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水库放水了!中午12点正式开始放水,40个流量。很多人到河边去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机拍着视频发到微信朋友圈中。我在北京看到这个视频,马上想起了我辽东半岛的家乡小镇松树镇。松树镇三面环山,一面向水,那水是一条叫做复州河的小河流的上游,这个上游还是几条更小的河流汇聚起来的。与复州河大致平行的,是日本统治时期修建的铁路,原来叫南满铁路,日本人俄国人都管理过。后来叫哈大铁路,中国人自己管,北到哈尔滨,南到大连。河水和铁路似乎一起向南流淌,从北到南穿过小镇,据说最后都流向了大海。因为靠着铁路,小镇南来北往的商旅很活跃,很多年都是平静富足的样子。但小镇几乎每年夏秋季节都会发一场洪水,当地人称作“发大水”,很是让人头疼。我就是1964年出生在这个小镇的,奶奶说我出生那会儿松树镇刚刚发过一场大水,所有的房子都程度不同地被淹了,人都逃到了旁边的岗哨山上。直到1970年,市里决定在复州河上游河道比较狭窄的地方修建水库,一来是发展农业的灌溉需要,二来可以控制一下河水的不羁,就像给野马套个笼头,让它走就走,不让走就停下。
于是就全民动员修水库。全镇人几乎都要为修水库干点什么,学校的学生都去工地上砸石子儿,带着盒饭,义务劳动。市里派来几卡车的民工,但这些民工却是拿工资的,不像小镇人都是义务劳动,据说是市里建筑公司的工人,比小镇的人有些优越感。因为没地方住,就分派到各家各户管个吃住。我家邻居寡妇李大娘家就分来一个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的,也没多少话语,早出晚归地干活。李大娘自家吃饭都困难,心疼这些孩子吃苦,还经常做点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一年多的时间,水库就修好了,就叫松树水库。开闸放水那天还搞个庆祝仪式,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鞭炮齐鸣。民工返城那天李大娘家的大姑娘也失踪了,李大娘差点哭瞎了眼睛也没找到。过了很多年听说大姑娘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老家,她妈却已经去世好多年。她妹妹见都没见她,她又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从此再没有半点消息。没人知道1971年她是怎么走的,只模模糊糊听说是跟一个民工一起走的。松树水库建成的49年以后,我在百度上查到了松树水库的介绍:
松树水库:位于辽宁省瓦房店市松树镇复州河上。1970年5月动工,1971年7月竣工。水库工程:坝型为粘土心墙坝。主坝长280米,高25.46米。以100年一遇洪水设计,500年一遇洪水校核。水库总投资184.3万元,投工244.5万个工日。集水面积302.4平方公里,总库容为 1.86亿立方米,防洪库容7688万立方米。灌溉工程:设计灌溉面积108万公顷,养鱼水面460公顷。灌区工程于1974年基本建成,总干渠长 39.73公里;有渡槽25座,倒虹吸工程4处,过水山洞7座,各种交叉建筑物215座。另有4条支干渠,总长99.31公里,共有渡槽128座、山洞1座,各种交叉建筑物 828座;支渠 115条;总长 172.5公里,有渡槽75座、桥涵280处。实际受益面积4300公顷。库区风光:库区港汊众多,水面狭长,东西蜿蜒5千米,占地7000多亩。主副坝呈犄角状,隔山相望。副坝溢洪道,3孔大闸高悬于峡谷之中,雨季库水汪洋,开闸溢洪,飞流直下,白浪滔天。库边万木丛中,有楼阁、亭台、花坛和蹊径。依山沿岸果树成片,水电站、鸡鸭场、鱼池,错落有序。
