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猫记

        夏天的周六早晨微风和煦，老王开车去旁边的住宅小区做核酸检测，顺便带上了养了将近一年的猫。想不到开车门时一不注意，猫竟然跑得无影无踪。老王马上就急了，满小区喊着猫的名字“黑咪”，却听不到一点猫的叫声。那猫可是每天在窗前迎接老王下班的，老王家住一楼，只要老王下班后在窗前叫一声“黑咪”，猫就会跳上窗台看着老王叫，老王知道那是猫给他的回应，脸上就会乐开了花，心里喜欢的不行。现在他听不到猫的回应，只好不顾形象像一个偷窥者，趴在地上看一辆辆车底，竟连个猫的影子都看不到。

老王默念着也许过一会儿猫会自己回来，于是就先去做了核酸检测。再回到车前打开车门，他又在小区里呼喊“黑咪”，以车为中心不断扩大搜寻范围，引得几个居民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两个小时后，依然没有猫的影子和声息，他只好发动车子回家，因为中午他还有个饭局，一位熟悉的作家邀请他参加一个作家聚会。他觉得那是个重要的聚会，可以跟作家诗人们交流感情、沟通信息。但找不到猫，让他很是沮丧，不知道怎么跟家里正在睡觉的老婆讲，同时他还是很放心不下那个又黑又丑的小猫。

老婆是他离婚后娶的第二个老婆，比他小了11岁，也是离过婚的。两人二十年前就认识，当时老婆离婚，在一家酒店当领班经理。老王没离婚，在一家银行做客户经理，经常去她的酒店吃饭并保持着联系。十年前听说老王离婚了，老婆就找到老王要嫁给他。老王当时刚刚走出一段离婚后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净身出户的他以为有了爱情其它都不是问题，没想到爱情需要钱来做保障。老王当时心情压抑着并不想再婚，同时感觉到两人性格、生活习惯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异。虽然两人在床上很合拍，老王依然下不了决心，就拖拖拉拉着没有明确表态。但老婆却不在乎老王穷，两人不知不觉就相处了九年，老王也就没了心气也没了脾气，去跟老婆领了个结婚证。老婆的收入比老王高，脾气有些泼辣，在单位也好像管理着千军万马。但50多岁的老王脾气温和，他觉得自己能够以德服人，在家里经常耳目不明。除了有一次老婆喝醉酒拿菜刀比划他，两人倒也没发生剧烈的冲突。但像去酒吧喝酒之类的活动基本没有了，工资也被老婆管了起来。他觉得正常，毕竟老婆比他年轻那么多，对他衣食住行的照顾还不错。接近退休年龄，老王在单位的工作量也不算大，于是老王又捡起了年轻时做过的“作家梦”，写了几篇小说，想不到在市文联的文学期刊发表了一篇，让老王狠狠地自信了一把。老王还借机认识了编辑和几个滨城小有名气的作家，加入了作家们不定期的饭局。这个倒是老婆不反对的，因为作家的饭局也经常设在老婆的酒店。

作家们的饭局通常是由一个有威望的作家发起的，一小群作家诗人参加，早早就定下了饭费AA制的规矩。老王曾经坏过规矩，在老婆的酒店做了一次东，酒菜都有些标准过高。虽然被大家一致批评，但最后大家酒都喝得不错，也就原谅了老王的“不讲规矩”。之后老王和大家一样付AA制的饭费，偶尔带两瓶白酒，也就没人说老王的不是，甚至很欢迎老王的参加。作家们在饭桌上的话题都是由高谈阔论开始的，老王大学时学的是财经专业，没学过专业的文学，往往插不上嘴。但老王喝酒从来不偷懒耍滑，给别人敬酒和喝别人的敬酒都是一饮而尽，哪怕最后睡在桌子上或者摇晃出饭店。等到几个诗人开始即兴朗诵诗歌，或者荤段子一个接一个时，饭局上的气氛也就达到了高潮，饭局也就变成了酒局。接下来作家们互相勾肩搭背单独碰杯后，就有人陆续因为各种理由离开饭局，直到召集饭局的人准备撤退，剩下的人也就一起起立，各回各家。偶尔个别人没尽兴的，再去找个烧烤店之类的地方，继续喝上几瓶啤酒。老王没觉得这种饭局对他的写作有什么帮助，还不如在银行做业务谈判来得直接。但认识了很多作家，听过很多轶事，发表过作品，就觉得自己也进了圈子，即便自己不是作家，跟别的朋友说起来，也觉得自己脸上颇有些光彩，至少离作家的名头不远。不像在银行做个小客户经理，整天基本都是在求人办事拉业务，快退休了也没干出个名堂。

