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
妈妈还是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会哭。
“我也没办法不是?董叔说了,钱就是拿不到。他们也没有。”爸爸的说话声很低。他把妈妈气哭了,说话声就会这样低。“好了,好了,我再想想办法好了。别等下要闹到孩子睡觉了。”
夜黑透以后,颜色又薄上了一层。阿狸稍稍松开一点自己那用力紧闭着的眼睛。房顶上,那格子天窗里的夜空,依旧还是一颗星星都没有。她松了一口气,又缓缓地翻了翻身。她动作尽可能的轻柔。因为她身下的木床太过陈旧了,如果她翻身用力,它就会发出好多好多和虫叫一样的声音。它是爸爸钉成的。爸爸也说了,等到厂里再有不要的木头,他会再拿些回来,再给阿狸做一张新的。阿狸并不讨厌那些声音,只是三狗讨厌,他一听到那些声音就要哭。他很爱哭,他就连肚子饿了,也哭。每次阿狸嘲笑三狗,妈妈就要跟阿狸解释说,“他还小。阿狸像弟弟这样小的时候,也是可爱哭了。”阿狸已经记不起自己爱哭的事情了。大多数发生过的事情她都记不起来。
近来的事,阿狸就只牢牢地记住了前些年秋收后的第二个赶集日。那天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带她到集市去卖黄皮子,只是让她自己出门去找小伙伴玩。她那时候还没有小伙伴。于是,她只能到村子对面的山岭地去玩。她喜欢爬树。就在她爬到枇杷树上,马上要抓到一条没有尾巴的蜥蜴时,山头对岸养鸡的六婆就来吆喝她了,让她赶紧回家去。
在阿狸匆忙地回到屋里时,屋里已经挤满了婆婆婶婶。她怕羞地拉着爸爸的裤脚,躲在爸爸的身后。妈妈正在给三狗喂奶,样子看上去很疲累。那是阿狸第一次见到三狗,她不喜欢他。她觉得他太丑了——尖尖的脑袋,头发湿湿的,脸上还有好多皮屑,脏兮兮的看上去就像一粒还没剥干净皮的板栗子。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是十分的好奇。她拈着爸爸衣角,不断地低声问他,“这就是弟弟吗?这就是弟弟吗?”可是爸爸一从妈妈手中接过三狗,便开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听上去像田里的布谷鸟叫声,又像六婆平时唤鸡吃食时的吆喝。阿狸只拈扯了一会。见父亲没有理会自己,她便自个出到了屋外,坐在家门口边劈柴的木桩上吃起了裤兜里的黄皮子。本身,这些黄皮子是她特意去摘来给三狗吃了。但她不想给他吃了。她回想起之前在树上抓知了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过六婆和一个去买鸡的人说,“是个男孩。这下好了。这下阿狸那个坏丫头可就有得是苦头吃了。”阿狸一边咬着手中枝条上的黄皮子,一边又用已经剥掉了果子的枝条耍玩木桩底下的蚂蚁窝。她可是一点都没觉得苦,她甚至还觉得,今年的黄皮比往年的都要大,都要甜呢。
但让阿狸没有想到的,三狗似乎十分喜欢她。每次三狗哭闹,只要她一去逗他哄他,他就会马上蠕动自己那嘟起的小嘴唇,紧紧地盯着她看,哭声是一下子就停止住了。阿狸倒是觉得他是在装哭。她从来没见过他真正流眼泪。可是,每次邻里的婆婆婶婶见到这情景,就都会一边夸赞“阿狸真聪明,阿狸真能干”,一边又自个顺带感叹一翻,说他们“这两姐弟天生就是应该做姐弟的”。阿狸乐意听到别人夸赞自己。同时,她又觉得“天生”听起来很神秘,很新奇,很是喜欢。久而久之,阿狸便也喜欢三狗了。因为作为姐姐,聪明能干的姐姐,每次爸妈出去做事,他就自然而然地要负起在家照顾三狗的责任——逗他睡觉啦,在他踢掉身上被单时再给他披上啦,哭闹时再把他抱起来啦。甚至,一年以后,她去上学以后,每次放学回到家,她也总是第一时间跑到房间去看三狗醒过来没有。她要给他朗读刚刚从课堂上学到的唐诗,或者数数,又或者唱拼音歌。阿狸很喜欢唱拼音歌。等到学字多了,阿狸便觉得弟弟的名字太过于难听了。当然,她也知道爸爸不会同意。因此她便也只好私下自己把三狗叫做“阿狸仔”。