前几年同学聚会时我们又去看过水库,当年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水库显得有些渺小破旧,可能是我们长大了的缘故,至少那“库区风光”并没有那么好看。但这里仍让我印象深刻。上初中时有次学校组织野游(郊游),老师三令五申不许下水游泳,我和傅老三等几个同学还是没忍住偷偷下水游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被老师知道了。老师审问我们几个时我们都没承认,但老师用指甲在我们胳膊上一划,每个人胳膊上就出现一道白印。老师据此就认准了我们下水游过泳,我们也就默认了,学校就贴出大字报对我们几个通报批评。回家后免不了被家长一顿修理,还说幸亏学校没给处分,不然记到档案里以后就麻烦大了,云云。当年的“档案”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东西,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升学、招工、入党……,可见记入档案的处分有多大麻烦。后来有人跟我说,老师的判断是因为,夏天出汗的胳膊上不会划出白印,我们下水后再经过太阳一晒,胳膊已经干爽了,所以一下就划出了白印。我并不觉得这个解释合理,我想还是我们畏畏缩缩的表现出卖了自己。
水库修好了以后小镇还是隔几年就发一次大水,有时主河道不发小支流发,有次我亲眼看见小支流河边的一座瓦房被河水慢慢冲毁,好像泥沙做的一样。我家的地势有点低,下大雨时在院子里和门槛前都用黄泥垒出高坎,但经常挡不住水往家里灌。于是一边用脸盆铁锹什么的往屋外舀水,一边看着家里的地面、柜子慢慢浸到水里。同学小丽家比我家地势还低,有几次笼子里的鸡都被淹死了。雨停了之后她爸就开始杀鸡,不,是收拾鸡。然后全家人就可以连续几天吃到鸡肉,那一般是过年过节才有的好事。小丽心疼那些鸡,但是擦干眼泪就抓起筷子吃肉,那种心情复杂的美味现在都没忘记。
1980年7月30日,雨已经一直下了两天了。松树镇街道上水都积到了大腿根那么深,河水已经快要漫过河堤,据说水库也快满了,一边放水一边水位慢慢抬高。镇政府前两天就要求居民疏散到岗哨山上,小脚的奶奶不愿上山,爸爸硬是给她背出了家门。人们在山上坚持了两天,很多人家就没了吃的。镇子里有个部队,和老百姓的关系相处融洽。书记镇长和部队首长还经常坐在一起喝酒。首长已经带领部队战士在水库大坝上观察待命,听镇长说老百姓没了吃的,首长就派出直升飞机嗡嗡地飞到山上,小镇人没见过直升飞机,都仰头看着稀奇。当一箱子一箱子的饼干、铁皮罐头什么的扔在山坡上时,山上的居民就开始哄抢,有的人家什么也没抢到,孩子就饿得嗷嗷哭。镇长让派出所的民警上山维持秩序,民警就抓了一个平时不太老实、东西抢得最多的“范大摸”,关到岗哨山半山腰医院的一个小屋里,小竹条抽得他嗷嗷叫唤。当时医院的很多病房都允许居民临时休息一下,很多人都看到了,就没人再敢抢东西。每家每户就排队领点吃的,勉强垫垫肚子,孩子也不再哭闹。
话说这岗哨山原来叫做松树山,是环绕松树镇三座山中最高的一座,山下就是火车站。日本军队投降离开松树镇以后,国民党军队砍掉了山坡上的五棵大松树,在山顶修了一个碉堡。松树镇的名字就是因为松树山上的五棵粗壮的大松树得来的,忽然砍了,山上显得光溜溜的,有老人看着山坡惋惜。碉堡那时也被称作“岗哨”,山顶的岗哨俯视着山下的铁路、公路和复州河,有点占据战略要地的意思。慢慢的老百姓就把它叫做岗哨山。辽沈战役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山上的火力很猛,居高临下打得解放军过不了铁道,死伤了不少解放军战士。解放军的首长气得火冒三丈也没有办法。后来解放军抓到一个俘虏,还是个炮兵,缴获了他的一门大炮和三发炮弹。首长问那个俘虏,三炮能不能把岗哨掀了?俘虏哆嗦着不敢回答。首长掏出手枪对准俘虏大喊:三炮不给它掀掉我就毙了你!俘虏只好架炮瞄准。第一炮飞到了岗哨后面爆炸了,第二炮在岗哨前面不远处爆炸。岗哨里的机枪还在“突突突”地喷着火舌,解放军都被压制在铁道路基下面动弹不得。首长已经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俘虏的汗“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枪炮声中听得很清楚。