别寄去50块钱。”

王大寨一拍大腿:“哎呀,我说这几天连队党支部收到了李俊杰、邹洪康他们家里寄来的感谢信,愣说连队给他们寄了钱,原来是秦副连长干的好事啊!”

除张德彦低下了头外,其余人都望着秦擎天。

秦擎天解释道:“我原本想等几天发工资时把发奖金余下的128元补上交到司务处,这事就了结了,我不想让人知道给五名官兵家寄钱的事。”

贾股长笑问道:“秦副连长,你当时的思想动机是什么?”

秦擎天说:“这几名官兵家里的困难大,我觉得我该帮帮他们……当时,我想来趟格尔木邮局不容易,顺便就把这事办了。”

吴股长说:“你为啥寄钱不写自己的名字?”

秦擎天说:“写自己的名字,就成了沽名钓誉,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笼络人心!”

王大寨说:“秦副连长,你借用奖金为官兵家庭解决实际困难,该跟我打个招呼嘛!”

秦擎天说:“我可不敢,今年初李俊杰向连队借钱,你不但不在借条上签字,反而还雄狮发威般地把别人吼了一顿,我要跟你说,还不是自找臭骂。”

大家被秦擎天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王大寨笑道:“你要跟我说,哪会把一个简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

秦擎天真诚地:“都怪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王大寨说:“250元寄给官兵家里的钱由连队解决,不能让你个人掏腰包!”

秦擎天态度坚决地说:“不行,坚决不行!本来我不想说这件事的,可没有想到有人在背后监督着我,还写了举报信,我只好坦白交代了。”

贾股长说:“哎呀!上一次风火山收获真不小啊,原本只写一篇反映咱们连队的文章,现在我又要多写一篇了!”

何玲说:“贾股长,你打算多写一篇什么文章?”

贾股长说:“人格魅力!”

大家不解地问:“人格魅力?”

贾股长说:“是啊!什么是人格魅力呢?秦副连长身上就有一股强大的人格魅力。我这两天的采访了解,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王连长、秦副连长,还有何医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最有资格评价我们干部,因为他们心里有一杆秤,因为他们眼里装着的是我们干部的一言一行。所以,我思考了一下,我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叫《什么是人格力量?被告出来的好干部秦擎天》。”

王大寨开玩笑道:“我们的秦副连长因祸得福啊!”

秦擎天认真道:“什么因祸得福,用我们四川话说,简直是冬瓜皮做衣领,霉登了项!”

大家“扑哧”笑了。

施工工地,细雨蒙蒙。工地上繁忙有序。

秦擎天在工地上巡视工程质量。

秦擎天来到汪满良跟前,说:“在保证技术质量的要求下,你们排的进度要抓紧啊,别拖了整个工期的后腿。”

汪满良说:“秦副连长,放心,保证没有问题。”

秦擎天说:“嗯,这下雨天,你们怎么不穿雨衣?都想得感冒啊!”

汪满良说:“报告秦副连长,穿起雨衣不方便,再说好多人的雨衣都磨得破破烂烂的,穿了也没有用。”

秦擎天说:“雨衣两年发一次,像我们施工连队肯定不够穿,回头我们就向团部报告。”

汪满良说:“谢谢秦副连长!”

秦擎天走到王大寨跟前。

王大寨问:“秦副连长,情况怎么样?”

秦擎天说:“各排情况不错。连长,这雨下了几天了,我建议各排安排一两名战士负责监视山坡,防止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伤人。”

王大寨忍不住地“哼”了一声:“行,你去安排吧。”

秦擎天说:“连长,你脸色不对,是不是肝又痛了?”

王大寨用手使劲按着肝部:“是的,你千万别乱讲。”

秦擎天说:“连长,你要是信得过张副指导员和我,你就下山去治治病吧!”

王大寨说:“看你说的。好,等这一段工程完工了,我就去。”

这时,达杰骑着一匹黄色的马向营区奔跑过来。缰绳还未拉紧,马还未站稳,他本来想跃马而下,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战士们急忙扶起他,他着急地说不出话来,大家从他慌张焦急的表情上看,意料到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了。

王大寨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达杰,快说!”