阿狸仔渐渐长大,会翻身了,会爬了,张牙了,说话了。同时,渐渐地,他哭闹起来,阿狸也哄不听了。自然,也没有人再夸赞阿狸聪明能干了。可是,每次只要阿狸仔哭闹,阿狸也还是会尽可能地哄他逗他,亦或是把他背在身后,亦或是抱在怀里。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的职责所在。
夜又褪去了一点颜色。刚刚哭闹的阿狸仔又已经睡熟了。妈妈低声叫了几声爸爸,可爸爸那阵像小狗饿肚子的鼾声依旧是那样有规则地叫着。
前些天,阿狸放学回家的时候,就听见爸爸妈妈在争吵了。爸爸说,马上就到年了,但是因为今年工厂订单不好,所以月底工资只能拿到一半。阿狸知道,每次过年,家里的开销就会很大。爸爸要给家里置办上许多肉食,许多好吃的零食,来供他们家全部人吃过正月。所以,爸妈想要在为阿狸和阿狸仔置办新衣新鞋的开销上节省下一点。爸爸的意思是,阿狸仔还小,需要有新衣服;而妈妈的意思是,阿狸这两年在长身体,去年买的衣服到了今年就都不合身了。阿狸摸了一下自己那颜色略浅的衣沿,只看了一会便抬起头笑了。她不觉得妈妈改的衣服和原本有什么不一样。况且,过年她还是能吃到好吃的零食。她记得,前些天,她有个小伙伴说,因为过年家里没钱,所以他们家连零食都不打算买了。但是当她打算进屋时,她便又迟疑了起来。她想到,每次过年时候,小伙伴们都要相互先看看谁的新衣服最好看。她只好把书袋子放到门口边的木桩上,自个到山岭那边爬树去了。
第二天,爸妈就和往年一样和阿狸去集市了。只是,他们一路上都没有打算叫阿狸挑选自己中意的衣服。反而,爸爸还总是拿着一件很小的男孩衣服问阿狸,“这件衣服三狗穿好不好看啊?”阿狸总是先看看那件衣服,又看看被妈妈背在身后已经睡熟了的阿狸仔,然后用力地点点头。一路上,阿狸无论是听到什么吆喝声,都尽量不去看,她就只让爸爸牵着,低着头看地,看那一粒一粒脚下的石子向后滑去。她太喜欢集市上的新奇玩具了,她怕一旦自己看到什么好玩的,就忍不住要往那边赶。在去年,她就让哭闹着让爸爸给她买了一把亮青色剑鞘的剑。她用它去砍树,结果没砍两刀,那剑就断了。妈妈倒是似乎早早就看出了她的不同,不是问她要买什么零食,就是叫她看什么更加新奇的东西。可是无论怎样,阿狸都装不出开心的样子。她看着那些新奇的东西,就会记起去年爸爸和她说过,“小孩子过年,就年穿新衣服新鞋子”。阿狸知道,自己已经上学了,已经不再算是小孩子了。
阿狸像是体会到养鸡六婆所说的“苦头”。她想着想着,那些脚下的小石子就顿时全都变模糊了。她又想到了阿狸仔——他只需要在妈妈背上一直睡着,醒来就可以有东西吃,有新衣服穿。“妈妈。”她叫了一声妈妈,然后把脸涨得红红的,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妈妈听到阿狸问什么时候回家,看了一眼爸爸,便里面把阿狸搂到身前,柔声回应说,“回去,回去。阿狸不想逛,咱们就不逛了。”被妈妈搂住的阿狸,顿时憋不下委屈,哇哇大哭了起来。
阿狸想到自己的丑事,轻轻揉了一揉眼睛,脸又顿时涨热了起来。夜像是又已经亮了一点。她竖起耳朵,开始听那床下烂木条里面的虫子嗑食。他们吃木条的声音,“吱吱”的,就像是河边青苇里蝈蝈的叫声。
在天热时,阿狸就常常跟爸爸到去田地里收瓮。爸爸做了很多只抓青蛙的瓮。他用竹篾编成一只只“灯笼”,再用一小根橡皮绳把一片薄薄的塑料片系在瓮的内口。那塑料片只比灯笼小那么一点点。每次爸爸把“灯笼”编好,就会让阿狸把那塑料片系上去。阿狸也喜欢做这样的工作。同样,她也喜欢和爸爸在朝早时候去田地里收瓮。在以前,爸爸还会把她架到脖子上了,让她拎着满满的两瓮青蛙。爸爸会和她讲故事,鬼怪的,野兽的,都会讲。阿狸就特别喜欢听鬼怪故事。有时候,爸爸也会和阿狸讲自己的故事。特别是在不用到厂里做工时,爸爸出门前就总爱吃上一点点酒,而每次见到爸爸喝酒,阿狸就知道,又能听到更加有趣的故事了。