第三炮毫无准备“轰”的就响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炮弹不偏不倚,“嗖”的一声竟然直接钻进了岗哨的射击口!一阵浓烟腾起,半个岗哨都飞了起来,解放军一拥而上占领了岗哨山。当然,首长也收起了他的手枪。解放以后镇里驻扎了部队,在半山腰建了这所医院。当年听到这个故事时我还小,真伪和细节已经无法考证。但山上确实残留着一个半截的圆形建筑,在春天满山的桃花里,像一个伤疤,散发出抹不掉的黑光。小学时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那十几个坟墓里就是解放松树镇时牺牲的解放军战士,有的连名字都没有。我的几个女同学霞、小雨、艳萍等,毕业后就在半山腰这所已经改为民用的医院里,当着医生护士,有一个还是我暗恋过的对象。所以我觉得这故事虽然很传奇,但基本是真实的。
时间还得回到1980年7月30日,之所以我对这个时间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们这届初中生最后一个暑假,大家都在等着哪个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度日如年。同时也因为,这一天早晨雨停了,天空露出了阳光。河里的水虽然还在汹涌奔流着,但已经不再上涨。镇政府同意山上疲惫不堪的居民可以回家吃点东西,但是要求一旦再次下雨,必须再次回到山上来。但居民们已经受不住连续几天的煎熬,没有人想再次上山。奶奶就说,淹死我也不上山了,我的小脚都快断了。
中午的时候,有人扛着大鱼回家,说是水库放水,把许多大鱼也冲了出来。一时间小镇里青壮男人们呼朋唤友,都去了水库闸门下面的河边,人人都想抓几条鱼改善一下伙食。我也偷偷地随着人群去了河边,水库闸门放出的黄水冲过防护网向天上冲,再落到河道里,河水咆哮着翻滚着浑浊的浪花,河面一下子拓宽了两倍多。水库里的鱼从高高的水闸下穿过防护网,再落到河里时,有的就撞昏了头脑,白肚子朝上随波逐流。即使我曾在河里扎猛子摸河蚌老半天不用换气水性可以,但这么湍急的水流还是从来没下去过,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河边不时发出的欢呼声,还是刺激起我的勇气,有几个小青年跳下河再往河岸上扔出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鲢鱼。我也开始向河面搜寻起来,想抓到哪怕一条鱼也不算白来。于是我脱下背心和凉鞋在岸边放好,随时做好了下水抢鱼的准备。
1980年7月30日下午,我和几个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加入到抢鱼的队伍中,但我们互相都没发现对方。我们的游泳技术都是在附近的水库、河里、水塘子里练成的,自成一派,炉火纯青。
程三和老道是搭伙的,两人配合默契。程三胆子大水性好,负责下水用炉钩子刨鱼,然后甩上河岸。老道有点胆小,负责在岸上看管衣服和抓到的鱼。程三就站在河岸边的水里等着,老道在岸上盯着,一发现水面有翻白肚的马上指给程三。程三就快速游到鱼的跟前,用炉钩子朝鱼头上一刨,拖着就游回岸边。中间还要防止那些大孩子和大人和他争抢。我们把成年人统称为“大人”。第一条收获是条大鲤鱼,一米多长。他费尽吃奶的力气,才把鱼带到岸边,抬头一看,比他下水的地方向下游挪了一个山头。他歇了半天才把鱼扔上岸,然后和老道抬着鱼再走回下水的地方。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了第二条鱼,程三再次领先于别人刨住了一条大鲢鱼,比上一条还要大些。程三往回游时不得不用上自己的绝招,扎个猛露下头、扎个猛露下头。老道在岸上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扎个猛不露头可就完了。到岸边发现,他已经向下游漂了两个山头。又抢到一条稍小点的鲢鱼后,程三的肚子饿了,就和老道穿好衣服,每人扛一条大鱼往家走,路上到处都是积水,两人只好绕道从铁道上回家。那鱼从肩上都拖到地上了。