但这个周六的饭局有些异常，虽然召集人是一位作家，却邀请了文联副主席参加，大家开局的酒就喝得有些文质彬彬，话题也中规中矩。待到酒过三巡，诗人们又开始了即兴诗朗诵，想不到文联副主席还高兴地鼓掌。这一举动仿佛鼓励了诗人的行动，于是一首又一首的诗歌被现场创作出来，古体的、现代的、激昂的、委婉的、抒情的、哲理的、打油的……文联副主席依然津津有味地欣赏并鼓掌。每一首诗过后，大家都举起酒杯向副主席敬酒，副主席也红着脸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每个人都面红耳赤、精神焕发，副主席依然面带微笑地和大家不断地一一碰杯。等到副主席也献诗一首时，大家都大声叫好，同时站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饭局的气氛一次次被推向高潮。旁边的作家悄悄告诉老王，副主席的古体诗词造诣了得，号称“滨城李白”。老王没太接触古体诗词，也就不知道。但老王对副主席是肃然起敬的，并不是因为副主席的酒量。因为老王给副主席敬酒时，副主席说他应该加入作协，这让老王很感动。“加入作协是不是就算作家了呢？”这么想着，老王甚至有点激动。但老王也是急切地盼望饭局结束的，其间他已经去了几次厕所，屁股都有些坐疼了。饭局持续到下午四点多钟结束时，好几个人已经腿软了，但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副主席依然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出饭店，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副主席一走，老王顾不得跟大家告别，马上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回跑，在车上他把饭局的AA制费用微信转给了组织者。

黑咪是去年的中秋节那天进的家门。当时老王在家和一群朋友喝酒过节，因为空啤酒箱子有点多，中间他就出去往小区的垃圾箱扔了几箱。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蹲着一只瘦弱的小黑猫。他推开家门，小猫竟然扭扭捏捏地跟着他进了家门。老王在餐桌上拿出一只虾和一块鱼，小猫就马上吃了起来，但并不是狼吞虎咽那种吃法。小猫吃完后却因为朋友的大声说笑一溜烟逃了出去。老王并没在意，毕竟流浪猫还是怕人的。喝完酒朋友都走了，老婆刷了碗筷。老王忽然想和老婆出去看看中秋的月亮，之后他发现中秋的月亮和其它月份的十五的月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看完月亮回家时，看到小猫又蹲在家门前。老王唤它，不动。回家拿一只虾唤它，小猫竟再次跟老王进了家门。老王赶紧给它送上吃的和水，它竟然安静地吃喝起来，像一个远行归来疲惫的朋友。老王和老婆观察它，发现它太丑了，和别人家的宠物猫没有任何可比性。猫身上的毛色杂乱无光，黑色的主基调中掺杂了一些不规则的黄色和一点白色，脸色有点“阴阳脸”，前爪一只黑一只黄，粗粗的长尾巴，身长只有手掌大，又瘦又弱，但那双眼睛却是圆圆的炯炯有神。老王把房门半开着，暗想它吃完会不会走。不料小猫吃完喝完后，却迈着优雅的猫步满屋子巡视起来，然后在厕所的角落撒了一泡尿。最后就走到老王的脚下打起了呼噜，像个老朋友，毫不见外。正巧前些日子家里闹老鼠，于是老王跟老婆说，它要是不跑，咱就养着它吧。老婆说，要养你应该养个好品种好看的，这么丑的你不怕别人笑话你？老王笑着说，这就像人找对象，一看缘分，二看适合，黑黑的它般配黑黑的我，漂亮是没什么用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老婆说老王口是心非，你怎么不去找个老太太当老婆？！但老婆被老鼠闹了挺长时间心烦意乱，也就默许了留下小猫。当晚两人就在网上下单，买了猫砂、猫窝、吃饭喝水的用具、幼猫粮等一应物品，花了几百元。之后给它驱虫、打疫苗等，又花了几百元。老王给小猫起名“黑咪”，老王一叫它，他就会黏着老王撒娇，在老王的裤脚蹭来蹭去，或者躺在地上等着老王抱它、抚摸它。两个月后，它已经皮毛光亮柔滑，胖了几斤，身形有了两只手掌长。黑咪学会了在猫砂盆里“方便”，从不到别处拉尿，吃食就在自己的猫食盆里，并不打扰老王两口子吃饭。这让老王颇为欣慰，觉得一个流浪猫有些贵族的气质。但也有不令人满意的地方，好动的黑咪几乎上遍了家里的每一处柜子，两次打碎了花瓶和餐具。屡教不改的是，经常在沙发腿上磨爪子，即使给它买了猫抓板也没用，就认准了沙发。经常趁着老婆看不见的时候跳上床，搞得床上或者家里到处都有猫毛，气得老婆时不时大声呵斥，威胁要把猫扔出去。老王一个养猫的朋友说黑咪是只小母猫，来家时差不多有三个月大，并转给他一条信息：玳瑁猫，古代文人有称之为“滚地锦”，吉祥、聪明。因毛色杂乱，是世界上遗弃率最高的宠物猫。但它的毛色也是在大自然中最好的伪装色。他说黑咪是玳瑁猫，和大明星奥黛丽·赫本养的猫是一个品种。老王并不懂英短、加菲、波斯等诸多猫的品种的差异和优劣，甚至它们身价的差别，但小猫的到来让老王的内心柔软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和猫有点缘分。老婆晚上经常下班很晚，老王在书桌前读书或者码字时，黑咪就静静地趴在他脚下睡觉，倒是成了一个伙伴。老王时不时还和黑咪说上几句悄悄话或者玩个游戏，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觉得宠物和人的关系，也有些像人和人的关系：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友谊或者爱情，是两情相悦的结果。但宠物总是要仰人鼻息生活的。