达杰断断续续地叽里咕噜了阵子藏语。

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不知是啥意思。

王大寨拍了拍光秃秃的脑袋:“要是俄尕志在就好了!”

达杰一听“俄尕志”三个字,眼睛就瞪得溜圆,接着就哭出声来。

女教师卓玛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马奔驰而来,惊慌失措地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喊道:“金珠玛米,俄尕志被埋在山上垮下来的土里了。”

王大寨问:“在哪?”

卓玛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在那座山脚下。”

大家一时愣住了。

王大寨说:“你等一等,我们准备一下,你带我们去。李俊杰,你快去叫何医生准备些药品,秦副连长快去工地叫大家带上铁锹,我们马上去救俄尕志。”

山体滑坡现场,那垮塌下来的泥土简直形成了一座小山包。

由达杰和卓玛带领的藏族同胞和赶来的官兵正挥汗如雨地用铁锹铲土,没有铁锹的藏族同胞或跪或弓着身体用双手拼命地扒泥土。

几位鬓发花白的老阿妈面对坍塌的山体跪了下去,手中摇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地祈求佛对俄尕志的保佑……

整个抢救现场,让背着红十字药箱跑来的何玲感动得差点流眼泪。她放下药箱,跪在地上用双手使劲扒土。

王大寨说:“这坡陡路斜的,推土机开不进来,真急死人。”他突然发现:“嗨,何医生,别用手挖,手会弄烂的。”

秦擎天说:“让她挖吧,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这么多土压在上面,看来俄尕志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王大寨在人群中把卓玛找了出来,迫不及待地问:“俄尕志是怎么……”

卓玛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道:“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学校放假,我帮阿爸阿妈放牧。俄尕志背着药箱去看了牛羊回来,达杰大叔和他一路,他又给我们家看了牛羊,看完后,俄尕志开始返回部队。达杰和我正在草地上说着事,俄尕志也就是刚走出三四百米远,我们就听到一声巨响,接着看见这座山坡的泥土滚落下来,将俄尕志埋在里面了。”

人们首先挖出了俄尕志的军帽,军帽上的帽徽——红五星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官兵们扔掉了手中的铁锹,开始跪在地上拼命地扒着泥土。终于,俄尕志的身体扒了出来。

俄尕志是面朝下扑在地上的,头上有不少血迹,怀里抱着已经压扁的药箱,脸已是血肉模糊,血凝固在脸上,还有绿色的军装上,僵硬的尸体呈一个弓状……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不少人开始悲痛落泪。

战士们将俄尕志僵硬的尸体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

在连部,王大寨和几个干部都坐在连部流着眼泪。

卓玛进来:“俄尕志是为我们藏家牺牲的,我们要将他进行天葬。”

王大寨已有些筋疲力尽:“我们的请示团领导,如果团领导同意,我们就进行天葬。否则就将尸体送回格尔木。”

卓玛说:“请你们给团领导说说好话,就说是我们风火山全体藏民的意思!”

秦擎天说:“我们知道天葬是你们藏族同胞最神圣的葬礼。我们立即就给团里发电报请示……”

第二天,天色微明,蒙蒙小雨潇潇而下,就像人们悲哀的泪水。

俄尕志的尸体被白布裹紧,像母腹中的婴儿一样弯曲着,被绑在一个井字形的木架上,被孙绪明、汪满良、李俊杰、钱自化抬着走在通往天葬台的路上。

他们的后面跟着达杰、卓玛等一百多名藏族同胞,接着是工程尖刀连的官兵。

送葬队伍浩大壮观,犹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在半山坡上前行……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毛毛小雨的呢喃、雨水集成小小溪流的汩汩声和送葬队伍的脚步声。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路途,人们远远望去,天葬台(藏语称“杜尔决”)坐落在一片绿色的山野之中,浓密的青草和各色野花散发出沁人的芬芳。这里空旷幽静,庄严肃穆。走近一看才发现,这里的经幡堪称世界之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五色经幡遮天蔽日。条形的玛尼墙、圆形的玛尼山,一字排开的佛塔,仿佛造就了一个极乐世界,使人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不由得产生一种从今生到来世的畅想。这是游牧文化的古老遗风。