傅老三可能是我们这些同学里身体最棒的,从小就跟着两个哥哥练武术,个子也比我高出大半头。抢鱼的时候他的身手敏捷,看准了目标,一个助跑、一个鱼跃,就把其他人甩出一个身位。他不用工具,就用双手掐住鱼鳃,然后再仰游到岸边,把大鱼甩到岸上,自己再爬上岸继续观察。一下午他总共抢到三条大鱼,每条都有一米多长。前两条抢得毫不费力。最后一条他已经拖到了岸边,鱼却一个挣扎窜了出去,岸上两个大人就跳进河里抢。他手疾眼快两手握住鱼尾巴,顺势把大鱼拽进自己怀里,然后朝两个人诡异一笑,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河水已经把他冲出了很远一段距离。岸上的邻居小伙伴帮他把鱼放好,再把他拉上河岸。掰一根树枝,从鱼鳃和嘴之间穿起来,两个人吃力地扛着三条大鱼往家走。那鱼从肩上都拖到地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河岸上,那个位置好半天都没发现一条翻白肚的鱼,要不就是附近刚有个白肚露出来,马上就被那些大孩子和大人抢去。终于,我看见靠近河对岸的地方露出一个白肚,稍加判断,我就跳进水中快速游去。和我一起跳水的还有个大人,但明显速度不如我,我早早就抓住了鱼尾巴!那种粘滑和凉凉的感觉让我手上有点迟疑,那鱼却翻个身扎进水里不见了。我一边踩水一边转圈搜寻,那个大人也在搜寻。水流带着我们两人向下漂流,忽然发现前面是一片乱石滩!乱石滩和下面的河面有明显的落差,常在河边玩耍的我知道,水流平静的时候不小心都会在这磕伤擦伤,一旦进入这个区域,这么大的水流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俗话说,急中生智。在接近乱石滩的时候,我憋口气扎进水里,用手摸到一块大石头再把脚踩了上去,站住之后我的肩膀以上就露在水面上。离我不远的地方,那个大人也被水流带到了乱石滩上方,他明显有些慌乱,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在水中晃晃悠悠站不稳,就没敢拉他一把。好在他和我一样,也站在一块石头上,上半身露在水面上。我们俩面临同样的问题,怎么走出这片急流?游泳肯定是不行了,不等游出去一米就会被水流带下去两米。随波逐流也不行,乱石滩高低错落的石头会要命。我就这样掂量着,好半天不敢挪动一步。河水的冲击之下,我的身体开始冷得发抖。我忽然发现这里离对岸比较近,河水拐弯的缘故,乱石滩和对岸之间是一个小小的河湾,水流比较平缓,但这片河湾离我站的位置至少有十几米的距离。我觉得不能这样站以待毙、束手就擒,下定决心要游到那个河湾的位置。我深吸一口气,双脚用力一蹬,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向下游漂。我知道向下漂的后果,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游游去,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手脚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身子似乎都离开了水面,但很快,那股裹挟我的力量忽然就放开了我。继续加大点力量,我就够到了对岸的一棵小树。攀援着浅水里的小树和小树,我踏实地踩到了对岸的土地上。河里的那个大人,就站在水里看我扑腾出去,我让他先挪到我站的那块石头上,再使劲游出来。想不到他很轻松地成功了。在对岸我还要回到下水的地方,背心和凉鞋还放在那里。于是就往上游走很远,找一个水面宽阔的地方下水,快速游过河面。就在我悻悻然准备穿衣服回家时,忽然发现就在脚下的河水中,一条不太大的鲢鱼翻着白肚往下漂,我赶紧跳下去给捞了上来。我拿着这条2斤多的鱼顺着铁道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还后悔没拿个炉钩子什么的工具,那鱼在手里都快被我藏起来了。