有一次,爸爸和她讲了一个他妹妹的故事。他说,他原本有个妹妹,也就是阿狸的姑姑,但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阿狸的爷爷抱到了江里,淹没了。爸爸在讲故事的时候,还一边把那个装着满满青蛙的瓮塞进水里。“就像这样。”他说。阿狸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的手腕,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手丫。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的手掌比自己的大那样多。“怎样。害不害怕。”阿狸听爸爸这样问,便像是马上听到了瓮里的青蛙叫声。但是一想到爸爸说过青蛙白天不会叫,她便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很多泡泡。”她回应道,然后便把蹲了下去,开始专心去看那里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害怕的东西。看了半天,她什么都没见到,于是便做着样子,自己把小脑袋也埋到了河水里。她感觉有一只青蛙从自己眼前游过,便马上把脑袋抬了起来。她依旧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怕,她只觉得水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她一边大笑,一边指着河水同爸爸说,“看,也有好多泡泡。”“哈哈,这么一点,来看看谁的泡泡多。”爸爸说完,便也把他那黝黑的脑袋没到了水里,同阿狸比起了赛,要看谁能喷出的泡泡多。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自从阿狸仔出世后,爸爸就再没喝过酒了。虽然有时候,他也允许阿狸跟着出去田地里的收瓮,但是也绝对不会把她架到肩膀上了。
阿狸想着,心理便又开始有一点委屈,以致自己在翻身的时候没注意,让木床的声音大了一点。但是,她反应也很快,立马就用力地把眼睛闭紧,蠕动起嘴唇,装出一副已经熟睡的样子。直到,确认爸妈都没有起来,她才又把眼睛空出了一道缝。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月亮就总会被屋顶处的天窗捆住。那轮弯弯的、像是狗牙一样的月亮,阿狸真的是喜欢极了。
就在今天的画画课上,老师教了阿狸他们画月亮。老师画的那种圆圆的、像球一样的胖月亮。阿狸画画本上交去的也是一只胖月亮。但是她并不喜欢那样的月亮。在阿狸回到家后,她便立马想到了去年过年时爸妈给自己买的那件粉色毛衣——在阿狸爬树时,那件毛衣被树枝刮开了好大一道口子。那道口子,被妈妈缝合后,便残留了一道弯弯的针线痕。而那线痕,就像极了阿狸自己喜欢的那种月亮。
阿狸想到月亮,想到自己能画月亮,于是便想着,要给妈妈一个惊喜。所以她回到家时,马上偷偷躲进了房间里。她在衣柜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件被妈妈压在最底下的毛衣。她把额头的汗水擦干,然后把那件折叠整齐的毛衣展开,铺在床上。她从书袋里拿出一枝“金色”水彩笔,然后把衣服的表面再轻轻捂平,就像捂平画画本那样。紧接着,她想起了画画课上老师让同学们在画画本垫上书本,于是便把这个学期刚刚学的英语课本从书袋里拉了出来。她的毛衣实在比画画本大太多了,而她书袋里最大的,也就这本英语课本了。垫好书后,她又是轻轻地抹了一下毛衣的表面,以确保上面已经没有一丝皱褶,确保那道自己不喜欢的裂痕已经全部摆了出来。