孙绪明、汪满良、李俊杰、钱自化抬着俄尕志的尸体按达杰的指点绕着山垭上石头围成的祭坛转了三圈,然后就将尸体抬放在油腻的天葬台上。藏族同胞和部队官兵都自觉地站在离天葬台五米开外的地方伫立着,默默地看着头向西俯卧于天葬台上的俄尕志的遗体,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声,一切都在庄严肃穆中进行着,只有偶尔从天空中吹拂过来的风将五色经幡吹得“哗哗”地响。

这时只见两个喇嘛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天葬台四周点燃了昨天就准备好的柏树枝,由于早上飘了些小雨的缘故,燃烧着的柏树枝冒着浓密的白雾似的烟直冲天空。藏族同胞开始唱着官兵们听不懂的葬歌……葬歌毕,一个喇嘛走出藏族同胞的队伍,面对天葬台上俄尕志的尸体,面对袅袅桑烟,诵起了经文……经文毕,一位天葬师拿着刀子、斧头、铁锤从藏族队伍中走出直奔天葬台,他将手中的斧头、铁锤放在天葬台旁,右手持一把闪着亮光的大刀,左手将俯卧在天葬台上俄尕志的尸体翻转过来使其仰面朝天,接着就一刀重重地从天空砍向胸部……

何玲紧闭双眼,差点喊出声来,她觉得太残忍了。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天葬师将尸体的内脏取出来抛在四周,接着天葬师将尸体进行肢解,切成小饭碗大小的碎片,并用斧头、铁锤将骨骼砸碎,拌上糌粑,洒在天葬台上……霎时一群巨鹰在天空俯视盘旋着……

待天葬师收拾好刀子、斧头、铁锤,藏族同胞和官兵们才纷纷离开。人们走出四五米远,又调转目光向天葬台望去:一只只长着黑色羽毛的巨鹰从天空扑打着翅膀落在天葬台上咕咕叫着,争相啄食……

官兵们仰望着空荡荡的天葬台,脸上全是失落的表情。然而,藏族同胞相信天葬台上,有一条神秘的通道从空中划过,它形如彩虹,灵魂就从这里走向了天堂。这些巨鹰都是神的使者,它们使躯体脱离了凡尘。冥冥中,俄尕志的生命从实在化为虚幻,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

十一

傍晚,下工回到驻地营区,何玲对迎面而来张德彦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张德彦说:“什么事……你怎么现在见到我都绷起个脸……何玲,你变了……”

何玲说:“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

张德彦说:“我没有变,我一直都爱着你。”

“你变得比以前更心胸狭窄了,嫉妒心更强了。”

“你,你又听那些乌鸦嘴说什么了?”

“这次是我亲眼看到的,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团党委写匿名信诬告秦副连长?”

“我……我没写过……”

“秦副连长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人品好,苦活累活抢着干的好干部,就唯独你张德彦看他不顺眼。你知道,战士们在背后都叫你什么吗?叫你张讨厌,我都替你脸红。”

“我没写匿名信……”

“你还在撒谎……那天,吴股长念那封告状信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信笺边上有油迹,我下来仔细想了想,你桌子上那本信笺边上就有油迹,匿名信肯定是你写的?”