程三和老道一人一条大鱼带回家,剩下那条小点的,程三送给了邻居姜大叔家,姜大叔给程三好顿夸。姜大叔打小儿就喜欢程三,家里有个姑娘小红漂漂亮亮的,是我们下一届的学生。拿回家的那条鱼装满了一个大洗衣盆,程三爸爸问清来路,却拖过程三一顿揍。理由是那么大的水,你不怕淹死!程三就跟他爸犟嘴说一点没事儿,他爸就更来气更要揍他。俗话说,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程家三个孩子都是小子,程三最小,他爸其实最心疼他。姜大叔赶紧过来拉架,程三趁机跑出家门,他妈在后面喊他他一句没听见,天黑了也没回家。这天晚上又下起了雨,他妈就担心孩子遭罪,哭天抹泪地跟他爸生气。姜大叔说你们别管了,我去给这小子找回来。两口子这才开始剖鱼做饭,外面下雨也不在乎,全家人热乎乎吃了一顿鱼。程三被姜大叔带回姜家炖鱼吃饭,还给他一杯白酒喝,直接把他的脸喝得像个猴腚。第二天中午回自己家发现,他妈给他留了一钵子炖鱼,于是又吃了一顿,把自己撑得直打嗝。程三现在的老婆就是小红,周末时老丈人姜大叔都要和程三坐下来喝上一杯。
老道把鱼拿回家也挨了揍,理由基本和程三爸爸的一样。但听说老道并没下水,老道爸爸又消了气。然后还掉了几滴眼泪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你爷爷奶奶交代呀!老道家是满族,他爸是家里的独子,为了生个老道,之前已经给他生了四个姐姐。老道也没掉眼泪,被揍得不狠他就感到很幸运。外面下雨也不在乎,全家人热乎乎吃了一顿鱼。
傅老三拿回家两条大鱼,他爸问他哪来的,他说河边捡的。于是傅爸爸大为开心,拿出各种调料准备做鱼。还吩咐傅老三把另一条鱼送给工友王叔叔,傅老三心里不太乐意但不敢违抗,好几年后他才知道那是他大哥的老丈人。傅爸爸本来是上海人,“文革”期间因为下放才来到小镇,也是命运多舛。上海人做鱼的方法和小镇人大为不同,一条鱼硬是被傅爸爸做出了蟹肉的味道。外面下雨也不在乎,全家人热乎乎吃了一顿鱼。后来傅老三说,林副主席说得好: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但是鱼是真香,呵呵。然后还红了眼眶,傅爸爸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做鱼的方法也没留下。
我回家后没有挨揍,妈妈还有点惊喜。揍我这种事一般都是我爸做,但他在县城上班,被大水隔在了厂子里,那天不在家。我告诉妈妈鱼是在河边捞的,别的没说。那条鱼剖洗干净后妈妈多放了些油,用大酱炖了一大盘。外面下雨也不在乎,全家人热乎乎吃了一顿鱼。我虽然有点心惊肉跳的,但鱼吃得也挺香,就是有根鱼刺卡了我的嗓子眼,费了很大劲掉了几滴眼泪才抠出来。晚上睡觉我就梦见在乱石滩里抓鱼,抓着抓着就醒了。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梦见这个场景,好像就发生在前几天。
还有个男同学文恕那天也去了水库边,但他不是去抢鱼的。他在水库上游大姨家,帮着大姨捞那些洪水冲下来的木头啊木板啊什么的东西,累得够呛。可能是水不太干净,回家后他的皮肤起了好多疙瘩。文恕爸爸问清原因,给他一顿揍。理由是把你闲的,这么大的水不老实在家呆着?文恕是家里的老大,兄弟姐妹几个常常需要他照顾。外面下雨他不在乎,他只觉得心里也在下雨。现在他爸已去世几年了,说起他爸,他说老头什么都好,就是老打孩子不好,可能是孩子太多了。文恕自己的两个孩子,从小到大不舍得动一指头。
还有个男同学那天没去河边却吃到了鱼。有人给大纯家送了一条鱼,外面下雨也不在乎,全家人热乎乎吃了一顿鱼。大纯和小松是双胞胎,我们叫“双棒儿”。小松是班级的学霸,大纯总是名列中游。所以第二天下午小松在家学习时,大纯又跑出去闲逛。逛到水库大坝上却看见水边一群人,他跑过去看见一排尸体躺在岸上,能有十多个。有的赤身裸体身体肿胀,有的全身僵硬浑身通红。旁边有人小声解说,那些肿胀的是被水灌死的,僵硬发红的是呛死的……,上游万家岭乡发生了泥石流,半个山都滑进水里,一个村子不见了,两只青龙飞上了天。他赶紧跑回家传递消息。但第三天又有消息传出来:有人在鱼肚里剖出了人的手指头和手表!于是大纯就开始吐,吐了一天都没吐完,感觉胃都吐出来了。然后又三天没吃饭。直到现在他的胃都一直不好,人瘦得皮包骨头怪可怜的。