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便把水彩笔的笔盖拔了开来。她开始,先是要把那道裂痕上的针线都涂上金色。可是,每次她的画笔一旦接触到那些粗大的毛线,就会滑到毛线与毛线间的线洞里。因此,她不得不选择一条条,一条条线那样涂上去。很快,她便找到了诀窍。原来,在毛衣上画画是不能像白纸上那样的,在毛衣上涂画,要尽量轻一些。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角处的汗水,干脆盘起腿坐到地上。她已经把那道裂痕全涂成了金色,接下去,她只需要想象着自己每天晚上都能见到的月亮的样子,在裂痕边上画出一个轮廓,再按照老师说的那样,在轮廓里面涂上金黄的颜色就可以了。涂画一个弯弯的月亮,可比涂画一个胖月亮容易多了。
天窗里,已经变黄的阳光落下,把阿狸那些画上去的金色变得更加的明亮了。当阿狸按上水彩笔,抬起头时,夜已经黑了。
“阿狸,来吃饭了。”
屋外,妈妈也正好把晚饭煮好,在门口处喊阿狸去吃了。阿狸嘻笑了几声,便撑着床沿勉强站了起来。她坐到船上,举起那件已经画上了一个金色月亮的毛衣,左摆摆,右摆摆,又轻轻地摸一摸,再看看。她很是喜欢这个月亮,比她课上画的那只胖月亮要好看多了。
阿狸又把衣服看了看,才想起了要给妈妈惊喜。她一边笑着,一边轻轻地敲打起自己那双已经麻痹了的腿脚。她小心翼翼地把毛衣藏在身后,惦着脚,强忍着欢喜,一步步地惦到正在盛另一碗饭的妈妈身旁。
“妈——妈~~~”
她大喊了一声,是连同着方才强忍着的笑声也一起喊出来了。
“快快,去吃饭了。爸爸今天晚上回来得晚,我们先吃。”妈妈并没有回头,她还在小心翼翼地轻刮锅里表面的米饭。
“妈妈,你看。我画了月亮。这就是我的新衣服了。”
阿狸又把身后的衣服举了起来。她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惦着脚尽可能地把衣服举得更高,好让妈妈能看得轻轻楚楚。
“啊。阿狸……还真是聪明。”
妈妈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甚至,声音还变得有些低哑。
“妈妈,你不高兴吗?”
阿狸把盖住自己眼睛的衣服放了下来。可是妈妈在她放下衣服的那一刻,已经又背过了身去。她依旧是一手握着饭碗,一手握着饭勺,只是她已经没有在盛饭了。
“妈妈,”
“妈妈,”
阿狸往妈妈侧边站了一步,想要看看妈妈是不是又生气了。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到。妈妈很快地把手中的碗勺放下了,她还一把将阿狸手中的毛衣抢了过去。
“妈妈这就帮阿狸把月亮缝好。用金色的线。”
“啊?”
妈妈没等阿狸回应,就已经进了里屋。过了好久一会,阿狸这才意会过来,妈妈是要照她画的月亮缝上金色的针线。原本她还但是水彩会被洗掉的,针线的话,她就不用担心了。她一边高兴地跳着,一边拍起了手掌。在她拍掌时,她才又发现原来自己的双手早已经沾满了金黄的颜色。顿时,她的脸颊又滚烫了起来。
“妈妈,已经做好了吗?”
过了一会,妈妈又从里屋出来了。妈妈这时脸上已经带了一点笑容,和阿狸考试得了高分一样的那笑容一样。
“没有。还未找到金色的线。明天,明天我再把它缝好。我们先吃饭。”
“好嘢……好嘢……”阿狸又是高兴地拍起了手掌。
想到今日里发生的事,阿狸竟就真的轻拍了一下手掌。但很快,她便又马上用力把眼睛闭紧,装成已经熟睡了的样子。
夜色悄悄地又浅上了许多。小小的四方天窗里,月亮已经消失,屋外沙沙的响声,似乎是在下雨……
“她可能也回去睡觉了……”
——阿狸想着消失在天上的月亮,又想到明天自己那件同样有月亮的“新毛衣”,便沉沉地,也跟着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