“何玲,我……”

“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就一刀两断。” 何玲说罢就走。

张德彦一把拉住何玲:“何玲,我……请求你原谅我。其实我也是为他好,怕他犯错误。何玲,我听说最近要调整工程尖刀连的班子,组织股的贾股长对秦擎天很欣赏,说不定要建议让秦擎天当指导员。你是不是跟你爸说说……”

“说什么?说你当不好副指导员,就让你当指导员?” 何玲说。

张德彦赔着笑脸:“你就帮帮我吧。跟我同时入伍的几个战友,他们早就是正连职了,他秦擎天一个小小管理员都跟我平起平坐了,我……心里难受啊。”

何玲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也是个大男人,难道你就不能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干赢得别人的信任和赞赏?你说,你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踩着别人往上爬,你不觉得可耻!……你就那么想当官啊,就那么想比别人高一截?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老实诚恳,说错一句话都要脸红好一阵。可现在……你还想当指导员,我看你当战士都不够格。”说完转身走了。

张德彦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何玲远去的背影。

秦擎天他们坐在连部帐篷的饭桌旁等王大寨回来吃饭。

张德彦说:“连长在干啥,还不来,我可饿坏了。”

秦擎天说:“张副指导员再等等,要不连长每次都吃剩菜剩饭。”

王大寨进来,放下铁锹:“你们快吃呀,傻傻地等我干啥?今后要是我回来得迟,你们就别等我了。”

秦擎天说:“那怎么行?我们不干活的倒先吃?”

何玲站起来,拿着王大寨跟前的饭碗:“连长,你坐着,我给你盛饭。”

王大寨说:“别别别,你给张副指导员盛。”

何玲说:“你是我们连的最高首长,当然要先给你盛啊。”

王大寨喜滋滋地说:“咱们铺的路真平呀,像块镜面那么平呢。”

方林说:“连长,这事你今后就少操点心吧,要不然要我这个技术员干什么?”

何玲说:“连长,你别老看着路,你得把自己的身体看重点,看你瘦成啥样了!”

秦擎天说:“何医生说得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方林说:“今后何医生多看着点连长。”

王大寨幽默起来:“我有人看,何医生看着张副指导员就行了。”

何玲说:“连长,玩笑归玩笑,作为一名医生我有责任要求病人尽快住院治疗。”

帐篷里一片寂静。

何玲动情地说:“连长,我觉得你的身体好像不是你自己的……真的,你除了向工程尖刀连负责外,还要向玉洁嫂子和你们的小女儿、自己的父母负责……连长,你应该听我的话,你不把我当战友看,也应该把我看成是你的小妹妹吧!”

王大寨克制住感动:“何医生,我听你的,等三公里改性沥青路面一铺完,我就下山去二十二医院住院治疗。”

何玲说:“连长,最好这两天就下山去治疗。”

“报告,团部来电。”这时只听门口有人喊报告,人们扭头一看是电报员。

王大寨说:“进来。把电报给秦副连长。”

电报员进来,将手中的电报递给秦擎天。

秦擎天把电报看了看,满脸严肃。

何玲说:“秦副连长,电报上说什么,弄得你表情那么凝重。”

秦擎天将电报递给何玲:“你看吧。”

何玲手持电报,看完后高兴地:“祝贺!祝贺……”

方林问道:“祝贺啥呀?”

何玲欢天喜地说:“祝贺连长和秦副连长升官了!”

张德彦要想看电报,伸出手:“我看看,还有谁?”

何玲:“没有你,你看啥?”

张德彦一听没有自己提职,脸便白了。

何玲鄙视地对张德彦说:“真没出息,哪像个男子汉!”

方林从何玲手中接过电报,念了起来:“关于王大寨等同志的任职命令:任命工程尖刀连连长王大寨为司令部管理股股长,任命工程尖刀连副连长秦擎天为工程尖刀连连长,任命工程尖刀连机械排排长孙绪明为工程尖刀连副连长……”

何玲说:“连长现在可以下山去好好休息休息,好好治治病了。”

王大寨依依不舍地:“说实在的我哪也不想去,我呀,还就喜欢工程尖刀连……”

方林把电报递给了秦擎天。

秦擎天仔细地看完电报,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

方林说:“秦副连长提了职,高兴一点!”

秦擎天摇摇头:“高兴不起来呀!”

何玲问秦擎天:“为连长的病?”