接下来的几天水库还在白天晚上地放水,轰轰的水声传出去很远,好像水库里的水永远放不完似的。但很少有人到河边去抓鱼了。偶尔有人去捡条大鱼,并不拿回家吃,就拿到火车站去卖。一条十多斤的大鱼,新鲜亮丽,差不多能卖5元钱。南来北往的绿皮火车几乎都要在小镇的火车站停5分钟,那些鱼竟然卖得挺快。于是又有一批人,再次加入到河边抓鱼的队伍里。
大约一周大水退去以后,镇上公开发了个立功通报。水利所所长老沈因为保护了水库大坝,保护了国家和人民财产安全,荣立三等功。老沈其实是个“孤陋棒子”酒鬼,就是单身汉酒鬼。水利所平素没什么大事,每天都见他脸色红红的一身酒气,走路就像随时都要倒下但晃晃悠悠也不倒,也没人跟他有什么交情。老沈没有子女,老婆早就跑了。也有人说老沈是床上那方面不行老婆才跑的。他能立功让大家觉得惊讶,于是有人就补充了一个故事。
1980年7月30日,部队已经在水库大坝上防汛待命两天,副坝上已经隔一米一个的打好了炸药坑,两天前上级指示说,接到命令就炸坝泄洪。但这个命令是保密的,所以松树镇的居民并不知道。镇政府把居民疏散到山上,也是这个原因。老沈是水利所所长,已经在水库大坝上待了几天,所以他是知道的。书记镇长和部队首长也是知道的。这天上午雨停了,居民都回家休息了,傍晚雨又开始下起来,但下得不大。松树镇千家灯火,平静祥和,很多人家都做了美味的大鱼,吃得热气腾腾。淅沥的雨声和奔腾的河水声很多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疲惫的人们还是陆续进入了梦乡。毕竟几乎每年都发大水,也没把小镇怎么样。
但这年的大水确实不一样,不知是50年不遇还是百年不遇的大水。水库上游已经淹了几个村庄,有村庄发生了泥石流灾害,有人员死亡、失踪超过20人。水库库存已经超过历史最高警戒线,即将达到设计安全警戒线。所以上级领导的意见是,一旦达到设计安全警戒线,必须立即报告并炸开副坝泄洪,至少要保住主坝,毕竟这是当地的一项重点工程。但炸坝泄洪,就意味着松树镇几千户人家被淹,农田被淹,铁路被毁,下游可能发生其他次生灾害……其中铁路一项让上级领导也有点犹豫不决。晚上11点,水库的水位触及了设计安全警戒线,书记镇长面面相觑,老沈的眼睛红红的蹲在旁边,拿着个破本子乱写乱画。电话报告上级,上级指示按原计划执行。镇长就让部队往炸药坑里填炸药,炸药坑隔一米一个,上下几排整齐地排列在水库副坝上。老沈还在写写画画,书记镇长也不管他,部队首长随时准备下达爆破的命令。但老沈忽然大喊起来:“一厘米!一厘米!”,把大家吓了一跳。老沈挥舞着他的破本子,红着眼睛告诉大家:我保证水库安全警戒线至少还有一厘米!大家千万不要急着炸坝,因为我计算的安全水位至少还有5厘米!你们再等等再等等!如果水位再升高一厘米大坝垮了,我老沈以死谢罪!他把一根手指指向天空,天上就咔嚓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水库,接着又炸开一连串响雷,好像是在回应老沈的话。后来有人说,就是这个时候,看见远处山上两条青龙腾空而起,飞升而去。书记镇长对了个眼神,默然不语。“违抗命令”和“炸开大坝”像两个拳击手,不断拳打着他们的神经。镇长说,你以死谢罪有什么用,我们都得跟着倒霉。老沈说,现在炸坝,松树镇得淹死一半人!一个大坝重要还是铁路人命重要?!老沈说的没有标点符号,镇长有点分不太清到底哪个更重要。但镇长知道老沈是文革前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学的就是水利专业。老沈对水库大坝的熟悉,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掌。1980年人们已经开始尊敬有文化的人,高考恢复后整个镇子也没几个大学生。书记镇长默认了相信老沈,让5分钟报一次水位。说也奇怪,黎明前雨渐渐就停了下来,水位到底也没再上涨一厘米,主坝副坝闸门大开同时放水,水位开始一点点下降。这时已经是1980年7月31日早晨,松树镇的居民和往常一样,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许多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平静祥和。