周六这次老王带黑咪开车出去完全是心血来潮。黑咪胆小，从来不敢离开家一步。这几天因为发情，总是叫春，凄厉的叫声搞得老婆上午也睡不好觉。早晨老婆听说老王要去做核酸检测，让他把猫关到厕所里。老王有点不忍，一想，不如带猫出去兜兜风。猫在车上时还算温顺老实，想不到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它这是寻找爱情去了吗？可是一旦生出一群小黑咪，岂不是送人都送不出去，多了一群流浪猫吗？黑咪在家过惯了优渥的生活，冷不丁出去不得饿肚子？爱情或者安逸的生活，对黑咪来说只能选择一种，就像古代的宫女……老王坐在出租车上，风声呼呼地从半开的车窗灌满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一幕幕闪过黑咪进家的过程，甚至想到了自己因为爱情毅然离婚又被新欢抛弃的经历，想起老婆跟自己发火却只能忍耐的委屈，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不冷不热的疏远，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没啥成就感……想的越多，心里越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睛也有些湿润。老王觉得自己可能丢失了一个最不嫌弃他的伙伴，他决定到做核酸检测的小区再去找一找。

傍晚的风有点凉爽，老王却觉得浑身燥热，眼睛有些充血，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他走到上午停车的地方，开始大声地呼喊“黑咪！”。旁边有人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他感觉到了，但并不理会，继续一个车位、一个车位地喊过去。忽然他发现一只白猫从面前跑过，钻到了一辆轿车底下。他马上想到了黑咪发情的事实，又联想到公猫母猫的那些事儿，于是他小跑几步到那辆车旁，跪在地上望向车底。没想到的是，黑咪！黑咪在车底竟然大声对着他叫了起来！老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动作却僵在了那里。他怕自己一旦动作太大或者声音太大吓跑了黑咪，就轻轻地一边叫着“黑咪”一边慢慢跪着靠近。黑咪也“喵喵”叫着，浑身沾满了灰土，好像一肚子委屈，一点点向老王挪动。老王慢慢抓住黑咪的一条前腿，再抓住另一条，慢慢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它再次跑掉。“下次我再喊你的时候，你要答应我啊！”老王擦干眼泪抱着黑咪步履轻快地走出小区，中午的酒劲竟然一分不剩。虽然走着回家不过就十来分钟的路程，老王还是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上午老婆在睡觉的时候，老王已经在微信里告诉了她黑咪丢了的事，但老婆一直没回复他。他想给老婆一个惊喜，于是到家时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敲门。老婆打开门，愣了一下，一句话没说直接扭头进了屋里。老王进屋后关上门，也不说话，开始用湿巾给黑咪擦拭灰土，再给猫食盆里添上猫粮和水。黑咪就静静地大口吃喝起来，吃饱了就钻进猫窝里团着身子睡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老王在一瞬间也恍惚起来，感觉这一天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一切又恢复到原样。吃晚饭的时候，老婆告诉他，她其实巴不得猫丢了，都准备好彻底收拾家里卫生了，没想到猫又找了回来。“它丢了咱还可以再养个好猫，这么丑的猫也让你这么上心？”“我不要，我就要它！”老王感觉中午的酒劲又冲上头了，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老婆在一旁笑着说他，从来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为了一只破猫，纸巾都用了三包啦。老王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好像是因为黑咪，又好像是因为自己。他嘴里嘟囔着“爱而不得，失而复得，鱼和熊掌，心有不甘……”，一头扎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老婆却并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当天晚上，睡醒的黑咪又开始发情，叫春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