秦擎天:“既为连长的病,也为我自己能不能带领大家完成施工任务而担忧。”

方林、何玲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

秦擎天又使劲地摇摇头:“不是我故作谦虚啊!工程尖刀连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我们连长可是九死一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啊,我当副连长配合连长是多么的协调啊。从个人感情讲,我多么希望连长早些晋升为营长,乃至团长,我都会举双手拥护!而从现实来讲,工程尖刀连承担全师最艰苦最艰巨的任务,真离不开像连长似的人呢,没想到这副沉重的担子却压在了我的肩上……”

突然,王大寨 “哎哟”一声,栽倒在地上。

大家围了上去,连忙扶着王大寨,呼喊着:“连长!连长!……”。

何玲说:“连长一定是肝病加重了。”

秦擎天说:“方技术员,马上去给团部发电报,请团首长尽快派救护车来接连长下山!”

方林说:“是!”

……

第三天早晨,张德彦在床上睡得正香,嘴里还发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何玲气呼呼地推门进来,站在床边怒气冲天地喊道:“张德彦,张德彦!”

张德彦被惊醒,翻身爬起,赶紧扯过放在床边的上衣穿起,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一下懒腰道:“怎么天就亮了呢?”

何玲咄咄逼人地说:“我问你,老连长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送他?全连官兵都去了,看着老连长被疾病折磨成那个样子,没有一个人不流泪的。大家都依依不舍地送走老连长,可你居然躺着睡大觉,你这人真缺少人情味,今后也许你连自己也爱不起来呢!”

张德彦说:“我身体不舒服。”

何玲说:“瞎说,你是为自己没被提拔不舒服吧?”

张德彦立即脸红筋涨了。

何玲说:“张德彦,这次为什么没有提拔你,你就不好好反省反省……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就会走向死亡。”说完愤愤地转身疾步离去。

十二

刚吃过早饭的一天早上,秦擎天组织连队干部开会。

秦擎天说:“昨晚上团部来电,指示我们连写两份材料,一份是写我们铺设试验性沥青路面工作的经验,另一份是写军民共建的材料,大概在年底前师部要召开个‘军民共建文明青藏线’的表彰大会,要求我们要在大会上发言介绍经验。”

方林迫不及待地说:“材料你们写,我负责给你们提供所需要的数字吧。”

秦擎天爽朗地说:“行,方技术员提供具体数字吧。现在请张副指导员谈谈他的想法。”

张德彦抬起头向大家微笑道:“秦连长叫我谈谈想法,我就说说。咱们工程尖刀连干出优异的一流的成绩,受到师、团两级首长的肯定,我们应该高兴是不是?”

何玲故意地说:“张副指导员,我们没有不高兴呢,大家不是高兴着吗?”

张德彦说:“这两份材料对宣传我们连队的英雄事迹将起到积极作用,所以我们要高度重视,要写就写好。”

何玲说:“谁都想写好,那就请张副指导员带头吧。”

张德彦诚恳地说:“下面由秦连长讲两句。”

秦擎天说:“好,我说两句。我想两个材料的初稿,我来写一个。”

张德彦松了一口气:“对对对,秦连长写一个。”

秦擎天说:“另外一个由副指导员和何医生合写一个,看大家的意见。”

孙绪明说:“我同意。”

方林说:“我也同意。”

何玲的犟脾气上来了:“我不同意,这些工作原本是他副指导员的工作范畴。”

秦擎天恳切地说:“何医生,有些具体情况你更清楚,你就帮帮忙吧。”

何玲说:“好吧,看在秦连长的面子上我答应下来吧。”

秦擎天说:“你俩写哪一个?”

何玲说:“张副指导员定。”

张德彦说:“何医生定吧。”

何玲说:“那就写共建的材料吧,我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风火山上军民情 共建盛开团结花》。”

秦擎天说:“好,由你执笔。”

何玲说:“不,张副指导员执笔,要不他这官当得也太轻松了。”

张德彦说:“你……看你这话说的……”

秦擎天说:“好,散会。”

何玲说:“别散,我有话说。”

秦擎天一愣:“何医生,你……”

何玲说:“我以一个预备党员的身份和医生的身份恳请党支部做一个决定,叫秦连长立即停止工作,接受治疗。”

方林吃惊地问:“咋了?”