大水退去后,镇长提议、书记同意,老沈就立功了。人们再见到老沈时,都热乎乎地跟老沈打招呼,老沈红光满面地谦虚着,走路的姿势也变得雄赳赳气昂昂。但酒也喝得更厉害,喝醉了就不可一世,连镇长都让他骂了好几次。酒醒后又经常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渐渐地又没人跟他有什么交情。有一年冬天老沈在水库大坝上巡视,失足掉进水库里,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了。水库已经结冰了,有人说他是被冻死的。
1980年秋天开学季,同学们各自继续上高中,几年后有的考上大学有的在小镇参加了工作。20年后有人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我没参加上。38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有人又组织了一次聚会,终于找到我,我去松树镇住了几天。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发大水、抓大鱼的记忆总是忘不了。有三个同学已经离开了人世,聚会上有人提议敬他们一杯。直到2020年春节,本来准备再搞一次同学聚会,但新型冠状肺炎病毒开始流行,按照防疫要求禁止人群聚集,很多活动都停止了,饭店浴池影院等也都关门,人走到哪都得戴上口罩。8月26日,一场台风“巴威”即将抵达辽东半岛,松树镇整天都泡在雨水里,政府官员带领各路人马忙着抗洪防汛。27日,松树水库管理局接到上级指示要放水腾出库存,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大雨。近些年水库蓄水量一直不太饱和,已经有十年左右没放水了,下游河道里堆满了垃圾。中午12点正式开始放水,40个流量。很多人到河边去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机拍着视频发到微信朋友圈中。水流慢慢流过干涸的河道,没有多少浪花,水量也不大。看热闹的人们就失望地回了家。但水流过后,河道却干净了很多。28日就再次接到通知,“巴威”已经拐弯绕道去了吉林黑龙江一带,水库就立即停止了放水。但镇子里还是充满了垃圾,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垃圾,一天天清理不完。9月3日受今年第9号台风“美莎克”影响,松树镇一带又是风雨交加,松树水库再次打开副坝闸门放水,水流很大但没有多少大鱼被冲出来。据说还有个台风“海神”还在太平洋上晃悠,不知能否对松树水库造成影响……。今年的台风一个接一个还真多。当年经历过发大水的一群50多岁的小镇同学,如今分布在天南海北,有的仍在小镇生活,有的却在国外。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洪水的问题,轻轻地回忆少年时光,慨叹着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在一个叫做“微信”的即时通讯应用程序里,唏嘘不已,哄堂大笑,热泪盈眶。有同学说,馋松树水库的炖大鱼了。松树镇的同学说,赶紧回来,聚聚!但谁也不知道,这个聚会要等到什么时候。(2020年9月4日写于北京)
(首发于《金融文坛》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