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竟意外发现了“贴花”。整整一捆,母亲把它藏在旧皮箱的夹层内。我和姐都惊呆了。
贴花是那时的一种零存整取储蓄的凭证。它被母亲用塑料袋一层层包裹起来,再用橡皮筋扎紧,锁在她陪嫁的旧提箱内,从不对人提起。
我和姐小心把这捆贴花打开,认认真真地数一遍,一共是四百四十张。每张贴花上面注有存储的日期,面额都是五元,这捆贴花刚好两千两百元。当时,我的工资才一百来块,母亲哪来这笔巨额存款?
贴花上日期显示,这捆贴花母亲整整积攒八年。那时,一家四口人守着一亩多田地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母亲除了农活,还得打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她终日忙得像陀螺。家临市场,门口每天都有卖油条、豆浆、豆腐花之类的。那时一根油条五分钱,一碗豆浆也是五分钱,闻到那个味道就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馋。但我们姐弟从未向油条、豆浆摊走去。我和姐只有把门关紧,把自己紧紧锁在屋里。那时一斤盐巴也就一毛钱,持家的母亲是绝不会拿一斤盐巴的钱让我们去解馋的。在母亲手里,每分钱都比铜锣大。家中没有余钱,家中生活必需都是母亲起早摸黑,一分一厘的攒来的。
那阵子,姐辍学在家帮母亲打理家务,我正忙着中考。母亲就在那时念起生意经。她忙完农活开始做起小生意,不知她从哪儿进了一堆花花绿绿衣服回来,天一亮就开始走村串户卖服装。那些服装都不贵,便宜的三二块,最贵的也就五六块。母亲说,运气好的话,一天能卖出十件八件,有时走一整天都卖不了一件服装,扣除成本,也就赚个脚力辛苦钱。母亲的生意,我们能从她的脸色看出来,若她脚步轻盈面带喜色,生意肯定不赖;若一脸疲惫回来,肯定是白白走了一整天。
记得我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欣喜若狂地等待母亲早点回来,想把天大的喜讯告诉她,却一直等到天黑都不见母亲的身影。往日她早该回来了,晚上快十点了,还是不见她回来。一家人开始焦虑起来,母亲去哪儿了,迷路了?还 是……,我不敢往下想。我痴痴地朝大路口张望,母亲每次都会从那儿现身,今晚却连个路人都没有。我的心像落日般一截截沉下去,不由得朝前方走去。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借着月色,我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挑着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走来,顿时双眼模糊,远处那人正是我的母亲。母亲却满脸堆笑地说,她今天走到离家三十公里外的几个大村庄,卖了十几件衣服,赚了二十元。她说:“有了,你的学费有了。”
是,我一百多元的学费有了,那是母亲走村串户走了一年多攒下来的血汗钱。我仔细回忆母亲生前点点滴滴,我师范三年学费都是母亲不辞劳苦换来的。然而姐的来信告诉我,母亲的生意每况愈下,她有时甚至到大半夜才摸黑回来,回到家却是一声长叹,但家中依然照月给我寄来四十元的生活费。姐在信中说,母亲不光卖服装,还开始学着缝制斗笠,跟邻居大妈到街道去摆摊。除了我的学费和家中开销,母亲手头不可能有余钱。那些年家中没添过一件值钱的东西,也从未见母亲阔绰过,她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物。
几年后,姐成家了,我也毕业有了工作,母亲可以放下担子了。然而,母亲依然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在我们的劝说下,母亲是不再走村串户卖服装了,因为血压高,我们姐弟经常劝她该歇一歇了,她还是经常躲在房间里缝制斗笠。母亲就是不听劝,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我参加工作第三年,家里刚有起色,四十九岁的母亲却突然走了。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的她竟然会紧握我的手,虽然只能感觉是轻微的用力。她突然瞪大了眼睛,那颗日夜操劳的心脏也慢慢地停止了跳动,母亲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我心里明白,她放心不下未成家的我。捧着眼前四百四十张贴花,我泪如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