孙绪明不解地问:“秦连长,怎么了?”

秦擎天诧异地说:“何医生,我没有什么病啊。”

何玲说:“自从你当连长一个多月来,天天起早贪黑,大事小事都操心……你看看你,人越来越瘦了,这阵子你的饭量明显比以前少多了,文书告诉我,他看见你每天晚上把手按在胃部,还疼得直叫唤……”

秦擎天故作轻松地说:“哦,这阵子胃上有些不舒服,晚上睡得不踏实……何医生,你给我吃了消炎药后好多了。”

何玲说:“不行,这次一定要输液,先输三个疗程。”

秦擎天说:“你看眼下公路护坡墙和四号涵洞施工任务正到关键时候,我……”

何玲打断秦擎天的话:“秦连长,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这道理你比我懂。老连长的病就是前车之鉴。”

方林和孙绪明一前一后地说道:“好,秦连长,就按何医生说的办!”

张德彦很真诚地说:“秦连长,你就听何医生的话。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我和孙副连长,你就安心输几天液,好好休息一下。”

秦擎天感动地说:“好,我听何医生的安排。张副指导员,工地上的事就交给你了。恕我直言,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啊。”

施工工地上,张德彦巡视着施工情况。

汪满良走近张德彦:“报告张副指导员!”

张德彦说:“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吧?”

汪满良说:“你看大伙干劲十足。这护坡墙天天见长啊。”

张德彦说:“把这墙弄结实啦,要不山坡塌方冲了公路,我可拿你是问。”

汪满良说:“放心吧,张副指导员!”

这时,所有的浇注护坡墙水泥的振动棒都停止了转动,几位战士大喊道:“怎么停电了!”“怎么没有电啦!”“张副指导员,停电了!”

张德彦说:“怎么搞的!你们等着,我去看看!”

发电机棚是几根铁管支撑起来的棚子,棚子的上面固定了帐篷布。

张德彦急步来到发电机棚,看到发电机正冒着烟。

张德彦喊道:“邹排长,邹洪康,干的什么呀,发电机怎么冒烟了。”

邹洪康惊慌失措:“张副指导员,张副指导员……我忘记了给发电机水箱加水……”

张德彦吼道:“水箱没水你都不知道加,你想什么去啦?”

邹洪康解释道:“中午……你请我们喝酒,我多喝了几杯……脑袋昏沉沉的……就……”

张德彦气愤地说:“混账!喝不了你逞什么能啊……”他口气缓了下来,“好了,不说了,能修好吗?”

邹洪康说:“发动机的缸可能都拉坏了……恐怕……”

张德彦说:“我命令你把发电机修好。”

邹洪康哭丧着脸:“我修不好……”

张德彦“哼”了一声离去了。

……

“请抓紧发出去。”秦擎天心情深重地把自己写的一份电报交给电报员。

“是!”电报员接过电报。他看到的电报内容如下:

团部:由于我们管理工作不善,致使我连柴油发电机烧坏,给施工工作带来了严重的影响,使部队财产受到损失。由于我连的修理人员技术有限,请团部速派修理人员到我连抢修,并请求团部给予秦擎天同志、张德彦同志相应处分。特此报告。

傍晚, 秦擎天和张德彦并肩地散步。

张德彦掏出香烟,先给秦擎天发了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

秦擎天吸了口烟,笑道:“张副指导员,你搞什么名堂,你不抽烟的,怎么现在也染上了我这个老烟鬼的坏习惯了?烟这东西不是好东西。”

张德彦说:“我抽烟是闹着玩,自从发电机事故后,有时心烦就抽一支。这几天我考虑得很多,觉也睡不好。本来这次应该是我一个人受处分的,没想到你主动承担责任,让你也跟着受到了处分。现在我才知道我俩之间的差距在哪里啊……”

