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也风流
刘湘如
眼下名人遍地,以文化艺术界为最甚。成名的办法越来越多,可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然而在名人泛滥的同时,名士却不多。二者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喜欢出名,喜欢露脸,喜欢风光,喜欢装腔作势,喜欢把芝麻粒的事闹成大西瓜,一旦出名,利益就会滚滚而来。而具有名士风骨的人就完全不在乎这些,他们往往才识渊博却自甘寂寞。古时没有炒作,一些智者高人过的是隐居式生活,现在时代变了,这种日子不好过,但仍会有自事本心的学者才子,说狂也狂,说雅也雅,说俗也俗,狂到能藐视一切,雅到能吟风弄月,俗到能与村妇顽童共语,真实自在不事张扬,有真性情在,这便颇有些名士风骨了。
名士往往不入时俗,甚至“见大人,则藐之”,一切顺性而为。“名人”往往故弄玄虚,摆出一副高于人的架势,大都唯利是图,见风使舵。当然名人中也有是名士的,名士中也有是名人的,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名人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很多,东晋的竹林七贤个个满腹才华,不要名不要利只会骂人,是隐士是名士最后也是名人。孟尝君爱才,无偿养着食客三千并无名利可言,是名士也是名人。但这类名人一般老百姓不大知道,与急功近利的所谓名人完全是两回事。所以名士不重名利而重风骨。远的不说,近的如敢于藐视毛泽东的梁漱溟,他尤其反对“阶级斗争”理论,坚持认为中国没有阶级,只有贫富贵贱,流转而通,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果在乎名利他敢这样说?再如陈寅恪独立不倚的精神,始终认为知识分子必须具有独立人格,他撰《纪念碑铭》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杨。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他的脾性让他后来吃了不少苦头。他们都是些名士式的名人,不能不让人佩服。
前些年我去南京,询问路人当年的“三山街”在什么地方?竟无一人知道。三山街是明末清初的杀人场,相当于北京的菜市口,三百多年前,一代才子金圣叹因为所谓的“哭庙案”在这里被凌迟处死,血雨腥风湮灭了人性的光华。如果询问街头的少年少女,他们对于当今某个歌星的绯闻耳熟能详,甚至对于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当今所谓几个文化名人,也能叫出名字,但对金圣叹绝对不会知道。而金圣叹何许人?他少时即具备大才,32岁完成《水浒传》点批,计划完成《离骚》、《史记》、《庄子》等六部经典的批点,继而写成《杜诗解》,继而评析《西厢记》,还批点了《孟子》和《左传》等部分内容。53岁的岁月为他留下了丰厚卓越的精神遗产,堪称是名副其实的大作家大文学家,但他几乎一辈子不得志,以至沦落为困顿的寒士,按今日说法是典型的“草根”一族,正因为是“草根”的代表,所以思想如同原野般的新鲜自由,他那么多著作没有被收入《四库全书》之类,是因为他写作的“自由主义”,认为下笔是“文人之事” 、“文人之权”,这种标高自我的文人性格,与那些在市面上招摇撞骗的伪文人能够相提并论么?金圣叹显然是真正的风骨名士,而决不会像今天的一些所谓文化名人,为了名和利不择手段到处招摇撞骗!
中国文化历来讲究天人合一、心有万象。“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文人的笔墨里渗透对人性的认识,这种高尚的人文情操,与一切世俗名利并不相干。我年轻时曾经以为自己很刻苦很有学问,这种踌躇满志的心理竟在不经意间被一个工人打破,那人每天下班就伏案著书立说,每至深夜,我看到他窗口透出的灯光就觉得好笑,一个工人能做出什么学问?可是我发现他身边有一大群崇拜他的人,常常一起谈经论道。我来到他书桌前竟有些吃惊,在无数漫长的夜晚他写出那么多书,“著作等身”一词用在他身上最为切当,我随手翻看,竟不知不觉进入他勾画的世界,他的知识面竟是如此丰富和广博。最为可惜是这些书竟没有地方出版,我抬头看到他墙壁上布满的自题书画,均是“名士风流”四个字,啊,原来他是想学习古人的名士风格,不图名利,不要张扬,只是任性而为,我当时就对他刮目相视了。还有一件事是,几年前有位上海朋友送我一部书,看版权页只印了一千册,显然是自费的,客人走后,我不屑的翻翻,那个晚上竟一夜未眠,因为我完全被这本书吸引了!作者是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者,可是他的渊博,他的思维,他的叙事才能,他的古文功底,行文中流露出的宠辱不惊的胸怀,都在那个夜晚把我征服了。后来才知他是一所大学的退休教授,我去拜访他说出感慨,他竟轻描淡写说:“我不想求人,一辈子怕麻烦,不爱名利场不赶热闹,就这样省事啊,给我学生看看就行啊。”他的话使我再次想到文人与文人的不同!
其实名士在中华文化中是对文人最高的评介,他们是一种文化自我的代表,不图名利,不怕清贫,不怕寂寞,不怕远离世事的纷繁。而名人正好相反,他们自得于能够获得众星捧月的世俗荣耀。名士靠的则是真才实学和品高的性情。当然,文化名人范畴很广,不论学者、作家、演艺界,我认为那些故弄玄虚无病呻吟着意炒卖的现象都不可取,中国文化人的情操志向应该是第一位的,悬壶济世是一种美德,而欺世盗名就不是文化的品格了。如果为了泛滥的名利而追求虚假的成名成家,真不如做一个有品行有骨骼的名士了,即便有心兴巍业,无力挽狂澜,也不失为一种中国文化心理状态的纯洁和崇高。