秦擎天说:“要说差距,那就是你是干部子弟,而我是农村兵,是农民的后代,其他没有什么差距。”

张德彦说:“不。我这人是有些毛病……早听说团政治处的贾股长,啊,现在的贾副主任,有意培养你当指导员,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就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秦擎天说:“别说了,张副指导员,事情都过去了……张副指导员,我和你现在是工程尖刀连的军政主官,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听听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以利于今后的工作。”

张德彦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没什么,以后我一定支持你的工作。这次,我心情不好违反规定,中午喝酒,结果不仅害了我,也害了你,还害了邹排长。秦连长,我张德彦掏肝掏肺地说一声,我对不起你啊!唉,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

秦擎天说:“张副指导员,既然你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就很感动了。说实话,前些日子我对你是有看法的。你是干部子弟,我是农民的后代,我们是有差异,但大家应该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奔前程。没想到……好啦不说了。张副指导员,我们是战友,应该友爱,应该相互信任。”

张德彦说:“对,战友之爱,兄弟般的信任。”

秦擎天说:“我想,我们对战士要有一份慈母爱;对干部,我们要有一腔兄弟情;对连队,我们要有一颗赤子心!”

张德彦说:“连长,其实,你倒适合在政治部门干呢。”

秦擎天说:“唉,张副指导员,实话对你说,本来我是要调到组织股当干事去的,贾副主任当股长时就看上我了,但是因为团部接待师首长来检查工作时,黄宝宝把菜给炒砸了, 我这个管理员也跟着受了牵连,团长盛怒地把他和我发配到工程尖刀连来了……唉,生活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捉弄人。”

“那件事让你受委屈了。”

“到工程尖刀连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跟这么好的战友朝夕相处,一起同甘共苦、浴血奋战,值啊!”

“对,值得!”

“张副指导员,好久没见你跟何医生说话了,你们闹别扭了?”

“吹了,别说了,说起她心里烦。”

秦擎天说:“我的体会是,这人心一旦烦乱,幸福就会和你疏远,这人一旦复杂,快乐就会和你再见。唉,张副指导员,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都是你的不对。何医生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呢。”

张德彦说:“我俩各方面都合不来。我这种人,何玲是看不上的,责任在我。再说,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对我震动不小啊,不过,吹了我心里倒踏实些,也没有师长这把保护伞了,我会自己走自己的路。”

秦擎天说:“张副指导员,现在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都是挨了处分的人,只有齐心合力把任务完成好,才有出路啊。我提议,我们握个手!”

张德彦说:“好!”

秦擎天和张德彦有力地握着对方的手。

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偶尔有地方车辆驶过。

张德彦与官兵在一起干着活。

战士们边施工边暗地里议论着:“唉,你看,张副指导员这阵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与我们一样累得跟‘泥猴子’似的。”“是啊,不像奶油小生,像黑脸包公了。唉,你说怪不怪,按理说爱情是伟大的力量,可他跟何医生吹了后,反而劲头更大了。”

这时,又有几辆地方车驶过,稍后传来张德彦的喊声:“大家施工的时候,注意来往的车辆,注意安全!” 

秦擎天走到张德彦跟前:“张副指导员,团里来电,要你去修改上次我们写的两份材料。你去换换衣服,去团里耍笔杆子吧。”

就在这时,一辆地方卡车由远处疾驶而来,司机惊慌失措的喊声由远至近:“快让开,刹车失灵了!快让开,刹车失灵了!……”

秦擎天见状,对着施工的官兵大声呼喊:“快闪开,快闪开!”

张德彦也呼喊着:“快躲避,快躲避!”

刹那间,地方卡车向着秦擎天疾驶而来。

张德彦扑到秦擎天跟前,猛推了一把秦擎天,呼喊道:“秦连长,快闪开!”

秦擎天脱险了,张德彦却被卡车撞倒在地……

少顷,卡车撞到岩边后停了下来。

张德彦受了重伤,额头上也鲜血直流……

官兵们纷纷涌到张德彦身旁,呼唤着:“张副指导员——!”“张副指导员——!……”

秦擎天发疯似地喊道:“何医生,何医生,快抢救!”

何玲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秦擎天一下跪到张德彦的头边,抱起张德彦鲜血直流的头,让自己的脸紧贴上去,声泪俱下地喊道:“张副指导员呀,张副指导员,你这都是为了我啊……”

张德彦缓过气来,微微睁开眼睛:“秦……秦连长,这是我应该做的……”

秦擎天对身旁的孙绪明喊道:“孙副连长,你赶紧跑回连队,发电报让团部火速派救护车来,接张副指导员下山治疗……”

“是!”孙绪明跑步而去。

一天黄昏,秦擎天手里攥着一听可口可乐来到天葬台,望着祭坛说:“俄尕志战友,今天是你牺牲一百天的日子,老连长捎信来要我代表他来看看你,老连长说你生前最希望的事,就是想喝上一听可口可乐!”

秦擎天拉开易拉罐,一边把可口可乐倒向祭坛,一边说:“我把可口可乐给你倒在这祭坛上了,你慢慢喝吧!我们工程尖刀连在风火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后天就要奔赴沱沱河的新工地,修建长江源头第一桥,我们会永远记住,记住你这位只有十九岁就长眠在风火山的藏族战友……”

清晨,秦擎天和何玲漫步在刚刚改建好的崭新的风火山沥青公路上。

何玲远眺着白雪皑皑的群山中蜿蜒曲折、望不到尽头的青藏公路,看着雪山顶上冉冉升起的一轮耀眼的朝阳,情不自禁地对身旁的秦擎天说:“唉,你看雪山顶上的那轮朝阳多美啊,把湛蓝湛蓝的天空映照得红彤彤的,真有一种‘朝阳似火’的意境呢!”

秦擎天说:“不,应该是一种‘朝阳如血’的意境!”

何玲说:“我只听说‘残阳如血’,没听说‘朝阳如血’。”

秦擎天说:“为了改建慕生忠将军1954年修建成的这条青藏公路,我们工程尖刀连牺牲了何小碧和俄尕志这位朝气蓬勃的小战士,他们就像朝阳一样,如血的朝阳……唉,何医生,你不是打算用自己的经历写一部反映我们筑路军人生活的小说吗?进展怎么样?”

何玲说:“还在收集素材。”

秦擎天说:“我告诉你一组数字吧,据有关资料记载,自1972年我们师三个团开始改建青藏公路到现在,我们基建工程兵交通部队在青藏公路改建过程中,共有108名官兵牺牲,有420多人身负重伤和患高原性疾病而致残……”

何玲眼睛睁圆了,很吃惊地问:“牺牲和致残了这么多官兵?”

秦擎天说:“是的!我给你未来的小说取个名字好不好?”

何玲惊喜道:“当然好,叫什么?”

秦擎天说:“《哈达》!”

何玲说:“为什么叫《哈达》?”

秦擎天深情地说:“前不久,附近的藏族同胞来慰问我们工程尖刀连时,我们按照藏族同胞们的风俗,向他们献上了洁白的哈达。藏族群众却说,‘金珠玛米,你们早就给我们献上了哈达——你们修筑的青藏公路,不就是一条长长的哈达吗?’何医生,你看我们改建的这条沥青路像不像一条哈达,像不像一条飞扬在冰山雪岭中的哈达?”

何玲说:“像!”

秦擎天说:“所以,把小说取名为《哈达》,寓意着长达一千九百三十七公里的青藏公路就像一条长长的哈达,它凝聚着我们中国军人的忠诚、青春、热血和生命!”

何玲感慨道:“是啊,我们筑路官兵用青春和血汗筑起了的青藏线,就是一条长长的哈达。这是一条象征着藏族同胞吉祥和幸福的哈达啊!”

秦擎天问道:“你说这个小说的名字好不好?”

何玲说:“好!”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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